第6節
阮家既然真的當這是個正經的早茶席面,那她就規規矩矩地按席面來做。 小凡點點頭,這丫頭雜活兒做慣了,當下拈了個托盤,就將鎮江肴rou、醋花生、涼拌海蜇、馬蘭頭香干這幾樣搭口的小涼菜遞了上去。 接下來阿俏將已經燙過的干絲扣在盤中,將開洋與蔥一起熬的蔥油與調味料一道煮過,淋在干絲上,也吩咐小凡送了上去。 她自己則將爐上頓著的蒸籠全取了下來,連籠屜一起,托到了花廳正中的圓桌上。 “這籠是,五丁包子——” “這籠是,野鴨菜包——” 她每放一籠,就報一個點心名。余人如何她并不特別在意,她特別想知道阮家最懂吃最會吃的人,阮老爺子的反應。阮老爺子在她剛剛報出“五丁包子”四個字的時候,一雙眼就彎了彎,似乎有點兒笑模樣,卻沒說什么。 她總共做了五樣蒸點,分別是五丁包子、野鴨菜包、薺菜素包、松子燒麥與千層油糕。其中五丁包子最是費工費料,其中用了參丁、雞丁、rou丁、筍丁、蝦丁,餡料鮮香脆嫩,而且因為加了海參的緣故,極為滋補。 阮老爺子卻沒有半個字的評價。 阿俏并不氣餒,她曉得老爺子耐心極好,評價席面也總是等到所有的菜式上齊,才會開口。 “阿俏,來,坐下一起吃吧!”寧淑多少知道些阿俏的能耐,不像她身邊的阮茂學,望著這一桌點心,早已驚得呆了。 “各位先嘗嘗這各色點心,還有一道煨面,馬上就送來。”阿俏沒有接母親的話——這一席早茶席面,一定要再加上最后一道畫龍點睛的面,才能完整。 阮老爺子卻追著問了一句:“什么面?” 阿俏鎮定地答道:“黃魚煨面。” 阮老爺子臉上的笑模樣就更明顯。 阿俏便從花廳里退了出去,回到灶臺跟前。 灶上一口大鍋里,水已經煮滾。阿俏將事先準備好的凈面放下鍋,燙熟之后撈起,放入她已經熬了許久的黃魚湯里煨上。 阿俏另支了一口油鍋,將早先剖下的帶皮黃魚rou煎過,那新鮮海味的香氣就不可抑止地溢出來。阿俏一瞥眼,見小凡已經一臉的陶醉。 待黃魚rou煎至表皮金黃,阿俏將魚rou也一同浸入高湯里煨著,煎過魚rou的油鍋則被她用來煸炒雪菜與筍片。諸般香氣混雜,還沒等出鍋,花廳里等著的人都已經急了,一起扭過頭,望著廚房門口。 阿俏獨自一人,穩穩地托著一個大托盤,將五只面碗托了出來。 她先親自奉了一碗黃魚煨面給阮老爺子,接著是阮茂學與寧淑。剩下兩份,阿俏一碗先遞給了阮浩宇,最后一碗才送到了阮清瑤手中。 阮清瑤見阿俏獨力做了這么一大桌席面,早已驚得醒了。待一道道點心嘗過,阮清瑤心底各種念頭閃過,待這黃魚煨面推到面前,她抬頭看著阿俏,卻見阿俏也正看著她。 兩人眼光一撞。 阮清瑤立即低下頭去,笑道:“阿俏有這份手藝,簡直叫我做夢也想到不。這黃魚面一定美味至極。” 她身旁的阮浩宇早已吃得連頭都不抬。 阮清瑤便也低頭,挾了一筷子面,隨即又喝了一口湯。 她馬上抬起了頭,見到阿俏依舊緊緊地盯著她。 阮清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點頭贊道:“果然是好味道,面筋道,湯頭非常鮮。爸爸,咱們家已經多久沒有嘗到這樣鮮美的黃魚煨面了?” 阿俏見阮清瑤稱贊,唇邊的笑意更加明顯,立即接口:“jiejie喜歡就好!”可是她眼中的寒意卻一絲未減——給阮清瑤的這碗黃魚煨面里,她剛才“手一抖”,比旁人碗中多加了那么一點點鹽。所以阮清瑤的這碗面,固然鮮香,可是味道卻并不平衡,偏咸了些。 阮清瑤很明顯是嘗了出來,可她卻死撐著不肯說,若是說了,這阮家二小姐味覺不夠敏銳的謊言,怕就是圓不下去了。 阿俏終于將眼神斂了回去。一直守在她身旁的小凡見眾人杯中的茶水將盡,趕緊又提了銀銚子出來,給老爺子他們將茶水續上。 這一席早茶席面,菜色精美,用料考究,比之外間那些專營早茶的茶社也絲毫不遜色。可這卻全是阿俏一人為之。 寧淑與阮茂學互視一眼——他們六點起床就已經覺得是早起,可是阿俏三點即起,給他們張羅了這么一大桌,夫妻兩人滿心的贊嘆不已。 阮家老爺子阮正源始終正襟危坐,將眼前的各色點心全部嘗過一遍之后,這才抬手飲了一口茶。 花廳里極靜,所有人都在等老爺子發話,等這經年的老饕、阮家的掌家人,對阿俏的手藝做出最終評價。 “阿俏,”老爺子似乎等口中最后一絲余味散去,這才緩緩地開了口,“你不愧是——阮家人!” 寧淑眼中立時全是喜意。 阮老爺子還從來沒給阮家自家人這么高的評價。 如此一來,阿俏已經確定被阮老爺子認可,可以光光彩彩地進阮家,昭告天下她三小姐的身份。寧淑想,阮家生意,阿俏雖然還不能馬上接手打理,但是這看起來也是遲早的事兒。 豈料阿俏聽了這話,眼一抬,望著阮老爺子,一張俏臉上梨渦淺現:“爺爺喜歡就好。” 接下來,她一扭頭望著母親寧淑:“娘,家里人我都見過啦,這早茶席面,算是我難得來一回,孝敬家里長輩的。那我明天就回潯鎮啦——” 第10章 擦肩 阮清瑤滿心里都是疑惑,望著走在自己跟前,比自己略矮半分的異母meimei。 其實阿俏與阮清瑤身材相仿,身高也差不多,只是阿俏穿不慣那種細跟的高跟皮鞋,如今腳上蹬著的,也是寧淑給她的一雙半新的豆沙色粗跟皮鞋而已。 “阿俏……” 阮清瑤在她身后招呼,頗想問個清楚。她實在是不明白,天下怎么會有這樣傻氣的人,費了那么老大的功夫做出了上好的早茶席面,又得了阮老爺子那樣的盛贊……可這阿俏到底在想什么,竟然當著眾人的面提出要回老家?她到底圖什么呢? 阿俏轉過頭,望著阮清瑤:“怎么了,二姐?” 阮清瑤望著她那對清澈的眸子,陡然記起早先兩人隔著一碗黃魚煨面對視的情形。 阮清瑤早已心虛了,仿佛自己有什么秘密教阿俏窺破了一樣。可是細想來,阿俏可什么都沒說。 “沒……沒什么,”阮清瑤鎮定心神,“我就是在想,你認不認得去欣欣發廊的路呀?” 兩人一起出門,是因為阮清瑤答應了要帶阿俏去“欣欣”。 此前雖然寧淑百般相勸,然而阿俏也沒松口答應留在阮家,只不過她總算是沒有立即去訂回潯鎮的船票。寧淑稍稍松了口氣,就求了阮清瑤帶阿俏去做頭發,順便在省城里逛逛。 阿俏當即笑著應下:“多謝二姐出門帶著我啊!其實二姐不帶我也沒啥,娘大致說過在那里。” 寧淑和阮清瑤都是欣欣發廊的常客,上輩子阿俏雖不怎么常去,但大致方位還是知道的。 今天正好寧淑用了家里的車子,阮清瑤與阿俏去欣欣,就只能走著去。好在阮家大院離省城鬧市不遠,欣欣發廊走路就能到。 兩人一前一后在路上走著,阿俏有時候見到路旁櫥窗里有新奇的東西,會自行停下來看一陣。阮清瑤有些無聊,見阿俏這樣,她暗自嘆息:看起來土包子就土包子,沒見過什么世面,明明留在省城能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偏生卻一門心思只想著回鄉下去。 正在這時,阮清瑤身后有汽車鳴笛,“滴滴”兩聲。 阮清瑤又驚又喜,轉過頭去。只見身后一輛簇新的黑色轎車慢慢駛來,車里男男女女探出腦袋,有人招呼:“瑤瑤,這是要去哪里?” 又有人說:“來啊,今天有個藝專的美術老師過來,要給我們講西方美術史,你一起來聽?” 阮清瑤私心里覺得西方美術史也挺無聊,可總比陪阿俏去做頭發要好些。于是她轉身去找在一個櫥窗跟前流連的阿俏:“二姐有些事兒要走開一陣,欣欣就在前面,你自己去,只管告訴她們你想做什么樣的頭發就行,如果說不清楚,就看畫冊,指給她們看。你行么?” 阿俏滿不在乎地點點頭:“二姐既然有事,就先去忙吧!” “我能行!”臨了阿俏沖阮清瑤一笑,眨眨眼。阮清瑤略感放心,當即上了車。那輛黑色的轎車再次“滴滴”兩聲,載著一車年輕爽朗的笑聲,揚長而去。 路旁的咖啡廳里,沈謙見到對面的黑色轎車離開,便收回了眼光,提起面前的骨瓷杯,飲了一口咖啡。 “士安,你真行!”坐在他對面的老同學兼舊友邵雪松喜孜孜地將一件有年頭的瓷器包了起來。“我問了不少人,也就只有你對成化年間的官窯有這么深的了解。這下子我們老板肯定能放心了。沈督軍的公子親自鑒定過的瓷器,那還能有假的不成?” 他有些忘形,話說得太響,咖啡廳里的人聽見“沈督軍的公子”幾個字,忍不住都沖邵雪松這邊看過來。 沈謙用餐巾掩口,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邵雪松趕緊遮掩,將語聲放低:“行啦,士安,知道你不喜歡用你父兄的名頭在外頭招搖。算我說錯了話,今天晚上在老廣東請你吃飯。” 沈謙低頭,提起銀匙輕輕地在骨瓷杯里攪了攪。 “我的習慣……你該知道的。”沈謙淡笑,笑得謙和溫煦,顯得人如其名。 邵雪松吐了吐舌頭:“我的天吶,你別告訴我,你還和在學校時一樣,從來不跟同學一起下館子。” 沈謙搖搖頭:“館子是偶爾能下一下的,但是老廣東不行。” 邵雪松驚訝地睜大了眼:“難道你還是……” 沈謙微笑,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忌口不吃的東西太多,除非必要的應酬,沈謙一般只吃家中世仆做的飯食。 邵雪松苦笑:“看來我今天請你到咖啡館來,還真是來對地方了。” 他見到沈謙正偏過頭,透過咖啡館的玻璃,望著街上的情形,邵雪松的視線不免也順著轉了過去:“省城里這樣舊式打扮的小姑娘已經不多見了。現在城里要么是規矩而無趣的女學生,要么是時髦且熱辣的女青年。對了,士安,大家畢業都這好幾年了,也從來沒見過你結交女朋友……” 說到這里,邵雪松見到沈謙專注地望著街對面的身影,頓時住了嘴,心想:難道自己這個朋友,竟然喜歡的是這一款? 沈謙絲毫沒注意到朋友怪異的眼神。他一心留意著窗外的身影。 那確實是個舊式打扮的小姑娘,穿著一水兒青色的襖衣與襖裙,卻令她挺得筆直直的脊背與那修長窈窕的體形一覽無遺。一條烏黑發亮的麻花辮垂在她腦后,直到腰際。 那個姑娘正悄立在街邊,面對一扇玻璃櫥窗,櫥窗里面被深色的幕布遮住,因此玻璃上映著的是她的倒影。小姑娘看了一會兒,突然伸手到腦后,將自己的長辮提起來,徒手盤在腦后,似乎是想試試看自己盤發或是剪短發之后的樣子。 在這一刻,沈謙似乎覺得心口那里被針輕輕地扎了一下。他扭過頭來,溫言問邵雪松:“老邵,你剛才說什么?” 他與邵雪松隨意閑聊兩句,再偏過頭望向窗外的時候,街對面那個小姑娘已經不見了。 第11章 剪發 沈謙,字士安,明面兒上的身份是省城里的一間古玩商行的古董商人,最擅長品鑒文玩字畫。 也只有非常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其實是督軍沈厚的幼子。如今他父兄俱有武職在身,沈家只有沈謙一人畢業之后便開始經商,而且行事低調謙和,當真人如其名,是一名謙謙君子。 只是省城這里無人得知,他還有另一重極為隱秘的身份——海上幫~會中人都敬稱他一聲,“小爺叔”。 這天沈謙被老同學邵雪松邀出來,在咖啡館小坐。沈謙有時會忍不住偏頭望向窗外,全然不計較老同學偶爾打趣——早先那名留著長辮的舊式少女一轉眼的功夫就消失在這鬧市街頭,此后再也沒有出現。 阿俏其實就在與沈謙一墻之隔的“欣欣”。為她做頭發的女師傅沖著她一頭烏黑的長發直瞪眼,實在是想不明白:天下怎么會有這樣的女孩子,舍得將養了這么久的好頭發剪去的。 沒過多少工夫,阿俏就已經從一個梳著長辮的舊式少女,變成了“規矩而無趣”的女學生樣貌。她打量鏡中的自己,只見原本的長發已經剪至齊耳。她的頭發本來既黑且厚,一旦吹干,就顯得十分蓬松,垂在臉頰兩側,將她一張雪白的瓜子俏臉襯得越發嬌小。 “師傅,我向您打聽一件東西。”阿俏起身,向給她做頭發的女師傅輕聲詢問。 不久她從“欣欣”出來,立在街邊張望片刻,不見阮清瑤的人影。阿俏便自己轉身,沿著來時路回阮家去。 此刻她腳步輕快,仿佛徹底甩脫了一個包袱:上輩子她曾被人逼著盤發,只有盤發立誓終身不嫁,才能作為阮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代表阮家出面奔走——如今,再沒有人能逼著她盤發了。 至于阮家…… 阿俏承認自己很虛偽:雖然她明著說要回鄉,可是內心里她比上輩子的自己更想得到阮家——既然上輩子阮家是禍起蕭墻,自家毀了自家,那這一回她為什么不干脆自己把阮家搶下來? 否則,叫她怎么對得起讓她重活一回的老天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