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媽,阿俏這是剛到省城吧!”阮清瑤望著阿俏這一身裝束,撅了撅嘴,“您怎么也不替她置辦兩身像樣的衣裳?” “正是要麻煩你!”寧淑含笑望著繼女,“清瑤的眼光最好,先替阿俏選兩身當季的衣裳吧!回頭等百貨公司一上新,我就帶你們姐倆一起去。” 阮清瑤聽了,一雙眼立即笑得彎了起來。她伸出手,一把挽住了阿俏的胳膊:“來,阿俏,真是人如其名,生得這么俊俏,讓jiejie好生意意聊恪! 阿俏順從地隨著阮清瑤上樓,來到jiejie所住的繡樓上。她對阮清瑤表現得如此“自來熟”,心里沒有半分驚訝。 阮清瑤就是這樣的人,她聰敏、精明,擅長與人打交道。只要她想,與她來往的人就能覺得如沐春風。 然而阮清瑤卻是個在情感上極為吝嗇,不愿付出的人,除非能給她本人的生活帶來額外的好處,她永遠都會是那一副高高在上的冷峻面目,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俏,你身材這樣好,為什么不穿旗袍?” 阮清瑤一下子打開了她的大衣柜。 阮家姐妹,住的都是阮家大院西進的繡樓。阮清瑤這一間卻是特地改建過,房間里繞著墻打了一圈柜子,全是用來盛放四季衣裳的。饒是如此,阮清瑤的衣衫卻還是擺不下,幾乎要滿滿地溢出來。 阮清瑤瞅瞅阿俏,立刻從柜子里取了好幾件旗袍出來,都是鵝黃、湖綠這樣鮮亮的顏色,上面或是竹紋、或是梅紋、或是小碎花,看上去很是活潑。 阿俏搖搖頭,笑著說:“旗袍穿著緊……” 阮清瑤一扁嘴,眼神里不小心就漏出一點鄙夷。她剛想開口相勸,解釋“緊”才是這旗袍的正確穿法,豈料阿俏接下去就說,“……不方便在廚房做事。” 這樣啊!——阮清瑤想了想,相勸的話就沒往下說。 她翻箱倒柜,總算尋了幾件適合阿俏的窄袖過膝竹布印花長衫出來,還捎帶了一件緞面的薄棉比甲,問阿俏:“怎么樣,喜歡么?” 阿俏在旁邊嘻嘻笑著不答話,等到阮清瑤追問得緊了,她才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太花了——” 阮清瑤這才注意到,阿俏的衣衫從頭到腳,都是純色的。 “像你這樣年紀的小姑娘,穿得鮮艷些難道不好?”阮清瑤故意虎起臉,盯著阿俏。她有心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打造這個鄉下來的土包子,卻聽阿俏小聲解釋:“在老家的時候總是在灶間里忙,廚房那樣的地方,最怕雜亂,所以我也總是忙著收拾,見著亂糟糟的地方就想收拾,久而久之,太花的衣裳就不怎么入得了眼了。” 阮清瑤聽到這里,立即釋懷,笑道:“你怎么不早說?” 說著,阮清瑤又回身在衣柜里翻找,阿俏在她身后笑笑:阮清瑤到底是阮清瑤,自己只要一提廚房,這位大姐就立即變得百依百順,一個字都不再多說,巴不得阿俏能攬下阮家所有的廚事。 上輩子阿俏剛到省城的時候,阮清瑤也曾這樣熱情地幫她張羅。阿俏為此還頗為感激,到后來她才漸漸明白,阮清瑤不過是想要借這個機會,塑造一個她想要的“阿俏”而已。 “過兩天我帶你去省城最好的欣欣發廊,你這頭發也得好生做一做。” 阮清瑤總算翻出了幾件“適合”阿俏的衣衫,遞到阿俏手里,伸手就去扯阿俏腦后那條樸實無華的發辮。 “我們阮家的三小姐,好歹看起來得像個城里人。” 阮清瑤說到這里,忍不住轉過身,面對她臥室里的穿衣鏡,撩了撩她那頭烏云也似的秀發。 第8章 味覺的秘密 阿俏從阮清瑤那里出來,卻有一件意外的收獲——她發現早先那一籃子桔紅糕,在阮家變得極為搶手,一袋難求。 阿俏回到自己住的小樓,一問女傭,這才知道,原來這桔紅糕得了阮老爺子的夸贊,說這桔紅糕里用了上等陳皮,加之味道清甜,天冷的時候含一枚在口里,有清咽潤喉的功效。 有這功效?阿俏心想:她自己怎么不知道?只不過這桔紅糕里確實是用了上好的新會陳皮,老爺子識貨,一吃就吃出來了。 她剛到阮家的時候,阮家掌事的女傭常嬸兒接都不愿接那一籃子桔紅糕,如今卻已經在逢人便夸,贊阿俏心靈手巧,還說“咱們省城什么沒有,可就沒見過這樣精致可口的糕點”。 阿俏聽說她變臉變得如此痛快,心里暗自冷笑。 她回到自己住的閣樓,打算小憩片刻。剛在床榻上歪了片刻,就聽見樓下兩個小丫頭在唧唧喳喳地說話。 “小玉姐,三小姐帶來的桔紅糕,你……能不能分我一枚,嘗一嘗?”聲音怯怯的。 阿俏陡然記了起來,說話的人是個在阮家廚房里打雜的小丫頭,叫小凡。而她口中的小玉姐,則是常嬸兒的女兒常小玉。 “唉,你總是這么饞,三小姐這又不是什么金貴東西……喏!”常小玉從常嬸兒那里得了不少桔紅糕,當即分了一枚給小凡。 阿俏閉上眼自管自休息,卻聽小凡“唔唔”了兩聲,贊嘆道:“真香啊……呀,還有玫瑰花兒的香味。” 阿俏馬上睜開了眼。 這桔紅糕的常見做法是用紅曲點染,令桔紅糕呈現一種淡淡的粉紅色。可是阿俏的做法卻是用一點玫瑰汁子,用量極少,就能令桔紅糕看起來明麗柔潤,同時這糕里還會帶一點點玫瑰的香氣。只不過這香氣極淡,而且為上等陳皮的桔香蓋住,尋常人根本辨不出來。 沒想到,小凡這樣一個粗使的打雜丫頭,竟然能嘗出桔紅糕中如此細微的味道。 底下小玉就笑:“我娘說了,三小姐運氣真好,她從鄉下上來,啥像樣的見面禮都沒帶,就帶了點兒吃食糕點,天曉得是不是她做的,卻能得老太爺的青眼……” 阿俏抬起唇角,流露出一絲譏誚的笑:這投石問路,不也一樣試出了阮家各人的態度么? 常嬸兒是在阮家幫傭的老人兒,她的女兒小玉也沾染了不少常嬸兒的習氣。上輩子小玉做了阿俏的貼身侍女,阿俏隔三差五會發現自己貴重的物事被挪了地兒,后來才發現是小玉“借”了去了。更要命的是,有小玉在,阿俏的一舉一動總是被人盯著,阮家關于她的各種閑話更是滿天飛,家里的傭人立即都知道了阿俏是個鄉下來的土包子,什么都不懂。阿俏愣是費了幾年的功夫才從這種刻板印象中走出來。 如今小玉和小凡的竊竊私語點醒了阿俏:在這阮家里,她需要一個幫手,而不是一個吃里扒外的貼身丫頭。 晚飯之前阮清瑤又將阿俏找了去。 “你看我戴哪一條項鏈好些?”阮清瑤在鏡子跟前試著她的新衣,在一條水晶項鏈與一條鑲著玫瑰金亮片的珍珠頸飾之間猶豫搖擺。 “水晶的好!”阿俏知道這個二姐最喜歡閃閃亮的金屬亮片,還是毫不猶豫地說了自己的看法。 阮清瑤一挑眉,轉臉盯著阿俏,想看她能說出什么道道兒來。 “這水晶只是透明的,但是襯在你的外套上是一個顏色,襯在你的連衣裙上又是一個顏色,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戴了兩條項鏈呢!”阿俏淡淡地解釋。 阮清瑤身上穿著一件淺櫻色的印花旗袍,外面則打算罩一件鐵銹紅色的駝絨外套。那條水晶鏈頗長,戴在外套的外面,也別有一種風韻。 阮清瑤眼珠一轉,就知阿俏說的沒錯,立時就挑中了那條水晶鏈,戴在外套上試了試,很是滿意,就抱著阿俏轉了一圈,在她面頰上親了一記,笑著說:“阿俏,你眼光真不錯。” 她說著就拎起包,轉身離開,咚咚咚地下樓:“我要遲到了,阿俏替我收拾一下唄。” 阿俏知道二姐趕著去“黎明沙龍”。她可不打算動阮清瑤的東西,免得麻煩上身。只是她在離開之前,卻注意到阮清瑤的梳妝臺上,放著兩只小小的油紙包。巧了,正是她從潯鎮帶來的桔紅糕。 兩包都拆開了,然而一包已經見底,另一包卻還滿滿的,似乎被阮清瑤嫌棄了。 阿俏帶著疑惑,取了那一包被剩下不少的,拈出一枚,放到口中嚼了嚼。她立刻就明白這包為啥被剩下這么多了:最近省城天氣潮濕,而這一包大約事先被打開過,或是敞著口放了一陣,所以里面的糕有些受潮,口感沒那么好,而且甜味有點兒濕重,自然及不上另一包。 阿俏想到這里,突然省起:不對啊! 阮清瑤是阮茂學的長女,卻從來沒有被家中長輩要求繼承阮家的生意。阿俏上輩子聽大人們解釋過,說這位二姐的味覺沒有其余阮家人那么靈敏,甚至不如寧淑。也就是說,阮清瑤分辨不出好些細微的味道。因此阮家從未將她列入繼承生意的人選,而是任由她從女校畢業后就恣意玩樂揮霍,享受人生。 然而這妝臺上的兩包桔紅糕,卻明確地告訴阿俏另一個可能。 ——味覺不夠靈敏什么的,都是阮清瑤裝出來的。 這個二姐,恐怕原本只是好逸惡勞,卻非要拖著阿俏,要塑造她、控制她、吸她的血,逼她去完成自己不愿去完成的事? 阿俏靜靜地看著阮清瑤的妝臺,片刻后,輕輕地笑了一聲。 一轉眼三天即過。寧淑很是為阿俏煩惱。 她這個女兒斷然拒絕了常嬸兒的好意,沒有點常小玉做自己的貼身丫頭,而是點了一個常年在阮家打雜的小丫頭,叫做小凡的,命她貼身服侍。 寧淑就嘆氣,阿俏剛到省城,什么都不懂,如今身邊又點了個更加什么都不懂的丫頭。這一對主仆,將來也不知道會在家里出多少洋相,添多少亂子。 此外,令寧淑更加郁悶的是,阿俏近來每天早晨起來都會去廚房給自己做早飯——只給自己做。 阿俏做早點的花樣不少,今兒熬湯頭煮面,明兒點豆花,隔天還用一直沒什么人用的烤爐烤了半打蘿卜絲酥餅……可是她永遠都只做一人份的,在廚房留下滿屋子的香氣,然后自己吃個腹飽肚圓,收拾干凈走人。 唯一例外的是那蘿卜絲酥餅,阿俏覺得只做自己吃的分量實在是有點對不起那烤爐,終于稍許多做了點兒,分了三個給弟弟阮浩宇。 阮浩宇接過剛出爐、酥得掉渣兒的蘿卜絲酥餅,咬了一口就直嚷燙,卻一面捏著耳垂一面忙不迭地咽了下去。另外兩只他直接包了帶走。據說那天在阮浩宇的學校里,這酥餅的香氣引來了一群同窗,可憐這群孩子愣是硬生生吞著口水看著阮浩宇將酥餅一口一口全吃光,渣都不剩。 寧淑正郁悶著,常嬸兒拿著一張單子過來問她:“二太太,這是三小姐給廚房的采買單子,說她明天下廚做早飯,要用這些材料。” 常嬸兒有點兒不忿:這小丫頭,給自己做早飯還要人專門去采買。 卻見寧淑看完單子,眼前一亮,點頭激動地說:“買,買……她要的材料全都備齊,一件也不許缺!” 第9章 好吃再見 凌晨三點,阿俏已經收拾穿戴整齊,下樓來到阮家廚房。 夜正深沉,阮家大院里寂寂無聲。阿俏先去將灶下的火燒旺,然后去檢點她需要用的食材。 因是飲饌人家,阮家采買的執行力非常好,阿俏開出的單子上所有的食材都已經買得了,甚至她要的海參也已經泡發得差不多了。 阿俏看了一圈,先去將黃魚剔骨,將魚頭和魚骨煎過即加水熬高湯。灶上熬著湯的時候她就在旁邊的白案上揉面、發面。她總共打算做五六件點心,有用發面的,也有用死面的,甚至即便都是發面,手法也有不同。阿俏少不得耐下心,一件件都做起來。 時針指向五點的時候,阿俏給自己倒了杯茶,打算歇一會兒。這一席早點,所有備料都備齊了。可是待會兒開席之前,她還有一陣大忙。 這時候小凡打著呵欠尋了過來。這個丫頭已經開始習慣阿俏的作息,只是沒想到今兒阿俏竟會起這樣早。 阿俏飲畢茶,交代小凡幾句,再次開始忙碌。 她取了一塊厚厚的豆腐干在手上掂了掂,將其放在案板上。這塊是著名的“干絲干”,是專門用來做干絲菜用的。阿俏取了廚刀在手里,刀身蘸水,然后吸一口氣,橫過刀身,開始片干絲。 她打算做一道“燙干絲”,而這道點心那千絲萬縷的細小干絲,就是從這一整塊豆干中現切出來的,極考校廚師用刀的功夫。切干絲的第一步,就是“橫片”,據說最厲害的廚師能片三十五刀三十六片。而阿俏重生之后多年沒有做過這個,最終片了三十二片出來。雖然她此時的刀功還未登峰造極,可考慮到此時她只是個十五歲的姑娘,這份手藝已經足以教世人咋舌了。 她直起背,伸衣袖去擦了擦額上細小的汗珠。 身后小凡就怯怯地叫了一聲:“老太爺!” 阿俏一驚,轉過身,發現阮家老爺子阮正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進了廚房。老爺子不帶任何表情,已經將阿俏所有的準備看了一圈。 阿俏叫了一聲“爺爺”,就站在案板旁等著阮老爺子發話。豈料阮正源面無表情,倒是伸出手掐指算了算,便自行轉身,從廚房門口出去,留阿俏與小凡兩個,在廚房里面面相覷。 “別管旁人怎樣,”阿俏咬咬牙,轉身繼續將案上的干絲縱切切完,然后去忙其他的。 待到廚房里水汽氤氳,阿俏做的幾道蒸點已經完全蒸熟,可以出鍋的時候,小凡從外頭跑了進來。 “三小姐——” 小凡欲言又止。 阿俏卻馬不停蹄地在忙,指揮小凡:“去看看爐子上的水是什么泡,蟹眼泡還是魚眼泡。” 小凡哪懂這個,但是她悟性好些,奔去爐子旁看了看,又想了想蟹眼與魚眼的大小,當即大聲答道:“魚眼泡!” “好了,去將外頭席面上放著的那幾杯茶都沏了。”阿俏指揮,小凡立即出去,少時轉了回來,問阿俏:“老爺他們都到了,二太太問小姐,是不是可以開席了。” 阿俏這才吃了一驚:人都到了? 感情剛才阮老爺子掐指一算,算的不是別的,而是在算她這一桌早點席面到底什么時候能做成。而老爺子離開廚房,竟然是掐著點兒把家里所有的人都聚到了廚房外頭的花廳里。 阿俏忍不住也跑到廚房門口探頭望了望:阮家人,當真聚了個齊全。 此時不過六點來鐘,需要上班上學的人還不著急出門。阮老爺子正襟危坐在主座上,旁邊是阮茂學與寧淑這一對,對面阮清瑤青著一對眼圈,忍不住要打呵欠,阮浩宇坐在她下首。 “替我把這幾樣小菜先送上去。告訴二太太說,這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