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那天秦羽喝多了,走出酒吧。他趴著車窗,久久不語。接連而過的昏黃路燈映照在他瞳仁中,似一簇火,攬了滔天不甘。 而秦羽僅僅叼著煙,嘆口氣。 他說:“林沈海走的時候,只跟我說過一句話。最后一句。” “他說,我總不至于跟小女生搶男人,多跌份兒啊。” “……現兒,我真不是個東西。” 天黑得愈來愈早,再過個小半月,該年末了。 流年似水,新與舊在時間道上狹路相逢。s市建三個新區,從四環外包了個經濟帶,作為本地人竟也會迷路。 某次季元現因事去找顧惜,開車在創業園瞎轉悠,很沒臉地迷路了。他誤打誤撞在一片綠林處瞧見兩人,季元現認得,其中一人是顧惜。另一男人是生面孔,高大挺拔,氣質不凡。 季元現以為是朋友,正要開車過去招呼。豈料那男人忽然抱住顧惜,埋頭強吻上去。顧道長掙扎未果,白白叫人占了便宜。 兩人分開時,顧惜低頭不說話,轉身往回走。男人追上去,自顧自牽手。這雙背影看起來是鬧別扭,親昵成分卻不假。 季元現摸著下巴,像發現什么驚天大秘密。沒去思索顧惜有事瞞著他,而是掛個電話給立正川,“阿川我跟你說!奶昔有男友了!” “……你怎么才知道,”立正川那頭遲兩秒,安靜得不行,“不是早就在商圈里傳緋聞了。” “也不算男友吧,他們之間……有點小糾結。怎么,你在哪。看到什么了。” 季元現瞪大雙眼,宛如聽到立正川婚內出軌的消息。 “我cao,你居然知道,你居然不跟我說!” “他是你兄弟,他都不開口,我何必多嘴。”立正川輕笑兩聲,趕緊順毛擼,“好了,寶貝兒。告訴我,你在哪。要不要我來接你。” “我在城西創業園,自己開車不用接,”季元現撇嘴,總覺有些挫敗。估摸都是大人了,誰也不愿將二兩感情掛嘴上。 “算了,不說這個。你在干什么,還有空跟我打電話。” 立正川說:“我在開會。” “沒事,讓他們等著。” 季元現:…… 你他媽開會還跟我聊八卦! 現哥內心承受不住,自動腦補幾十雙眼睛牢牢鎖在身上。他立刻摁掉電話,耳朵通紅。 立正川調情愈來愈不分場合了!這老孽畜! 愈近元旦,立正川忙成陀螺。好幾次約了晚上吃飯,川爺仍在談工作。季元現去公司找他,貴賓廳正對會議室。隔著寬厚的玻璃,季元現坐在沙發上,看立正川風度翩翩、侃侃而談。 他撐著下巴,會議室燈光輝煌,與自己這處比起來稍顯華貴。立正川坐在那兒,怎么都不真實。季元現想,他真的回來了嗎。想著想著,沒有撐住倦意。 立正川透過玻璃窗,時不時瞄一眼。沒多久瞧見季元現歪在沙發上睡著,立正川推開椅子,抬手打斷客戶。他抱歉一笑,脫下外套走出去。 “等會兒繼續,我家屬有點事,處理完就來。” 貴賓廳燈光昏暗,季元現穿著襯衣加牛仔褲,看著年輕幾歲。對方以為是立家三少,老來得子的幺兒,正欲巴結。 “三公子年紀輕輕,如此心疼哥哥,想必未來也非池中物。” 立正川腳步一頓,咧嘴低笑幾聲,“他確實心疼哥哥,平時可心疼我了。” “不過不是立家三少,那是季家大少爺。” “我未婚夫。” 這話如冬夜驚雷,砸得幾個合作方不知所措。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立正川抖抖外套,徑直走進貴賓廳,蓋在季元現身上。他沒急著離開,而是蹲在原地,對著睡顏欣賞好一會兒。 立正川想,那眼睛睜開始時,是不是這么多年的蹉跎、那些飄洋過海的執念,皆是一場臆想之夢。 季元現只是在他身邊打了個盹,幾載春秋從未分別。他們還不是日益成熟的大人,他的少年,會在清晨與他接吻,躲在教學樓的天臺撒歡。那些紅塵滾滾,欲壑難平的日子,就近在咫尺。 立正川回頭時,季元現就會上前。 如果不長大就好了,那些少年俠氣,那些轟轟烈烈的愛與夢,都不會如雪消爐焰冰消日。 但是長大也好,他們從不曾真正走遠。這世界繞了一個圈,又回到起點。 立正川看了好一會兒,才慢騰騰起身離開。 為彌補過失,后來好幾日,川爺準點出現在環保局樓下。季元現嫌毒蛇太出挑,立正川改換法拉利。現哥瞅一眼,滿臉意味難明。 于是立正川換了奔馳,季元現仍拒絕下樓,“我是人民的公仆,我的職責是為人民服務。” “人民還在騎自行車呢,我坐奔馳合適嗎?” 川爺擰不過他,捏著鼻子換了輛大眾。 “現哥哥,您再不滿意,我只能偷電瓶車來接你了。” 季元現:…… 有人這輩子都學不會低調戀愛。 這天下班,立正川sao包地靠著車門,等待季元現準點出來。 時間已過一刻鐘,現哥卻沒影。立正川見夫心切,鎖了車往里走。抬眼看見辦公樓下站了兩人,季元現與陌生男人。 立正川起初沒上前,覺得自個兒出現不合適。不料片刻后,川爺實在是忍無可忍。那丫的居然敢攀著季元現肩膀!還要不要命了? 季元現正說笑,不經意回首,看到老祖宗那一刻,兩腿直發軟。他趕緊甩開男同胞,笑瞇瞇打發別人離開。 沒等立正川興師問罪,現哥笑說,“今天這么早,辛苦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 立正川恰似被饅頭哽住,他暴躁地噎了兩秒,“平時都這么多野男人跟你說話嗎?” 季元現:…… 你他媽才是最大的野男人。 “……那是接我班的人,”現哥拿這巨型貓科動物沒辦法,活脫脫一根大尾巴,走哪兒跟哪兒,黏得不行。他瞪一眼立正川,提著公文包走出環保局,“我都要去搞同性婚姻了,還當什么公務員。” “組織允許嗎,我能正大光明嗎。” “我想給你磊落,我不想再藏著掖著了。” 季元現走到車邊,不給立正川半點反應時間。他盯著對方眼睛,直直看進去,坦蕩無比,理直氣壯。 “我把工作辭了。” “當什么官,從什么政。” “我不要了。” 立正川說不上多高興,只覺腳下飄得很。跟季元現回家時,嘴角笑容一路上沒扯下來。他像得了糖果的孩子,心心念念將平生所愛收進懷里。 季元現收拾房間,立正川便杵在身后,雙臂抱著他。 “什么時候決定的?” “嗯?” “我說,什么時候決定辭職的。這事兒……這事兒肯定不能一天辦成。” 立正川貼著他耳朵,手掌扣在季元現心口處。 “你回來那天,”季元現說,“見到你時我就知道,這公務員沒法當了,官也是沒興趣做的。我栽你手里了。” “不過,也可能是更早。公務員有公務員法,與公民所用的法律都不同。不能搞外快,不能做副業。可我一件沒落下。正大光明地犯著法,估計就等哪天你來撈我出去。” 撈出苦海。 立正川問:“什么副業。” 季元現:“我投資了一家戲園,什么時候帶你……” 話音未落,立正川惱羞成怒地打斷他:“你他媽還包養戲子?!” 季元現:…… 這狗逼玩意,腦子里都是些什么東西。 當晚立正川沒離開,磨著要給季元現口,要伺候他。并咬著后牙槽,嚴刑逼供究竟是哪個男狐貍媚子勾引了季元現。 唱男旦者身段酥軟,渾身上下全是戲。季元現居然能為他沖動投資一筆巨款,想來是什么要妖精鬼怪。 立正川意難平,愣是騎了季元現一整晚。逼他叫哥哥、叫心肝。豈料季元現也不太要臉,情到深處時,啞著嗓子,九曲三拐的聲音里參了水,一聲聲地喊老公。 川爺十分不爭氣,立馬繳械投降。 床上運動結束,立正川睡不著。穿睡衣起來,挨著挨著每個房間巡視領地。季元現哭笑不得,“你他媽是搜山狗嗎。” 然后立正川從床頭的錢包里,搜出了高三畢業那封信。 兩人一時無話,靜靜看著對方。立正川輕飄飄地盯著紙頁上那些字,眼睛生疼。 “……對不起。”季元現說,“雖然收藏這些是我一廂情愿,你以往用過的筆芯我也沒扔。” 好似留著這些舊物,就能守住那點莫須有的眷戀。季元現不愿擺脫回憶,寧愿它們化作枷鎖,壓在脊梁上,死也不丟棄。 立正川將信紙塞回去,淡淡道:“其實當年我寫了很多很多話,一共兩萬一千三百二十一個字。但我不敢交給你。” “我熬了三個通宵,邊寫邊哭,所以上面字跡都花了。我怕你看出我不舍,于是最后關頭,只送你這幾行簡單的話。” “分手時,我想對你說的話遠不止這些。但思來想去,我只能祈求你不要變。無論多少年,等等我,可不可以不要變。” 人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化為灰燼時,只不過留下少許磷加一點鐵。少時不懂珍惜,季元現覺得自己想成為很厲害的人,立正川也如此。包括秦羽、顧惜。 而生命是一種酩酊大醉的狀態,可能會此生沉醉不醒,可能會初醒方覺一場戲。但它偶爾會被質疑、警醒的颶風襲擊,比如親人離世,比如愛人生別。或被突如其來的靈光刺破,然后看到人生本來的樣子。 要么做詩人,要么做天才,要么做勤勉者,要么做廢物。 生活推著他們走,總得成為一個。 季元現沒有成為很厲害的人,他只是在該努力的年紀拼搏,成為普通勤勉者。立正川亦如此。家庭只能決定成年前如何消費,而成功與否,只取決于后天持續的努力。 愛情也是一回事。 “我給你寫了很多郵件,很多信,但你從不回復。”季元現從床上坐起來,天邊已泛白。折騰一夜,立正川還得去上班。 “為什么一封都不曾回我。” 立正川系好領帶,開門時說:“自從畢業,那個郵箱我就沒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