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季元現一怔,猛然想起當年學習之余,立正川搞雕塑,卻不準他偷看。居然是從那時起,而起意是在更早的年紀。 立正川偏過頭,無遮無攔地看著季元現,“畢業后,這些東西全部運往美國。前兩年沒繼續完成它,覺著自己過不去,一見你就難受。” “某天老師突然跟我說,如果夢中出現以某人為原型的雕塑,證明他重視某人某事,意味著已經失去的關系有回轉余地。雕像是凝固的、無生命的。若雕像可重新復蘇,則這種關系可以挽回。” “我從來不迷信,認為風水玄學、星座命格,什么都是瞎扯。唯獨在這件事上,我瘋了一樣地相信它。” 季元現捂住立正川的眼睛,那里已滾出兩行溫熱液體。他手掌顫抖,幾乎快被淚水灼傷。季元現實在不敢想象,八年時光里,立正川抱著何種心情,何種執念,與他的雕像朝夕相對。用雕鑿一點一點復制出少年人的模樣。 這是一種酷刑,不亞于凌遲之苦。 “……我應該說點什么,”季元現靠著巨大雕像,仍然捂著立正川雙眼。他聲音發抖,有點哽咽,“我……我能把它帶回家嗎。” 我……我想把你帶回家。 立正川不委屈,也不覺遭罪。他只是突然松口氣,像當初認真學習,每次大考后期待成績那般。他兢兢業業日復一日地努力,此時交上答卷,只求一個滿意評分。 那種忐忑不安,輾轉難眠,食不甘味的貓撓似心情,終于落地。 太好了,立正川想,他喜歡。 “凡繪畫、或者雕塑應該崇敬、或喜歡的人,一般是以大于常人為原則。” “在我這里,季元現,你從來都大于常人。” 你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是我寤寐思服的少年夢。 八年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季元現只需一點頭,立正川渾身的苦楚頃刻無影無蹤。 季元現拉近他,頂燈有些刺眼,好在立正川遮去大半。季元現小心翼翼地攬過他脖頸,然后湊上唇。慢慢地、輕輕地親吻立正川。 沒有煽風點火,沒有任何多余的情動。 “還痛不痛。” 季元現摸索到立正川胸口處,問話聲音有些含糊。 立正川往上湊了湊,牙齒咬著季元現下唇,“不痛。” 打斷的肋骨能續上,停工的雕像能續上,分居兩國的季元現亦能回到他身邊,也就不痛了。 季元現睜眼看著立正川的眉骨、眼眶,他覺得這人真是好樣貌,這么多年自己到底眷戀他哪里。當年既霸道,脾氣還犟得很。講道理也不聽,非要白刀子見紅,斷得干干凈凈。 可想來也容易,那一年家道中落,樹倒猢猻散。季元現身后空落落,表面倔強,內里怕得不行。偌大家族似行將就木,少年人不肯示弱地背負起自己的職責。 他頓悟何為愚蠢,亮出爪牙,勢必脫胎換骨,要做一個不屈于命運的人。然后誤打誤撞,跌進一個不算寬厚、不算成熟的懷抱里。那人跟他說,我在,你不要怕。 季元現的依賴霎時如藤曼,將對方纏了個密不透風。他也沒多想,僅僅搭個伴,攙扶著走一程。他以為那就是風雨,那就是巨大變故。 結果多年以后,季元現再回頭看時,并不覺刻骨銘心。甚至家族敗落這件事,還不比上立正川的離去更讓人揪心。 “其實,我當年也不算什么正人君子……” 季元現后背抵著堅硬雕塑,身前抵著立正川。一前一后,一火一熱,卷土重來的昏沉麻痹襲上神經。 “我本來不確定你是不是同性戀,想著招惹一下你……或許會給乏味的高中生活增加點樂趣。嘶——你輕點。” 立正川氣息大亂,憋了八年臨近入口時,連皮帶都忘了怎么解。唇齒相依,兩人目光在半空撞了下,季元現貼上去抱住他,手指輕輕捏著對方后頸。 那物件飽滿guntang,根本來不及做多余準備,季元現咬著下唇不吭聲,任由立正川以刀刃劈開道壁。多年不曾招呼彼此,兩人忍不住同時低吼。汗水順著額角往下,立正川沒動,靜靜感受著。 季元現蹭了蹭,特意笑著在他耳邊呢喃,“你好燙。” 這話引得立正川渾身顫抖,眼里蒙了水霧,似波瀾大海于黑夜中咆哮。他咬著季元現肩頭,狠狠送上一次次跌宕起伏。大抵是支不住,季元現絞著他,一手撐在雕塑上。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立正川也不是。在沒有任何關系時身體交織,是有些隱秘的刺激。川爺漸掌主動權,笑容也開始壞得不行。 他說:“季元現,從此以后你要做好準備。除了正常睡覺,我倆的這檔子事,絕對不在床上。” 他說:“我列了一個清單,有空你瞧瞧。看看喜歡什么姿勢,喜歡哪些口味。” 季元現哼哼著不答話,舒服得快化了。他仰頭去接吻,牙齒不小心磕到唇,嘗出一嘴的血腥味。他開心得喊一聲,又被立正川堵住。 “你他媽,禽獸。” 聲音模糊,熱吻中聽不太清。 立正川不愿停,只是放緩速度,談天說地與他講事情。 “季元現,當年我是真想你。好幾年,我且以為美國下雨時,國內興許也下過一場大雨。這樣我們曾見過的水體,最終流往山川湖海。那些無法與你相見的歲月里,我們已舊雨重逢。” “對不對。” “我以前很少說這種矯情話,現在也不愛跟別人說。只跟你。” 立正川嘴上講著甜言蜜語,身下利刃卻不顧一切地要著季元現的命。他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把洶涌愛意塞回去。 那些不曾相伴的日子里,人間四季皆蕪穢。 季元現聽著,想分精力去答話,又被鑲嵌進去的東西折磨到不行。那玩意一會兒慢慢雕琢,一會兒狂風驟雨般突擊。簡直要玩死人了。 立正川一本正經問:“那我出去?” “你舍得嗎,現哥哥。我出去你該多后悔。” 季元現扯開立正川領帶,拽著兩端,強迫立正川緊緊靠近自己。他撕咬著對方脖頸,瞧川爺衣衫未亂,只有解放了下面兇猛的豹子。而自己不著寸縷,凌亂不堪。季元現紅了眼尾,心想不為圣賢,便為禽獸。 這話有道理,于是不負良辰。 天邊泛白,路燈安靜熄滅,黑漆漆的工作室內灑進灰白,一切晦暗有了明度。雕塑上沾著斑駁液跡,套與紙散落一地。人已在休息室內的大床上,卻沒睡著。 高高低低、細細碎碎的叫喊聲停歇,屋內正放著德彪西。他的作曲法中,和聲不落俗,不拘于傳統,追求印象派繪畫的朦朧詩意。那些音色從昏沉到明晰,再從空白走向繽紛。 鋼琴音好比這一夜,在欲海中浮沉。有水波,有響亮和弦,有熱吻如黎明到來。 “阿川,”季元現聲音軟糯,夾了舒服的鼻音。嗓子痛得要命,心里甜得不行,“其實,八年前我只有一件事很后悔。” “就是沒有再多點耐心,跟你好好解釋為什么叫你走。” 立正川抱著他,手指輕輕滑進季元現的頭發。他垂著眼眸,“當時意難平,我已經不生氣了。” 已經不生氣了,季元現想得心尖一疼。 仔細想想,立正川或許可以理解他為了家庭,放棄稚嫩的愛情;可以理解為了走得更長遠,選擇忽視眼下的機會;可以理解為了變強大,推開不成熟的戀人。 這些立正川都能理解,但不會打心底贊同。抉擇在自己,路是季元現親手選的。當年他跳腳,四處發脾氣,他說“你們都逼我”! 其實等同于放屁。 沒有人可以逼他,季元現多年后終于明白。那是年少沒主見沒定力,遇上困難只會嘴上說堅強。他分明可以選擇更溫和的方式,卻因耐心不夠傷害戀人。 立正川不追究,而季元現悶聲承受痛苦,倒也算條漢子。 “這次,可不可以換我來包容,換我來給你依靠。我來照顧你的生活,”季元現埋在立正川頸窩處,甕聲甕氣,“我們再耐心一點,再緩慢一點。不要那么急,也不要愛得那么滿。” “我想和你享受生活,吵架可以,但絕不要散。” “我不會再不要你,你也別,別不要我。” 立正川問:“那我們現在算什么。” “你回來又不是跟我復合的,”季元現嘟囔兩聲,有了點困意。他半瞇眼,低笑,“就……半個炮友吧。” 立正川“嘶”一聲,在他眼睛上親一下,算是勉強同意。 季元現快睡著了,從昨晚到今晨,累得一會兒在云端,一會兒在人間。他迷糊道:“還有,跟你說個事。” “簽證我已經辦好了。” “你什么時候帶我去結婚。” 第六十三章 今年遲遲未落雪,冬日晴得宛如初夏。西伯利亞冷風唱著歌,夾了柴可夫斯基式憂郁。陽光傾泄地張牙舞爪,蕭瑟躲得躡手躡腳。 城市角落疏斜的臘梅開得摧枯拉朽,簡直快要荼蘼。 秦羽找季元現喝過一次酒,哭得也快荼蘼了。 季元現沒聽清實質內容,秦羽三句一嚎啕,手機屏幕碎成蜘蛛網。黑屏,沒法兒開機。而秦羽灌著烈酒,眼淚與鼻涕齊下,指著手機問季元現:“他為什么不接我電話!” “我以為,我以為對他夠好。不束縛他,給他全部自由。他就會在我身邊。” “我以為我不在意的,他憑什么不接我電話!” “……你喝多了。” 季元現沒有搶酒,抱臂坐在旁邊。他眼神不算冷淡,亦沒有過多心疼。 “羽子,我以前怎么說的。你要是個雙,趁早成家,你玩不起,別人也不見得想和你玩。你要是個同,就把滿心的不安全、不確定收一收。” “你是覺得自己傻,還是林沈海傻。林家沒找你算賬,簡直是法外開恩。” 年底林沈海走了,具體去哪里,不知道。走之前秦羽和他大吵一架,天翻地覆,恨不得弄死對方。那些年對感情的放縱,不認真;對彼此的忽視,假裝不在意。一次性戳開膿皰,傷及筋脈,在骨頭上狠狠刮去血rou。 起初,秦羽不在意。照樣該吃吃,該喝喝。同樣花天酒地,似乎生活里從未出現林沈海這人。 直到某次,他開車經過大時代廣場,熒幕上放著某導演回歸名作。秦羽忽然停車,不管身后車鳴此起彼伏。他趴在方向盤上淚水縱橫,似體內生銹的齒輪艱難地走過一格,然后牽一發而動全身,那些痛苦心酸、悔恨失意,盡數鮮活起來。 像是報復他,報復那些故意紙醉金迷,麻痹離愁的日子。 “他說他想和我去看那部電影,”秦羽眼睛通紅,牙齒咬著杯壁,眼淚直直往下墜,“我沒答應他,我說那天有個新看上的嫩模找我撐場面。我沒答應他。” “他也沒說什么,其實他再堅持一下就好。我就不確定,我就想再試試他。他如果說,秦羽,你別去了。我立馬,真的,去他媽的嫩模,去他媽的世俗。我就要他!” “可是……可是……” 可是為什么最后,誰也沒開口,誰也沒挽留,全都選擇遠走放手呢。 秦羽和林沈海這類人,勝在拎得清,也敗在拎得太清。學生時代輕狂桀驁,但細看下來,從未做過有損家族顏面的事。長大了沿襲這種作風,搞個同性戀亦不正大光明。 因為自個兒知道,沒結果。他們豁不出去,也不愿給平步上升的家庭惹禍事。或許玩到某天累了,轉身找個女孩。結婚生子變老,流程一步不差。 很少有人是第二對季元現與立正川,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幸運。年少延續下來的清純曖昧,后來發展得有些yin蕩。rou體交流不在少數,或者說他們每次見面,均以打炮開始,以cao不動結束。 秦羽沒想過與林沈海交流,可能對方亦如此。所以現在林沈海拍拍屁股走人,不想挨炮了,也情有可原。本該在此分道揚鑣,他們自己清楚,這是最后關口。 青年時期消費不起嬌貴的愛情,要么站出來,站在青天白日下。要么走出去,就當從未有過這段不應該的露水情緣。 那天酒吧格外靜,可能是工作日,可能也不是。但季元現記得,確實很安靜。他們正前方的玻璃,倒映出兩人身影,一瞬有些恍惚。八九年前,意氣風華的秦羽從不會哭。 他只會攀著季元現,一口一個小司令。他只會在插科打諢時掉鏈子,然后沒心沒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