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立正川懵了,字面上的意思聽懂了,連話尾的余音也聽懂了。他深吸口氣,有點想流淚,又有點想笑。他抬手抹一把臉,遽然拉住季元現手腕。 “我,我沒折磨你。我……” 季元現倒是笑了,這一笑如破爛的風箱拉動,灌滿了寒涼的風。 “嗯,你沒折磨我。是我折磨我自己,我說該說對不起?!?/br> 立正川呆呆站著,他什么都聽得,什么都可以忍受,獨獨不敢聽“折磨”二字。他還記得那天顧惜離開時,說相愛的人在一起,要的是快樂,不是折磨。 他才不承認,他才不承認他們在互相折磨! “你沒有……季元現,我不要你說對不起。” “好,不說?!奔驹F順著他的話語說下去,聲音溫柔,一字一句。像在朗讀散文,清晰又理性。他真如自己所說,吵不動了,所以不吵了。 “那我們按照你說的,不要暫時分開。就一別兩寬吧?!?/br> 季元現沒說“分手”二字,他想起來,兩人確立關系那天,也沒正式說我們在一起。 立正川蹲下身,要背他,然后說:“行,都依你。” 所以今天,季元現幫他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或許是淚水,然后說:“那我們按照你說的。” 立正川嘴唇動了動,不說話了。他渾身冰冷,熱度順著心口那一巴掌大的位置,快速流了出去。難過說不上,悲痛說不上,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感受。 也說不出話來。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答應過的,不會離開我。” “是,我的問題。我食言而肥,我出爾反爾。所以,我們去追尋各自的前路吧?!?/br> 季元現說得很平淡,他們曾同途、同心、同志,最后卻不同歸。那些青春絢爛的故事,張揚甜蜜的故事,沒有等來一個圓滿結尾。 其實人越想抓住什么,最后發現越不盡如意。那些消失的生命,走散的摯友,再也回不去的愛情。那些彌足珍貴的東西,都經不起消磨。 立正川眨眨眼,水珠順著睫毛落下去。他說:“我要是不同意呢?!?/br> “我還是把你當好朋友,當兄弟。情誼不在仁義在,以后有什么需要的,你知會一聲。我們肯定幫你。國外和這里不同,你去了,就好好念書。去拼一個輝煌前程,我會記得你,我……” “我不要跟你當兄弟!我不同意!分手就是分手,你憑什么記得我!” 立正川猛地后退一步,他搖搖欲墜的憤怒,夾了恐懼。他明白,季元現或許是動真格的。那些不安全感迅速膨脹,炸裂在深深夜色之中。他像一坨漚爛的枯葉,被雨水一泡就發漲。 立正川始終不敢相信,他的世界里大火燎原,風聲鶴唳,一朝城門傾倒,他便萬劫不復。 而如今,這個掌握殺生大全的人,站在他面前,輕描淡寫地說:“立正川,我們就按照你說的辦吧?!?/br> “我沒說!我什么都沒說!”立正川炸了,雨勢趨大。兩人在這雨簾中對峙,他復軟了聲音,低低哀求,“季元現,你不能這么對我?!?/br> “我求你了,求你把那些話收回去。好不好。” 季元現不置可否,他只深深地看著立正川,好似在逼他妥協,又好似真的無所謂了。 這世上,那么多愛與恨,那么多的可遇不可求,最后剩下了什么呢。那些刻薄的、憤怒的、理智全無的話,全都灰飛煙滅。 只要不愛了,什么都沒了。 “立正川,我們不合適?!?/br> 季元現說。 “你就,別再折磨我了?!?/br> 大雨傾盆,從空中俯瞰,這城市宛如漂在汪洋大海上的扁舟。水珠子死命往下砸,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流浪者找到屬于自己的橋洞,人們歸于屬于自己的家。 立正川目送季元現離開時,卻找不到屬于他的東西。 “我不答應,季元現。我不答應?!?/br> 當時回應他的,只是一聲疲倦的嘆息。 這日子,過得沒滋沒味,還不比白開水。 立冬那天,又下雨了。這場雨從秋天下到冬天,似有逐漸增大的趨勢。天色陰沉,下一秒就要傾塌的樣子。 季元現踩點到教室,他將傘放在門口。細細的水流浸濕地板,耳畔全是嘩嘩聲。 白天與夜晚沒差,昏暗地要命。教室里開著白熾燈,照得人臉色慘白。 立正川仍然遠遠看著他,卻再不敢上前。他這幾天做夢,總夢到季元現朝他叫喊,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他一次次驚醒,一次比一次悲涼。 季元現下意識回避立正川,不愿再重復爭吵。他瘦了,也憔悴許多。 那天晚上淋雨回家,第二天便發燒感冒。后來燒退了,感冒一直沒好。 他沒請假,堅持來上學。 季元現復習錯題,咳地臉頰通紅。他拉起衣領,望一眼窗外愈來愈黑的天??耧L吹得窗戶嘩啦啦響。 下午六點左右,遽然一道閃電,接著幾聲響雷劃破天際。 女生們驚叫一片,明顯嚇壞了。 靠窗的季元現沒能免俗,條件反射地驚一跳。他伸手揉揉胸口,然后咳嗽著繼續做題。 臨近八點時,突然世界一片黑暗。季元現漫長的反射弧跑完一周,在女生的吵鬧中反應過來——停電了。 他嘆口氣。 老師組織同學們安靜,再出去詢問狀況。教室里聲如潮水,議論著、驚叫著。 一道道驚雷霹靂而下,時不時照亮大半個天空。 季元現撐不住了,頭昏腦脹,干脆扔下筆趴在課桌上。他心里苦悶且酸澀,一直一直回想那天立正川絕望的眼神。 八千里路云和月,都不再是他所向往的前程那般。 忽地,世界安靜了。 季元現的雙耳被兩個溫熱的掌心,緊緊遮住。為他擋住雷聲,擋住一切雜音。 他下意識掙扎起來,季元現知道是誰。這樣太親密了,哪怕教室黑燈瞎火,也終會引人注意—— “別動了,季元現。讓我再幫你捂一次?!?/br> “最后一次?!?/br> 立正川坐在他桌前,支走了前桌同學。他壓著嗓子,湊到季元現耳邊說。 這話,輕飄飄的。季元現聽清那一剎,卻心跳驟然一停。 最后一次。 立正川看到季元現趴在桌上時,脆弱又倔強。他想,我能讓他快樂就好了。他一排一排地往后走去,卻一點也不替自己難過。 立正川想,其實,自尊啊面子啊,也都是可以不要的。 算了,我寧愿他快樂。 人生中有很多轉折點,都是不經意間做出決定的,醍醐灌頂般。 沒發生任何大事,也未曾得到誰指點迷津。或許那時晴空萬里,或許雷鳴閃電,也或許大雨滂沱。 望著眼前車流喁喁,人聲鼎沸。世界太熱鬧,你又太寂寞。 然后嘆一口氣。 就放下了。 立正川說:“我同意,同意你的提議。” “季元現,我都依你?!?/br> “我們高考后就分手,我再,再陪你最后一程?!?/br> 季元現鼻子一酸,任淚水在黑暗中肆虐。他想嚎啕大哭,又發不出聲。他想,我的男孩終于長大了。可我為何忽然那么難過。 他對你百依百順時,你不以為意。 他對你柔情蜜意時,你不以為意。 他對你保證“我會一輩子在你身邊”時,你不以為意。 當他說“我要走了,不能跟你繼續”時,你終于重足而立。 立正川決定要走,在這個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日子里。 季元現卻一點也不痛快。 第五十二章 “阿川,快起床看初雪!” “這得是昨晚開始下的吧,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我跟你說了,別叫這么傻逼的名字。”立正川打開房門,睡衣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滿嘴抱怨,又滿眼縱容。 “這你媽六點不到,去學校偷草帽是吧。” 季元現套上冬季校服,懶得斗嘴。他往廚房走去,昨天心血來潮買了面包牛奶,今天準備在家吃早餐。 “是是是,您要準備托福,不跟咱們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該您睡懶覺,該您不去偷草帽?!?/br> 立正川拉著門框咂摸兩秒,咀嚼出一點調侃味道。他拍拍門板,拔高音量朝季元現吼,“你完了,季元現。你完了!” 現哥叼著牛奶,從廚房伸一顆腦袋出來。他笑瞇瞇問:“還想吃早餐嗎。” 立正川一縮脖子,宛如被威脅的巨型家貓。他又氣又笑,摔門去換衣服。 成,誰做飯,誰老大。 可營造的歡樂勁一過,季元現站在微波爐前,笑意牽強地盯著時間。他有點笑不動了,心里一陣陣泛酸。 立正川穿好衣服,照鏡子。他垂下眼簾時,收斂所有情緒。 兩人達成“約定”后,閉口不談未來將分開之事。他們給家人鄭重保證,然后提著行李,回到學區房。 每天照樣上學,照樣斗嘴說笑,只是不再一起睡覺。 立正川會給季元現晚安吻,時不時將對方按在沙發上狠狠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