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但他不愿再同床共枕。 “我只是怕,怕我每晚抱著你。你在我懷里,你是溫熱的,美好的,我留戀的。怕我不夠堅定,然后就,又不想出國了。” 雪粒洋洋灑灑地下,世界似揚起一簾白灰,朦朦朧朧。清早,汽車大燈穿梭而來,折射在樓宇上的光芒,科幻又現實。 行人步履匆匆,車笛時高時低。還沒來到人潮高峰期,于是雪花落地的聲響,好似亦能聽見。 立正川撐著傘,季元現躲在他身邊,幫忙分析申請哪個學校。 “你要去讀社區大學,肯定妥啊,只是毀譽參半,我上次看一帖子,掐得那叫個水深火熱。你家找中介了嗎,要不問問教你的托福老師?” “這事先不急,”立正川說,他攀著季元現的肩膀,讓其走街道里邊。“我得掌握答題技巧,高頻詞至少得刷個幾遍。爭取考試的時候得高分,一次不行,估計還會再次考試刷分。” “準備幾個月?” “兩三個月,戰線拉得太長,不利于我高考。申請學校還要看績點,兩邊都不能松懈。” 立正川關掉聽力,走到學校門口忽然停下,他問:“元現,你知不知道顧惜決定出國了。” 季元現一怔,下意識搖頭。實則自從他與立正川確立戀愛關系后,私下和顧惜聯系的次數大大減少。一是要保持距離,避個閑。二是他不愿讓立正川多想,本來也沒什么,何必找不痛快。 “他給你說的?你們什么時候關系這么好了。” “也沒多好,能說上一兩句話。”立正川提著書包,然后將顧惜勸解他的事告訴季元現。“其實我挺看得起他,是個男人。” 文科大樓挨著理科樓,遠看距離差不多,實際中間隔著一大片林蔭地。 從文科樓出來,首先要走一截石板路,再向北繞過林蔭地,才能遠遠看到理科樓的石碑。 s中近幾年一直在擴張地盤,跟山匪似的。不斷圈地,修建教學樓。弄得如今家長理事會提議,在學校里搞一個觀光式校車。否則從初中部到高中部,能走近二十分鐘。 季元現打著傘,趁大課間去一趟理科樓。他很少來這邊,費好大勁才找到顧惜的班級。季元現站在窗口一眼就看見他,少年桌邊圍一群男女,說說笑笑。氣氛很好,人也很好。 現哥看了會兒,轉轉手中的雨傘。雪花化成水,順著傘脊往下淌。 他把顧惜叫出來,明明白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意外。 “怎么想起來找我了。”顧惜笑得溫柔,遞紙給季元現,讓他擦擦濕潤的頭發。 季元現亂擦幾把,嘴里還嚼著軟糖。抹茶香味四溢,甜絲絲地勾著舌尖。 他對上顧惜眼睛,嚴肅問:“如果我不來找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我出國的事?” 顧惜一哂,反身靠著欄桿。他攏了攏校服,乘風的雪片降落在他肩頭。 “立正川告訴你的?那他也給你說我勸解他的事了?” “怎么,是來質問我,還是問罪的。我可先說好,本來是季媽要我勸解你,我又不敢私下跟你見面。否則你家那位,還不得弄死我。” 季元現無奈,等顧惜幾句調侃完,他附和地干笑兩聲,還挺給面子。季元現將頭發往后抹一把,說:“奶昔,我覺得還是要跟你說清楚。” “雖然之前已講過很多次,但可能還不夠清楚。你明白吧。” “我可以跟你開玩笑,因為僅僅是玩笑。但我跟立正川不能,我是真想過未來,想和他一輩子的。” “勸解失敗?”顧惜問,他眼眸深深,意欲不明。 季元現擺擺手,又單手揣褲兜里。“我們會分開,高考之后,互相妥協了。” “我來找你,是想你看開一些。說得直白點,奶昔,你是我兄弟、親人,但我真不喜歡你。沒辦法,如果你實在做不到不越界,我也不能對你太心軟。” 顧惜深吸口氣,格外地平靜。好似他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懸在頭上那把刀,遲早都會掉下來。“所以,你這是解決安頓好立正川的問題,回頭就來解決我了?” “可能之前,我處理問題不夠周到。”季元現一頓,舔舔唇。嘴里軟糖還剩下一點,心尖的酸楚又攀了上來。“奶昔,立正川已為你退讓過一次。因你而委屈過一次,我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 “以后再也不會了,我不想他委屈。” 顧惜點點頭,“其實不用你提醒,我本來就要走。” “出國的事沒告訴你,是沒想好怎么開口。這段時間我想通很多,否則也不會去勸解他。人是會變的,我不該偏于往事,執于你。” 他總想著,少年時代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人,才一切圓滿。而這種困獸般的感情,猶如脫下華麗衣裳的枯竭軀體,那些過往織成夢境,夢得太深刻,溢出來便成了災。 人和人相遇是緣分,但能否相守,這是命。 顧惜認命。 季元現嘴里的軟糖終于化了,留有一點點清甜,反著一點點澀。他嘆口氣,拍拍顧惜的肩膀,“顧伯父曾教育我,做人要有道義。講義氣,講恩情。” “他說這是軍隊的法則,同樣適用于江湖,適用于整個青山不老,又朝露溘至的人生。” “我學會了。所以還是那句話,未來能做朋友,我就一直幫襯你,天地廣大一起打拼。但如果不能安心做朋友,顧惜,很抱歉。我不能對不起你,消耗你的感情。” 這是警告,也是勸解。季元現思去想來,或許這樣才能簡單明了。 顧惜看著他,良久沒說話。 雪花紛飛,大風吹得獵獵作響。遠處主席臺上的國旗,是萬千白中一抹紅,特顯眼。 顧惜動了動喉結,他有些受不住。即便猜到季元現要說的話,還是心疼了一下。 他說:“我最后再問一句,行吧。” “元寶,立正川到底哪里好。” 季元現轉著手中雨傘,散開的漆黑傘頁旋成一個圓。少年勾起嘴角,忽地輕松一笑。他眉眼含情,好看的唇呈弓形。那一瞬,似將雪國的冬,南國的春,夏季的燦陽,深秋的斜雨盡收眼底。說不出那是一種怎樣動人的神色。 他說:“立正川哪里都好,是我不夠好。” “我不夠強大,不夠堅定。所以,我會繼續努力的。” 顧惜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先告白,他能勇敢一點,他可以不顧及那些往日情分,冒著鬧翻的危險,跑去季元現那里恃寵而驕。 季元現會不會就順著他,同意他。 但這世上沒有如果,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季元現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雪地里,顧惜站在圍欄邊看他走遠。他恍惚想起剛認識立正川的那個冬天,也是這樣的大雪,季元現撐著黑傘,背著鮮紅琴盒,一步一腳印地走向了立正川。 顧惜想,他或許那時就輸了。 九萬里悟道,原來他輸在一切開始的地方。 元現真辛苦,顧惜心想,總要保護所有人,又有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解釋。咬牙死抗的蠢勁那么反智,我曾經到底喜歡他哪里。 直到季元現消失在視野里,顧惜望著那一串逐漸被大雪覆蓋的腳印,他開始哼歌。 其實最單純的喜歡,就是知道季元現拒絕了他,這次直白地拒絕了他,顧惜也永遠沒有埋怨。但他不會再靠近,從今往后將所有喜歡藏起來,不再招搖過市,不再拿它去束縛季元現。 顧惜哼完歌,人來人往的,將季元現的腳印踩亂、踩模糊了。 他想:“我會努力過得好,你也一樣。” 任君天南地北闖蕩,共回首時,愿你我熱淚盈眶。 立正川放下時,大雨磅礴,他嘆口氣,就放下了。 顧惜想放下時,大雪迷眼,他哼著歌,就放下了。 而季元現,他處理好顧惜的感情,一人跑去小賣部。他買一盒guntang的維他奶,然后坐在文科樓下的花壇邊。 季元現用手拂去積雪,又用紙巾擦了擦。他獨自坐在那里,撐著傘,手中拿著維他奶。 季元現喝一口,凍到沒知覺的嘴唇遽然觸到guntang。麻木的神經突地驚醒般,燙得季元現眼淚都出來了。 他只好眨眨眼,垂下手,嘟囔一句,“什么鬼。” 寒風颼颼往衣領里刮,季元現孤零零坐在那里。 他想,真好,都要走了。 人生,不就是一場場相聚別離。 季元現不知坐了多久,手中guntang的維他奶似要結冰。他從包里摸出一顆抹茶糖,扔進嘴里。于是,甜絲絲的清香又占據味蕾。將心里的酸楚,強行壓了下去。 這天真冷,冷到人都不想流淚了。 季元現變得有些沉默,身形快速消瘦下去。之前好不容易補回來的脂肪,像無法在他身上生根,一眨眼,就又走了。 他定的目標不算高遠,也不容易,是s市本城的一所211。他決定留在這里,既陪伴母親,又為以后選擇的道路打基礎。 季元現前幾天給薛云旗打電話,簡單說明自己的性向問題,以及老媽的現場抓包。 蕭承在那頭笑得極不厚道,薛云旗給他一巴掌,叫蕭承住嘴。 “我近期回國,要不,我去找薛姨談談。” 當年薛云旗出柜地驚天動地,直接越過家人,干脆上頭條。等眾人回過神來,薛云旗拉著蕭承已進家門跪著了。 但別人的例子不能套在自個兒身上,那時薛云旗已二十二,天才指揮家紅遍世界。他有經濟實力,且人格獨立,有的是底氣和家人講道理。 而這些東西,如今季元現都沒有。 “你別去找我媽談,不然她以為是我指使你的。”季元現轉筆,現在凌晨一點,終于寫完數學題。 “哥,我想變強,變獨立,我想光明磊落地愛他……就讓立正川先走吧,他有他的前程,愛情也不是生活的全部。” “你就不怕他走了不回來?” “……怕,怎么不怕。我甚至做好了他不回來的準備,”季元現仰頭,看著天花板。燈光映得人影狹長,他忽地眼睛有些疼。 “是誰說,誰說我就有安全感。哥,他可能真不會回來了。” 薛云旗:“那你還是要他走?” “不去見識更廣闊的天地怎么行呢,”季元現輕笑兩聲,“否則他會以為,他所見到的,就是全部。這世上有太多優秀的人,我怕立正川認識他們,又怕立正川不曾認識他們。” “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他。” “可愛情不是捆綁他在我身邊,他愛我,但他是自由的。他應該去看看,去看一眼這無垠精彩的世界。”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辦。” 薛云旗問得簡單扼要,他隔著汪洋大海,忽地心潮澎拜。他在紙上寫一句話,要蕭承趕緊照辦。 蕭承瞄一眼,撇撇嘴,又笑了。是有人該站出來,為年輕人的愛情說一兩句公道話。 季元現咬了咬筆頭,挽唇一笑。 “什么我怎么辦,不怎么辦。” “我留在這里,然后等待……其實我一直對自己有誤解,我曾以為我是風流浪子。” “哥,我現在才知道,其實我骨子里是王寶釧。” 季元現老早就想好了,他不會離開這里。這座城市是故事開始的地方,合該在這里等一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