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立正川撫摸那眉骨、眼眶、性感薄唇。他笑著說:“沒什么。” “我知道了,知道你很想我。” 鵝毛紛紛下時,京城迎來新年初雪。長安街十條道,空曠孤寂。白皚皚染了天,彩燈映出一點紙醉金迷。偌大京城幾近樓空,竟一時分不清他鄉故鄉。 今年除夕晚宴仍在正乙祠戲樓,有人未應邀,有人不會再回來。但年還是要過的,排場仍然要走。好像保住了這個儀式感,那些人就不曾離開。 季元現今年沒點戲,臺上唱著貴妃醉酒,唱著長生殿。他一回頭,顧惜不在身邊。于是有些空落落地,給他們發消息。 秦羽說他在喝酒,應酬那些叔叔阿姨。這一翻年,都要成人了。連爸媽都不放過他,可他媽的喝死人了。 顧惜說他在帶侄女,今年親戚都在南邊度假。小孩多,有些煩人。他說很想元寶,希望能快點開學。他又說認識了一名男生,又高又帥,挺會說話。把顧家上下哄得快心遂意。 但自己就是莫名不喜歡他,那小子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經人。 季元現低頭笑,什么時候輪到顧惜在背后腹誹誰。這人能耐大發了,有機會一定要見見。 桌上菜肴再換一輪,季元現抬頭,看著周遭。他忽覺孤獨,這熱鬧不是他的。 人在很多時候,會有莫名的抽離感涌上心尖。說不清缺了什么,只是與眾人格格不入。 他給立正川發消息,將近十一小時,沒有得到答復。季元現繼續道:今天國內除夕夜,你在干什么。 過了會兒,他又寫道:立正川,我他媽的真想你。 川哥依然未答復,美國分明臨近早晨。季元現坐不住了,顧惜不在,秦羽不在,其他的狐朋狗友并不想聯系。他干脆收起手機,找了借口出去透氣。 冬夜大雪迷眼,站在戲樓之外寒風撲面。 季元現穿著新制漢服,外披一層狐貍裘衣,倒不覺冷。他朝著手心哈口氣,百無聊賴地憑著空氣,傾聽名角兒咿咿呀呀的唱詞。 遽然,手機乍地響起。 微信語音來電:立正川。 季元現呲牙,這玩意終于肯從被窩里爬出來了。他一接通,質問的話還沒說出口。 立正川搶白道:“季元現,你有多想我。” “我想你個錘子,現在才回消息。”季元現低頭用腳尖踹雪,佯怒中夾了委屈。 聽得人心口發疼。 立正川繼續道:“我很想你,想親你,抱你,跟你睡覺。” 季元現撇嘴,“說那么多也白搭,你他媽別敞著窗子說夢話。有本事早點滾回來,嘁。” “好啊,”立正川說,“你抬頭。” 季元現一怔,下意識往前看去。然后他眼眶一熱,此生也不會忘記今日之景——罡風驟雪中,立正川裹了圍巾,他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拿著電話。大衣翻飛,肩頭落了雪花。 立正川一步一步,從晦暗之處走出。戲樓燈光金碧輝煌,落在他深深眼睫中,落在無垠世界里。 季元現沒說話,甚至沒表現出狂喜或驚訝。他直直望著立正川,待他走進。 “我聽你說,你說想我。我就回來了。” 立正川取下圍巾,系在季元現脖頸上。 “我還聽說,想一個人的時候,就要義無反顧去見他。” “所以我回來了,季元現。” “今夜我不想關心任何事,我只關心你。” 從美國到京城,從百米開外到近在咫尺。 季元現甚至覺得,他們已走過了一輩子。 第四十三章 “我還以為你是真想我。” “哦,合著搞半天,您這演的是美版越獄?還是在除夕這天來了個人間蒸發,閃現回國。您都不怕立軍長提著教鞭來抽你啊。” “立正川,多大人了,咋還這么拎不清。今兒個是啥日子,森哥回來準弄死你。個沒家庭榮譽感的玩意。” 季元現數落完,將川哥的行李箱仍在自己衣柜旁。他抄手靠著書桌賭氣,滿腦子浪漫幻想全成狗屁。 立正川是行動派,想到必然去做。他不像季元現這般保留底線,瞻前顧后。也不似顧惜那樣掌控全局,穩中求全。小軍長和他爸年輕時一個德行,認定優柔寡斷的男人都是孬種。 季元現說想他了,男朋友說想他了,那還需要考慮?直接拿了護照,預定機票,提著行李箱飛越重洋。 立正川沒知會家人,因為請示必得被拒。他不是不知今日大年三十,萬家團聚。立正川此行回來,還有一重要目的。 他以行動回絕了父母的安排,第一次違抗立森的“好意”。 立正川不愿去美國留學,他想留在國內,陪季元現高考。以他如今的成績,只要一直努力不松懈,最后就讀211、985,也不是沒可能。 小軍長想以自己的實力說話,卻遭到了家人一致反對。 “反正大學四年后,你還是會出國。國外有更自由的環境,前沿的思想,更多機會和有趣的人才匯集。你有什么不滿意?” 立森想不明白,哥倆十幾年來頭一遭出現巨大分歧。他雖不想控制立正川,可明眼人都清楚西瓜芝麻誰更大。 再怎么想證明自己,也犯不著丟西瓜啊。 立正川的理由不成立,不具說服力。他和家人形成對立面,誰也不低頭。立劍英懶得管他,強權之下必出逆子。 唯立夫人懂得曲線救國,她試圖以商人的角度來規勸小兒子。給他講利弊,講得失。豈料這小子上了幾天商學院,能耐大發了。張口閉口言語不多,卻頭頭是道。 “有舍才有得,我就舍了留美這條路。想在國內得到些什么。” “媽,你們能不能別干預我。” 立夫人不置可否,立大少差點一腳踹過去。立小王八一面企圖證明自己,一面企圖從思想上獨立。他不認為留學適合所有人,至少不適合自己。 談話終以“盡孝”打為死結,立森對弟弟門兒清。或許說啥都不好使,但只要提及立老爺,立正川渾身尖刺都給軟化了。 這是他心上的一個坎,一顆痣,一枚符號。是立正川最舍不得的親人。 “我只是想參加高考。” 立正川留下這句話就走了,義無反顧。 他沒說完的是,我想陪季元現高考。 沒有高考的青春半半拉拉,沒有季元現的高考索然無味。 “你為什么不同意去美國,”季元現同樣不知立正川的真實想法,認為他僅是習慣國內的生活方式,習慣國內的熟悉感。“我要是你哥,我也抽你。多好的機會,別人想去還去不了。你咋這么渾?” 立正川沉默半響,并沒為自己辯解。他倒在季元現床上,忽然問:“元現,你有沒有考慮過未來大學和出路。” “好好說你的事情,怎么扯到我身上來了。”季元現一哂,表示不喜歡在除夕夜討論如此嚴肅問題。“考上哪就讀哪,什么專業適合我,就讀什么專業。反正最后畢業,也不太可能專業對口。” “最好是在京城吧,實在不行留s市也可以。我媽現在一個人,我想多陪陪她。” 立正川說:“我想和你讀同一個大學,什么專業無所謂。” “哎,你這會不會太草率了點。”季元現察覺不對,走過去坐在床邊。他拉開立正川擋住眼睛的手臂,要他正視自己眼睛。 “立正川,你要什么。” 我要你。 話語堵在喉頭,又覺十分矯情。立正川剛在乙正祠樓前,用盡了十七年的矯情勁兒。他避開眼神,回答道:“我不想出國,沒什么好。” “別耍脾氣,”季元現笑著推搡他,又下樓去廚房拿來兩罐啤酒。大人今晚在薛家守歲,沒人管。 少年倆脫了外衣,換上季元現的家居服。他們坐在地上,靠著全景玻璃窗。零時已過,煙花不斷升空,紅黃暖色炸裂天幕。未及時散去的煙霧,將夜色暈染分明。 良久,季元現悶半瓶啤酒下肚,他猶豫開口,“川哥,我覺得吧。讀書這回事,還是不要意氣用事。人往高處走,去見見更廣闊的風景,難道你不想嗎。” “我記得你喜歡雕塑,喜歡美術。就應該去國外看看,取得真經。” “雕塑是愛好,在哪兒都能學。”立正川一頓,“我要是去美國,你能一起嗎。” “開什么玩笑,我就沒這打算。以前我媽想讓我去土澳,拒絕還來不及。” 季元現連連擺手,他沒意識到立正川眼中的火花驟然黯淡。未曾留意戀人臉上的期待與失望。現哥倒是說真話,男孩子嘛,都是直來直往。 “川哥,高考是我唯一機會。可以證明不靠父母,我也能很牛逼。” “這是一個相對比較公平的戰場,我想在一年后以自己的實力取勝。以前我動用過太多關系,消耗過太多金錢。現在我不想了。” “我僅僅是想證明,我季元現只要想去做,就一定能做到。” “我也是,”立正川接口道,他攬著季元現肩膀。兩人額頭相抵,如一對即將角逐王位的雄獅。熾熱鼻息噴灑在對方臉上,氣勢洶涌又纏綿悱惻。 “我也是,季元現。我想證明自己,也還有更重要的理由。” “理由?什么理由。” 季元現握住他,室內暖氣充足,蒸得兩人手心發燙。 立正川問:“如果我去美國,我們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異地戀,你有把握分別四年,或者是……更長時間?” 立正川只說四年,還算保守估計。爺爺的病情時好時壞,可能明日仙逝,亦可能拖個十年半載。 他人一走,短時間內回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熱戀中的愛人很少思慮到未來,季元現沒有。起初立正川也沒有。 可如今他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正視舍與得。 佛曰,不悲過去,非貪未來。心系當下,由此安詳。立老爺喜歡給立正川講禪語,講釋道。因而養成他隨緣不爭的性子,可碰上季元現之時,一切佛語皆成過往云煙。他還是禪不定,心大亂。人生在世,不爭哪能行。 季元現有些懵,異地戀的情況,他還真沒考慮過。照立正川的意思,短時間內不會回來。那兩人的感情,能否經得住考驗。 現哥覺著可以,至少他可以。但沒法兒打包票。承諾這回事,就像脫褲子放屁,和尚念經有口無心。 “我們可以……走一步看一步。立正川,總不可能一口咬死了未來。你知道這不現實。” “怎么就不現實了?”立正川有些急切,他原以為至少季元現會安撫他,偏袒他。“你畢業后也來美國,或者發展事業。我可以在那邊等你,或者我就留下,哪都不去!” “我不會出國,沒這打算,也不可能。”季元現打斷他,“我媽就我一個兒子,我是長子,我有責任擔負起家庭未來。” “立正川,你能不能理解我。” “那你能不能理解我?為什么我就非得出國,你忙著把我往外推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