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獄卒收了銀子,也就沒怎么為難沈家人,開了牢房門,由著沈怡把帶來的東西都搬進了牢房,這才重新上了鎖,讓沈怡和父兄隔著牢門說話。沈怡知道父兄最關心什么,忙把這兩天發生的事說了。 得知安平伯攜夫人親自上門探望過,又費盡心思請來了太醫,沈德源眼眶略濕。 因沈怡病得詭異也好得奇特,沈怡唯恐父兄不信他已經徹底恢復健康了,還主動解開領口,把裝在荷包里的掛在脖子里的護身符拿出來給父兄看。張太醫說了,他能轉危為安,這護身符功不可沒。 這護身符是邊靜玉求來的。沈怡雖然面上坦蕩,心里卻有些不好意思,耳尖都紅了。 見到沈怡這副扭捏情狀,沈德源頗有些欣慰地點了點頭。 沈德源始終以為,若沒有安平伯當年的仗義相助,他早就病死他鄉了,哪里還能有后來的金榜題名、功成名就?因此,當安平伯提出要用兩小兒結親家時,他一口就答應了。再后來,安平伯明白自己有所誤會,知道沈家沒有真把沈怡當女子來教養后,也提出過要解除婚約。沈德源卻知道安平伯的心結,只說他對邊靜玉極為滿意,解除婚約這事不必再提。這倒不是借口,沈德源確實看好邊靜玉。 作為一名父親,沈德源偶爾會在夜深人靜時輾轉反側。他忍不住想,他答應結親是為了報答安平伯的恩情,但這似乎有一點對不住次子沈怡,畢竟這讓沈怡日后沒了安守內院的妻子,也沒了嫡子。 也許,等孩子們再大一點,等安平伯府諸事安定了,他們再設法解除這個婚約? 倒不是說沈德源后悔自己的決定了,他只是有些遺憾罷了。 但在此時此刻,那一點點遺憾都煙消云散了。沈怡和邊靜玉定親,確實會讓他們沒有嫡子。但如果他們沒有定親,只怕沈怡這一次都熬不過去!連命都有了,那沒見影蹤的嫡子還能有什么重要的! 沈德源使勁地拍了拍沈怡的肩膀,帶著一種差點失去了珍寶卻又把珍寶找回來了的激動。 “你也大了,家里就由你看顧了?!鄙虻略磭诟乐蜮?,“咱家現在這個境況,只怕你要受些委屈。但你是男兒,即便受些委屈也不打緊。保護好你娘、你嫂子,莫讓女人家跟著受委屈。還有你jiejie那邊,你也護著些。她快要生了,你去看看她,告訴她莫擔心我們,照顧好自己就是最大的孝順了?!?/br> 沈怡本來沒打算把沈巧娘在錢家遭遇的事情說出來,因為即便他說出來,也只是徒惹父兄擔心而已,根本改變不了什么。但是,看到兄長那頹廢的樣子,沈怡卻覺得還是有必要把這個事情說出來。 他想要激起兄長的斗志。 沈怡自小很崇拜兄長。在他看來,這次的事情真怪不到兄長頭上去。兄長考上進士有錯嗎?兄長得了皇上看重有錯嗎?兄長被皇上授了官有錯嗎?兄長為官時兢兢業業有錯嗎?當然都是沒有錯的。沈家這次為太子背黑鍋,沈家人不敢怪到太子、皇上身上去,要怨也就只能怨那些陷害太子的人了。 沈怡想要告訴沈思,現在沈家的男人還沒有死,jiejie巧娘就已經被人如此輕賤了。若沈家男人從此一蹶不振,那么家里的女人們還不知道要遇到多少磨難呢!所以,大家一定要撐過去,撐到洗清冤屈的的那一天,撐到重新站在朝堂上的那一天。只有家里的男人有所作為,女人們才不會被人輕看。 沈怡字字帶著悲憤,道:“……若不是安平伯府仗義相助,只怕我們再也見不到jiejie了?!?/br> 沈怡根本用不著夸大事實,沈德源和沈思就氣壞了,連罵了好幾聲混蛋畜生。沈德源真沒想到老友一家竟然是這么對待他掌上明珠的!傷在孩兒身,痛在父母心。沈德源緊緊握著牢門,那力道重得仿佛能在木質的欄桿上留下痕跡。沈思更是狠狠地對著墻踢了一腳,仿佛這墻壁就是錢松祿的身體。 “你做得很好,讓你jiejie安心在家養著,一定要把你jiejie護好了。”沈德源氣得說話時都在喘。 “是?!鄙蜮鶓烁赣H的話,又看向兄長,“哥!咱家心疼女兒,嫂子娘家肯定也是心疼女兒的。你也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若你在牢中有個好歹,嫂子還年輕,他們虞家要把嫂子接回去,我和娘肯定不能攔著。嫂子肚子里的孩子最可憐,孩子小離不得娘,到時候我小侄子肯定跟著嫂子一塊去虞家?!?/br> 見沈思聽進去了,沈怡又說:“嫂子還年輕,改嫁也是可以的。若她改嫁后的丈夫能敬重她,這也就罷了。若那男人對她不好,他每日罵你的人,揍你的妻子,欺負你的孩子……你難道就舍得嗎?” 說著說著,沈怡猛然覺得不對。天吶,他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呢? 其實,他的腦海里在剛剛那一瞬間閃過了一句“住你的房子,花你的鈔票,睡你的妻子,揍你的孩子”,但這話不能直接說,于是他就化用了一下??蓡栴}是,這句話到底是怎么出現在他腦海中的? 沈怡的視線從那兩個墊腦上劃過。 他忽然抱著腦袋蹲了下來,說:“哥啊,我剛剛都是亂說的,你就當我腦子壞掉了吧!” “胡說!”沈德源虎著臉說了一句,好似很生氣的樣子。 沈怡心中一涼。父親肯定對他非常失望,他竟然說出了如此不敬兄長的話來。 但其實沈德源的生氣是沖著長子沈思去的,道:“胡說!怡娘的腦子哪里壞了,我瞧著你懂事得很!你不用給你哥留面子,真正腦子壞掉的人是你哥!他比你年長幾歲,卻還沒有你想得明白啊!” 沈怡眨了眨眼睛:“爹……” “怡娘很好。爹本以為你這些年都養在后院、少見外人,只怕在人情世故上會有所欠缺。卻沒想到你能把事情看得這么清楚,還知道勸著你哥?!鄙虻略捶浅P牢?,“爹就算立時死了,都能放心了?!?/br> “爹!”沈怡不贊同地叫了起來。怎么可以說這么不吉利的話! 沈德源馬上認錯,道:“錯了錯了,爹一定好好活著。爹可舍不得讓你們娘改嫁?!?/br> 沈怡仍抱著腦袋蹲在那里。沈德源卻沒顧上他,而是借著次子制造的這次機會開始教育長子了。沈怡看向墊腦,娘是怎么說的來著?娘說,對虧了怡娘的提醒,否則她就把這個忽略了,墊腦正是牢里需要的。沈怡又看向父親,爹剛剛是怎么說的來著?爹說,我兒果真長大了,都知道開導哥哥了。 ———————— “好吧,有病什么的一定是我的錯覺,我可能只是開竅了而已。” 沈怡低聲對自己說道,然后用力地握了握拳頭。 第9章 安平伯府離著太學不算遠,邊靜玉又舍了轎子,是直接騎馬去的,因此在時間上不用很趕。 到了路口處,邊靜玉勒馬等了等。 沒過多久,他的小廝寶來拎著一個食盒從另一條街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寶來這種名字當然不是邊靜玉的品味。寶來本是魯家的家生子,是邊靜玉的舅舅送過來的人。寶來還有一個兄弟叫金來。他們兄弟倆是隔房的堂兄弟,但長得很像,瞧著就像是雙胞胎親兄弟似的,如今都在邊靜玉身邊伺候。 寶來得了主子的吩咐,今個兒特意起了個大早,跑去如意閣排隊買到了限量供應的十八珍。 邊靜玉從寶來手里接過食盒,提著十八珍去了太學,然后把食盒遞給了好友姚和風。姚和風鼻子一動,整個人撲在食盒上,道:“知我者,邊兄也。我昨日熬夜完成了先生布置的題,現在正餓著?!?/br> 邊靜玉眼中藏笑,嘴上卻不饒他,道:“誰叫你總拖到最后一日才開始動筆的?” 邊靜玉入太學兩年,已經交到了三五好友,姚和風是其中一位。錢松祿和蘭敏郡主之間的不可言說的事,邊靜玉就是從姚和風口中聽說的。也是邊靜玉細心,聽到這種小道消息后,他并沒有聽過就忘了,而是派人盯上了錢家,又特意回家尋了父母拿主意。事實證明,他這番小心謹慎是沒有錯的。 現在沈家事定,邊靜玉有心要感謝姚和風一番,就買了姚和風最愛吃的糕點。 如意閣的點心略貴,姚和風自己輕易是舍不得買的。 在本朝,國子監和太學是相對獨立的兩個機構,但都是學子們心中的至高學府。到底是選擇進國子監,還是選擇進太學,這與學生資蔭身份即其父祖官爵有關。國子監內多貴勛,太學之內多寒門。 不過,這也不絕對。 國子監除了招收靠父祖的官位而入監的官僚子弟,這種通常稱之為蔭監,還有舉監和貢監。舉監就是由舉人做監生的,貢監是由秀才做監生的,這兩種都是特別優秀的考生通過選拔進國子監的。對于這些舉監和貢監來說,他們的出身反而不重要了,他們能取得監生資格,只以為他們本人很優秀。 雖然安平伯府只有一個蔭監名額,這名額給了嫡長子邊嘉玉,但在邊靜玉考上秀才時,他其實是有資格進入國子監成為貢監的。但是,邊靜玉卻沒有選擇國子監,反而是去了寒門弟子更多的太學。 在那時,沈德源還是三品侍郎,他得知邊靜玉的選擇后,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這么做的原因。 第一,若兄弟倆都在國子監,邊靜玉的資質超于邊嘉玉,那么待監內小考時,邊靜玉要不要保留實力?不保留,他的成績常優于邊嘉玉,即便邊嘉玉本人不在意,外人怎么看?是不是要揣測這兄弟倆其實在私底下斗得很厲害?但如果保留實力了,邊靜玉自己豈不委屈,他可是靠實力進去的貢監! 邊靜玉進了太學,就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了。 第二,其實無論是進國子監,還是進太學,在讀書的基礎上,學子們還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積累人脈??紤]到兩者的生源不同,進國子監認識的一般都是官僚子弟,進太學認識的一般都是末流小官之子和平民。同窗之情是非常牢靠的,求學時積累下來的人際關系往往能夠經營一輩子。 邊靜玉不打算和國子監內的貴勛們打交道,其實是再次表明立場,證明他確實無意與兄長相爭。 第三,邊靜玉進太學也不全都是為了避嫌,其實也和他個人的發展有關。就接下去十年的發展來看,當然是認識更多官僚子弟對他更有益處,因為官僚子弟們往往比寒門子弟們更有能量。但如果放眼二十年、三十年后,其實在太學中結交的人脈會更加有用。因為官僚子弟的能量大都在于他們的家庭,而寒門子弟的能量卻在于他們本身。好友是高官和好友的父親是高官,這二者的區別是很大的。 邊靜玉想走仕途,自然要觀察皇上的用人規律?;噬厦鲾[著更喜歡用寒門子弟。 沈德源為什么看好邊靜玉?不僅僅是因為邊靜玉才思敏捷,更是因為邊靜玉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有一個明確的人生目標,而他穩穩地走在達成目標的路上,不會為瑣事分心,不受各種誘惑。 這是非常難得的。 “過幾日又是休沐了,南山園里有雅集,是寧王世子主持的,你已經收到邀請了吧?”姚和風一連吃了四塊糕點,等第四塊咽下肚后,問?,F任寧王是皇上的堂弟,在皇室宗親里算是比較有臉面的。 邊靜玉點了點頭,道:“確實收到邀請了,不過我那日有事,只能遺憾地拒了。” 姚和風意味深長地看了邊靜玉一眼。 邊靜玉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清咳了兩聲,道:“真有事……先這樣吧,我要去溫書了。” 明明姚和風什么都沒有說,邊靜玉就落荒而逃了。此時的人多純情,在提起已經定親的對象時,就沒有不害臊的。姚和風不知內情,只好搖了搖頭,沒想到向來少年老成的邊兄竟然也會慌慌張張! 很快就到了約好的那日,沈怡早早起床,把自己收拾齊整后,領著小廝阿墨上了安平伯府的門。蘇氏準備好的上門禮都叫阿墨提著,沈怡自己手里就只拎著一個編得四四方方的帶著蓋子的竹籠子。 一只雄貓趴在籠子里。這種失去了自由的感覺讓雄貓很不高興,于是它一直憤怒地叫著。 阿墨有些同情地看著那只雄貓。 這貓剛被聘回來時,沈怡非說要給它好好打扮一番。打扮就打扮吧,沈怡畫了圖紙,讓阿墨的娘六娘子照著圖紙給這貓做一件白色的……沈怡當時是怎么說的來著,哦,白色的襯衫!做了白色的襯衫,還要做黑色的小西服,脖子里還要掛一個黑色的小領結。阿墨此前從未聽說過襯衫、西服和領結什么的,他也不懂這種審美,只知道這貓要作為禮物送給邊二公子,給它打扮成黑白色是什么意思? 這是討好心上人的禮物??!為什么要給它穿上喪服?六娘子為難極了。好在還有蘇氏把關,她當即收了沈怡的圖紙,說了沈怡一頓,然后叫六娘子給貓縫了一件花花綠綠的小襖子,把貓包起來了。 沈怡是小輩上門,安平伯再想給他面子,也不能親自去門口迎他。因此,迎客的任務就交給邊嘉玉和邊靜玉兩兄弟了。遠遠看著沈怡走來,邊嘉玉只管皺著眉頭打量他。邊靜玉卻只是飛快地瞄了一眼,然后就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了。他這會兒有些后悔了,為什么非要聽父親的出來迎那沈二呢? 若那沈二以為我很看重他,日后恃寵而驕了,該怎么好? 邊靜玉忙做出了一副嚴肅的表情來。 沈怡也有幾分緊張。他心里雖想過今日上門能碰到邊靜玉,卻不想在大門口就碰見了。他同樣不敢多看邊靜玉幾眼,只盯著站在前頭的邊嘉玉,磕磕絆絆地說著話:“在、在下沈怡,見過世子……” 沈怡頓時都不知道該把手腳往哪里放了。 邊嘉玉一邊把客人迎進門,一邊說:“二公子不必叫我世子……”我字良美,你喚我字就好了。 但還不等邊靜玉把整句話說完,沈怡就松了一口氣,連忙接話道:“是,大哥?!边@一聲大哥叫得很真情實意。沈怡在心里美滋滋地想,既然邊世子都允許他叫大哥了,想來世子對他還是很滿意的。 邊嘉玉:“……” 你叫誰大哥呢!誰是你大哥呢! 籠子里的雄貓叫得越發凄厲。 邊嘉玉指著那貓問:“這是……” “是送給二公子的禮物……”沈怡說著這話,耳尖又悄悄地紅了。 邊嘉玉看了眼沈怡,又回頭看了眼自家弟弟,最后搖搖頭,往前快走了兩步,把沈怡和邊靜玉拋在了身后。這是在給他們倆制造說話的機會呢!沈怡明白了邊大哥的意圖,耳尖充血,變得更紅了。 邊靜玉和沈怡這才終于對上視線。 沈怡的長相和邊靜玉想象中的很不一樣。邊靜玉在此前見過沈德源,也見過沈思。沈德源是美大叔,沈思是俊逸青年,父兄皆有如此好樣貌,因此邊靜玉就覺得沈怡的長相肯定也不差。不過,因為知道沈怡自小被養在內宅,他便理所當然地以為,沈怡定是那種虛弱的蒼白的少年。卻沒想到,沈怡確實長得不錯,但絕對不是什么蒼白少年啊!他竟然比邊靜玉還要高一點!看上去別提有多健康了! 與此同時,邊靜玉倒是很符合沈怡的想象,一看就是那種風度翩翩的讀書郎。 邊靜玉和沈怡對視了幾秒鐘,又各自若無其事地轉開了視線。沈怡忙打開竹籠子,把小公貓抱出來,遞到邊靜玉面前,說:“它……它一直叫喚??赡苁且驗椴幌矚g我,你若抱抱它,它就不叫了?!?/br> 邊靜玉嗯了一聲,接過貓抱在懷里。貓身上裹著小衣服,動作有所限制,很容易就被他抱住了。 小公貓果然不叫了。 沈怡猜邊嘉玉可能沒領會自己的意思,努力地制造話題,說:“這是一只公貓?!?/br> “嗯?”邊靜玉等著沈怡繼續往下說。 沈怡把公貓的一條后腿提起來,指著一對還不夠飽滿的貓蛋蛋,說:“看,是雄貓??!雄貓!” 邊靜玉:“……” “喜歡嗎?”沈怡略有忐忑地問。 良好的教養使得邊靜玉無法當著沈怡的面說不喜歡,更何況這只貓確實挺可愛的。自從被邊靜玉抱了以后,它就不叫了。邊靜玉心里就覺得這東西可能和自己有緣。于是,邊靜玉矜持地點了點頭。 沈怡徹底松了口氣。然后,他們就不說話了。兩人目不斜視地盯著前頭的邊嘉玉,努力營造出一副“雖然我們定親了,但我們之間很純潔,我絕沒有用眼睛余光偷看他”的樣子,默不作聲地往前走。 邊靜玉陷入了沉思中。 沈怡這是什么意思?刻意強調他送的是只公貓,而不是母貓,這是為了什么呢?邊靜玉認真琢磨著沈怡的用意。忽然,邊靜玉的腦海中劃過一道閃電!這難道是……我不希望你身邊有女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