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陶玄玉才緩緩說道:“和玉跟西華, 他們兩個畢竟是方外之人,在山野之中無拘無束慣了,尤其是和玉,她原本性情便略有古怪,從小深受師父寵愛,師父臨去之前還交代,讓貧道好生照看著她不容有失。貧道對和玉向來寵縱,弟子們上下也一概都敬愛有加,所以難免更加的性嬌怪誕了。先前入宮以來,因不知規矩,鬧了許多禍事,幸而萬歲寬仁不予計較,我因怕她留在宮內不妥,原本不想許她留下的,只是萬歲一片真情誠心,倒叫貧道不忍拂逆。此番我離開之后,還請萬歲多多寬待他們二人,就算有什么冒犯之處,也請萬歲開恩才是,若保全兩人自在,也不辜負天師真人飛升之前的囑托跟心意了。” “真人放心,朕待他們二人,一如敬待真人一般。”正嘉頷首,神情肅然。 “無量天尊,”陶玄玉念了一聲道號,道:“貧道縱然不在京內,也會為萬歲念經祈助的,萬歲虔心誠意,感動上天,不日定也會修到天師真人那般白日沖舉,飛升成仙的道法大成境界。” 在正嘉皇帝跟陶玄玉徹夜長談之后,次日,陶玄玉起駕出京,仍回貴溪龍虎山去了。 送別當日,皇帝因不便親自出面,便特派了顏幽夏苗兩位,以及近侍郝宜陪著薛翃,蕭西華,一塊兒送出了京城,目送法駕遠去,才又折回。 從此之后,放鹿宮中少了許多龍虎山的弟子,稍微顯得有些冷清。 陶玄玉留了二十人,多半都是負責丹房以及采藥的弟子,派給薛翃跟西華使喚。 除此之外,冬月跟綠云兩人卻也留了下來,為的是讓薛翃身邊多兩個近身的弟子。其實陶玄玉原本只想留冬月一人,綠云苦苦哀求,才得應允。 陶玄玉去后數日,皇帝休朝,百官中除了當值的,也都自回府邸過年。幾乎每天都有鞭炮的脆響之聲,年味越發濃了。 這日,高家的人來接薛翃回府一敘。 早就安排妥當,薛翃喂了太一,正欲出門,卻見西華來見她,詢問要不要陪她一起。 薛翃知道他是因為上回遇刺而心有余悸,便安撫道:“不打緊,這回聽說派了江指揮使親自護送,還有小全子跟著,你安心留在宮中,好生看著煉丹爐。” 蕭西華這才答應了。 薛翃又去養心殿里向皇帝辭別,皇帝正在更衣,張開雙臂站在原地,聽她來了,便瞄了一眼身邊的郝宜。 郝宜即刻領會,便退后一步,取了他的龍袍,卻并不著急給他穿上,只向著薛翃使眼色。 薛翃上前接過龍袍,厚密軟糯的黑緞撫過掌心,上面金線刺繡的金龍栩栩如生。 將袍子展開,給皇帝披在身上,展開一側大袖,把皇帝的手臂輕輕壓了壓,給他套上穿好。 在正嘉而言,這是和玉第一次伺候他更衣。 但是……動作卻是如此的嫻熟。 而且絲毫都沒有給他不適感。 皇帝是個極性情古怪且又敏感的人,所以底下這些伺候的內侍們都格外小心,但是,很難說什么時候會讓皇帝高興,什么時候又會惹他不快。 皇帝對于貼身的人的要求也十分嚴格,先前伺候他更衣的是司禮監的另一名內侍,本是個最機靈嫻熟的人,更衣的手法之類的,就算最老成的鄭谷都比不上,可是皇帝仍是覺著不舒服,終究是把那人遠遠地打發了了事。 正嘉垂眸望著正給自己系腰間玉帶的和玉,心中略覺恍惚,他盡量讓自己理智看待面前的這個人。 此時此刻,皇帝竭力想分清楚,自己這會兒所感覺到的無上的愉悅,究竟是因為伺候他的是和玉所以他格外寬待,還是因為什么別的說不出的原因。 雖然已過盛年,但是身材仍然保持的很好,身段頎長,肩寬,腰細,玉帶一勒,從腋下到腰間便顯出了很勾人的弧度。 不期然,薛翃對上皇帝胸口那雙目炯炯的金龍,一念之間,仿佛又出現了昔日身為端妃伺候這人時候的場景。 正在微怔,皇帝大袖一揚,將她輕輕攏住:“怎么做的這樣好?” 薛翃抬頭:“什么?” 正嘉笑道:“明明是第一次伺候朕,怎么做的比郝宜還好百倍?” 薛翃愕然,面對皇帝含笑的雙眼,她的心中卻突然警惕,與此同時又有點后悔。 是啊,她做的太“自然”而熟悉了。 方才只想要快些伺候皇帝穿好龍袍,便忘了別的。 雖然……這也不算什么大事,但以后跟皇帝相處的時候肯定少不了,自己該更加謹慎,別流露太多破綻。 要知道她面對的是心思深不可測的皇帝,并不是什么一葉障目隨便就可以蒙混過關的糊涂蟲。 心中警覺,面上卻不動聲色,薛翃微笑道:“皇上這也是愛屋及烏了吧。我做的再差,在皇上眼里也是好的。” 正嘉凝眸笑看:“你怎么知道朕心中的想法?” 皇帝望著懷中之人,目光落在那櫻紅的唇上,突然想起那夜在放鹿宮所嘗到的滋味。 那是無上清甜潤澤的甘霖。 察覺皇帝的呼吸悄然急促起來,薛翃咳嗽了聲:“皇上。高家的人只怕在宮門口等急了。” 正嘉這才凝神。 薛翃順勢輕輕一推,后退兩步。 正嘉壓下心頭那股異樣:“讓他們多等會兒又怕什么。” 郝宜上來,跪地給他整理袖子,又道:“主子只顧這樣說,回頭高大人以為是仙長故意怠慢他們,豈不是又要怪到仙長身上?” 正嘉的眼睛微睜:“他敢。有一有二沒有再三四,但是在朕這兒,一次已經是極限,連二都不能有!高彥秋要真有這個膽子敢欺負朕的人,朕就叫他連這個年都過不了。” 郝宜笑道:“奴婢說笑了,主子別真動怒。還是讓仙長快去吧,早去也好早回來。” 這句話卻很管用,正嘉點頭:“說的是,早去早回。” 他走到薛翃跟前,在她臉上輕輕一撫,溫溫地叮囑道:“去吧,機靈點,要真有不長眼的敢為難你,只記住一點:別讓自己吃虧。另外這次朕讓江恒跟著,他會隨時照應,也能保你來去路上平安。” *** 這一次來宮門口迎接薛翃的,除了上回的高晟外,卻還有高如雪的長兄高倜。 宮門口的風大,吹的人的臉都硬了,高晟看著侄子發紅的臉,把風帽拉緊了些,笑道:“看樣子還得好一會子呢,別只管在這里傻站著,到馬車旁邊避避風就是了。” 冷風吹在臉上,小刀子似的。高倜從小也算是嬌生慣養,不多會兒就覺著從頭到腳都有些僵硬。 他勉強說道:“不是說巳時正就能出宮的么?這都多會兒了。” 高晟道:“宮內的規矩繁瑣,方才那位小公公不是說去了養心殿了嗎,想必快了。” 果然正說著,就見一頂抬輿從前方出現,頭前侍衛開道,其后十六名內侍宮女兩行排開,簇擁著轎子前呼后擁而來。 高晟是見識過的,并不覺著驚訝,只驚喜交加地說:“來了!” 高倜忙站直了些,但看見那一行人的時候,不由道:“這宮內不是不許騎馬乘轎的嗎?之前因為顏首輔大人年高,所以皇上才特賜了乘坐抬輿,她……” 高晟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倜兒,你還當如雪是當初那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嗎?” 想到上次在府內見面,高倜抿了抿嘴,然后小聲說道:“我也沒見她大變多少。” 高晟聽在耳中,卻只笑了笑:“倜兒,叔叔勸你一句話,對你這位三meimei好一些,哪怕你心里不喜歡,面上也要做出很喜歡的樣子來,千萬不能有絲毫怠慢。” 高倜的眼神暗沉了些:“心里不喜歡,面上很喜歡嗎?可是我心里偏偏……”戛然而止,只輕輕地一搖頭。 這會兒,那邊的儀駕已經出了宮門,高晟早遠遠地迎了上去,抬輿未曾落地,旁邊卻有個長身玉立的身影走到跟前兒,跟高晟彼此見禮。 高晟笑道:“這次是江指揮使親自護送?實在是榮幸之至,只是勞煩了指揮使大人。” 江恒道:“二爺哪里的話,是我的榮幸才是。” 這會兒高倜也來行了禮,他早聽說江恒掌管鎮撫司,是有名的心狠手辣,冷血無情。 此刻下意識地有些畏懼,行禮過后不敢抬頭。 江恒看看這對叔侄,又瞧著高倜,微微一笑:“這位就是大公子了?果然人物俊秀出色,只是等了這半天怕是凍壞了,臉色都變了。” 高晟道:“先前讓他避一避風,只是不肯,倒寧肯站在這里等候呢,也是他兄妹情深之故。” 江恒“呵呵”笑了兩聲:“既然如此,咱們就不必寒暄趕緊起駕吧,皇上吩咐了,叫早去早回不可耽擱呢。” 那兩聲笑卻像比北風更冷,嗖地鉆到了高倜的心里去。 自從上回薛翃回到高府,為老太太開了藥方之后,三副藥過后,高老夫人的病情大有起色。 老太太好轉之后,提起“如雪”,總是不禁淚涔涔的。 這回祖孫再見面,老太太喜歡的緊握薛翃的手不肯放。 頃刻,等老夫人情緒穩定了些,薛翃才重又給她診了一回脈,卻覺脈象平和,沒了上回的燥沉異狀。 高老夫人慈愛地打量著薛翃:“前些日子聽說陶天師要回貴溪,我心里甚是擔憂,生恐你也跟著一并回去了。” 高晟的妻子葉氏在旁笑道:“可不是嗎,夫人那些日子總是淌眼抹淚的,又抱怨老爺不去請旨,好讓您再回來多住幾日。” 高老夫人忙問:“這次回來能不能多住兩天?” 薛翃道:“今日就要回宮的。” 老夫人臉上流露失望的表情,待要說話,嘴唇動了動,忍不住又滾下淚來:“自小就離開家,好不容易回來了,卻不能在家里住一宿。”說著便哽咽不已。 眾人忙開解勸慰,薛翃看著老人家淚落的模樣,心中竟也略覺酸楚。 中午之時,便在老夫人房中的花廳內擺了酒席。高家內院的事,由沈氏跟葉氏聯手cao辦,因為和玉是出家人,所以今日一應的菜色皆都是精致可口的素食,可見用心以及隆重之意。 用了中飯,老夫人照例要午休片刻,因為孫女兒回府,遲遲不肯去,還是薛翃勸著入內休息了。 薛翃卻給如風領著,去她小時候所住的院子歇息。 上次這院子還沒收拾出來,亂糟糟的,但是這會兒卻已經整理一新。 如風引著薛翃進門,道:“可惜你晚上不能留宿,老太太特意交代,被褥之類都是簇新上好的,生恐慢待了你。” 說著上前推門,一股暖意涌了出來,原來屋內已經備了炭火,而暖意之中,又有郁郁馥馥的香氣撲鼻。 只是因為畢竟許久沒有住人了,雖然先前通風過,又仔仔細細打掃清理了,但濃香底下還是帶著一點點久曠之后的霉塵之氣。 高如風同她閑話片刻,打量她臉色道:“三meimei可累了?不如也暫時歇會兒,待會老太太行了,定要找你說話。” 薛翃也正愁不知如何應對她,便點頭。 高如風起身帶了丫鬟告退后,薛翃環顧這女孩子的閨房。 雖然仍是高如雪的舊居,但近十年過去了,早就物非人亦非,什么桌椅器具之類,多半都是新送了進來的,并無昔日主人的舊物。 薛翃正在打量,耳畔輕輕一聲響動,她回頭看時,卻覺著有一陣風從里間傳了出來。 歪頭看了會兒,里間菱字格的月門邊上,有一角眼熟的銀白色袍邊閃過。 薛翃挑了挑眉,正要喝破他的蹤跡,外頭卻又響起敲門聲。 片刻,是高倜的聲音道:“如雪,是我。” 第77章 薛翃遲疑了一會兒, 終于往門邊走去。 還沒打開門,外間高倜已經沒了耐性,手微微用力,門扇悄然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