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門內門外的兩人猝不及防面面相覷。 目光相對,高倜看看薛翃, 又看看那門,終于說道:“你磨蹭什么?” 薛翃退后一步:“大公子有什么事嗎?我正要休息了。” 好像沒聽見薛翃的話似的, 高倜自顧自地邁步進內, 環(huán)顧周圍:“這打掃過后,果然是煥然一新了。只不過……當初那些物件都沒了, 還透著一股死氣。” 他走到桌邊落座, 盯著桌上的定窯茶具:“這屋子沒了主人,就也像是死了一樣。你說對不對。” 薛翃不言語。 高倜抬眸,淡淡問:“還在生我的氣?” “嗯?”薛翃一時沒反應過來。 她的目光方才悄然往內屋溜了過去, 想看看那個人是還在, 還是已經走了。不過按照他一貫的行徑,只怕早找了個舒服的地方等著看戲。 高倜道:“上回, 可傷到你了?” 薛翃回過神來,她咳嗽了聲,這會兒說這些話,卻容易引發(fā)誤會。 “沒有大公子傷的重吧。”薛翃淡淡的回答。 高倜竟然一笑:“是啊, 我想不到, 十年沒見, 你變得這樣厲害了。當時你是用了什么法子?” 薛翃并不回答:“此后大家彼此以禮相待, 就不必再提這件事了。” 高倜撫著自己的膝頭,那里的傷早就愈合了,只是時不時還隱隱作痛,好像在提醒著自己。 “以禮相待,”他喃喃說了一句:“也許吧。” 他出了會兒神,又看向薛翃,卻見對方立在靠墻的一張紅木琴桌前,正仰頭看著墻上的一副紅梅雪艷圖。 高倜看著她纖弱的背影,突然問:“你為什么要回來。” 薛翃回頭看了他一眼,并不做聲。 高倜驀地站起身:“高如雪,我跟你說話!” 薛翃這才回身:“你想說什么?” “你為什么要回來,”高倜走前幾步,幾乎走到她身前,他低頭望著面前的女孩兒,眼中透出怒色:“你、你這混蛋,你居然像是沒事人一樣!” 薛翃挑眉,她仿佛能看見里屋那人聽見這句時候不悅的臉色。 只不知道他能忍到什么時候。 高倜死死盯著她,繼續(xù)說道:“當初我叫你不要走,我能保護你,你說什么是為了更重要的……現在是怎么樣,你更重要的,難道是在宮里?” 薛翃本以為高倜是又要為難自己,先前單獨相處的時候她沒怕過,何況這會兒篤定了江恒在里屋。 如果高倜還要用粗,那就是他自己不知死活了。 只是想不到,高倜竟然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薛翃望著少年憤怒的眼神,愣住了。 眼前重又出現上回跟高倜單獨相處時候浮現的場景: ——那少年捉住高如雪的手,將她甩在地上。 下一刻,少年高倜指著她說:“你為什么不聽我的話!為什么要答應那老道士!” 不知是傷心還是憤怒,淚從他眼中沖了出來。 地上的女孩子有些艱難地爬了起來,不聲不響。 少年沖過來又攥住她:“那老道士是個騙子,不能信的!你跟我去和祖父說,你不要出家!” 她這才掙扎起來:“大哥哥!” 高倜回頭,淚撲簌簌地從眼中掉下來:“你要是跟那老道士走了,山高水遠的,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你一出家,就不是高家的女孩兒了!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們……可是還有我,哥哥會對你好的,會保護你的!” 高如雪并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臂,竭力舉高了,給高倜擦拭臉上的淚。 “我知道哥哥是好人。哥哥別哭了。”女孩子柔柔弱弱的聲音,讓人鼻酸。 高倜突然放開手,他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 高如雪探手撫過他的頭。 高倜張開雙臂,把她抱入懷中:“如雪,哥哥舍不得你。留在家里好不好?哥哥快長大了,長大了就更能保護如雪了。” 半晌,高如雪道:“哥哥,張?zhí)鞄煏液芎玫摹6椅译x開家,并不是因為討厭家里的人,因為我……有更重要的……” 高倜抬頭:“你說什么?什么更重要的,什么東西?” 高如雪沒有回答。 高倜只當她年紀小,隨便瞎說,見無法勸服她,便去求父親高孺。 高孺卻并不待見高如雪,又見兒子哭的淚人一樣,毫無男兒氣概,他心中很不喜歡,便叫人把高倜鎖在房中,叫他閉門思過。 就在那兩日,高如雪離開了高家。 那天,從高府長公子的房中,傳出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叫之聲。 但不管他如何不舍難過,meimei還是跟著老道士走了。 這么多年來,累積的想念漸漸變得恨愛難分。 更不知如何面對這才回歸的人。 *** 薛翃愕然地看著面前的少年。 之前隱約回想起如雪跟他的過往,還以為他是虐待如雪,卻想不到真相竟然是這樣。 此刻面對高倜的質問,薛翃心中的淡淡惱意也隨之消散,她對上少年通紅的雙眼,終于明白了他的心意。 “不管是為什么,我不是回來了嗎?”聲音變得溫柔,薛翃微微一笑:“哥哥惱我了呀?” 遲疑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將一聲“哥哥”叫了出口。 薛翃才說完,淚就從高倜的眼中刷地流了出來,少年的嘴唇不聽控制地顫抖,終于他張開雙臂,緊緊地把人擁入懷中。 雖然心存溫柔,可對少年這樣親密的舉止還是覺著不習慣,薛翃屏住呼吸,睜大雙眼,無所適從。 幸而高倜很快放開了她。 少年回過身,擦了擦臉上跟眼中的淚:“我并沒有原諒你。”他哼了聲:“你總不能說走就走,想回就回。” 薛翃正在整理衣裳,聽出這少年賭氣的口吻,不禁笑笑。 高倜是高府的長孫,平日里待人接物文質彬彬,也向來冷靜自制,自從成年后便極少落淚,人人稱贊是大家貴公子的做派,今日這樣,自己也覺著窘迫。 可是心里卻是輕快了好些。 他飛快地拭干淚水,咳嗽了聲:“不過你今時今日的身份自然不同了,我的話你也未必放在心里。” 薛翃輕聲回答道:“我記得的。” 高倜看她一眼,此刻少年眼中的銳色退卻,多了一抹柔和之意。只是才失態(tài)哭過,不免有些難以面對。 高倜又咳了聲,轉頭之間,目光胡亂打量著室內陳設,頗為尷尬。 忽然,高倜盯著那琴桌下方,道:“你還記得這個地方嗎?” 薛翃微怔。 高倜俯身往里看了看,笑道:“果然這些奴才很是偷懶。” 薛翃不知如何,也跟著蹲下身子,卻見琴桌下面,竟還有一層,上面掛著些沒有擦拭干凈的蛛絲跟網塵。 謹慎起見薛翃沒有說什么,而高倜抬手試了試,手指上擦了厚厚地灰,他回頭看看薛翃,說道:“該不會真的忘了吧,先前你總愛往這里藏些東西,這張琴桌是鑲嵌在墻上的,這么多年大概也沒有人動過,看看里頭還有沒有東西了。” 十年沒有動過的暗格,有些緊澀,高倜拉了一會兒,“咯吱”一聲,才終于打開了。 剎那間塵灰散了出來,少年給灰塵撲面,忍不住咳嗽連連。 薛翃抬手掩住口鼻,目光所及,卻望見那小抽屜里的確有一樣物件。 高倜揮了揮眼前的塵土,卻也看清楚了。原來是一塊帕子系成了個小小包裹,高倜道:“如雪,這是什么?” 他因知道是妹子所藏,不便隨意打開,便抖了抖上面的灰塵,把帕子給了薛翃。 薛翃拿來手中,猶豫了會兒終于打開。 帕子中,竟是一朵極小的宮樣絹花,原本是白絹所制,看著像是一朵雪色薔薇,只是因為年歲久遠,隱隱有點泛黃。 “meimei,你從哪里弄來的這個東西?”高倜詫異地看著那絹花,“這種顏色,尋常人家是不戴的。” 絹花的種類雖多,但姹紫嫣紅,都是鮮亮的顏色,像是這種雪白的小絹花,卻像是婦人戴孝的時候所用之物。 高倜不明白,薛翃卻覺著這東西十分眼熟。 心頭揪痛,薛翃把絹花接了過來,手指隱隱地有些發(fā)抖。 高倜看的稀奇:“怪道他們說你脾氣古怪的,怎么專愛收集這個東西?看著不大吉利,不如扔了吧。” 薛翃忙攏在手里:“不要。” 這一鬧,緩和了先前的窘迫。高倜笑笑,也不勉強:“你的東西,你自個兒做主。”于是重又將那暗格插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我來了半晌,也該走了,”高倜道:“你、你先歇會兒。以后有機會再敘吧。” 薛翃因見了那絹花,也無心寒暄,便道:“好。” 高倜微微一笑,轉身要出門的時候,突然想到一件要緊的事。 回頭看向薛翃,高倜問道:“如雪,你離開的時候說過,你是為了更重要的事離開的……現在呢?” 薛翃轉頭,跟少年目光相對,卻無法回答。 高倜目光逡巡,道:“你留在宮內,就是為了這件事,是不是?” 少年的聲音,突然低了幾分。 薛翃微微一震,高倜卻沒有再說下去,只道:“你好生歇息。” 他開門而出,又小心給她把門帶上。 薛翃在桌邊坐了,看著掌心那朵素白的小花,一陣暈眩。 她無法不驚愕,因為她知道這絹花曾屬于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