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空山松子落,蟬聲間或響起,時有一陣清風徐徐從天上飛過。日暮垂垂,青山鍍一層金色,山中風光自是不用多提。弟子們等候在外,手放在額上,看埡口涼亭下,謝掌門與曹掌門還在談笑風生。 然棋局已到終了。 十幾年前正邪兩派大戰(zhàn)后,雙方實力皆損。那一戰(zhàn),直接導致藥宗幾乎滿門皆滅,如今只靠一個年輕的女宗主羅起秀撐起整個門派;真陽派當日的掌門,也在大戰(zhàn)后因精力耗損而歿。幸而真陽派家大業(yè)大,完全撐得起一個掌門的過世。繼任的掌門謝望,年不過三十來歲,已和朝劍門掌門曹云章這樣年過八旬的老人家同起同坐。 眼下,謝望掌門便拿著他弟弟謝微寄回來的信,掃兩眼,閑閑跟曹掌門話江湖上最近的趣事—— “謝微在信中說,這雁北程少主雖入了江湖,卻年少懵懂,單純無知,對現(xiàn)有的格局不會產生什么影響。唔,程少主和謝微認識后第一件事,不急著打聽江湖情況,先要去秦樓楚館見識一下漂亮姑娘們。噗,程少主倒是很有個性。” 曹云章:“……” 謝望繼續(xù)看信:“程少主出門好像是抓他同族一個弟弟,跟魔教女瑤的失蹤沒有關系。程少主都不知道斬教新的教主名女瑤,他還以為是十幾年前的白鳳。他既不在意誰做魔教教主,也不關心四大門派誰厲害……他一路看雜耍,買話本,聽小曲……還被謝微拐去了名器大會。恐怕已經忘了他出來是做什么的,呵。” 曹云章愕然,然后莞爾失笑。 光是憑謝望念信,他們便可以想出一個初入江湖的少俠好奇的模樣。程淮像個紈绔子弟一樣,帶著一幫跟班,再由老江湖謝微領著,大大咧咧,走雞逗狗吃喝玩樂。程家門在哪里?程勿人在哪里?程淮玩得樂不思蜀,他早忘了! 哪怕在雁北程家多風光,名氣多大,武功多高,程少主程淮到底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他對這個江湖很陌生,他對家門外的世界很興奮。江湖四大門派忌諱程家,怕程家武學第一,要來江湖上攪亂現(xiàn)在的局勢。但四大門派多心了,程少主程淮,眼界根本沒那么高。 曹云章說:“雁北程家,嘿。打的‘天下第一’的名號,也確實厲害。但程家失敗在不出家門不入江湖,程家弟子就算再厲害,一個沒有眼界的高手,一個不知道該怎么走江湖的高手……放到天下,我四大門派也無懼。” 謝望蹙著眉,似好笑,似憂心。他看著信紙,并沒有回應曹掌門的評價。 放下了那個不干正事的程淮,曹云章袖中一揚,案上棋盤便徹底被打亂了。他身子前傾,最后一次問謝望:“女瑤下落不明,謝掌門真的一點都不關心,一點都不準備下山?這么等下去,等女瑤什么時候實力恢復了,我們可就要被人打到家門前了啊。” 謝望云淡風輕道:“我先前早說過,一味打壓斬教并不是長久之計。此次攻打落雁山我本就不贊同,傳聞中女瑤受傷,實際如何我們誰也不知。狡兔三窟,百足之蟲……如今女瑤人沒有現(xiàn)身,我們又急吼吼下山,恐才會中了女瑤的計。” 曹云章起身,白須飄然,寬袍舞揚。他周身氣場微微改變,深邃的眼睛看著謝望。到這時候,朝劍門這位年過八旬的老掌門,才有了些朝劍門該有的筆直如劍的氣場。他冷冰冰問:“什么計謀?” 謝望不受他影響,淡聲:“斬教的武功心法一直勝于我等……斬教教主,向來是需要我四大門派的掌門聯(lián)手,才能送她入滅的。但我們四人不同心,若是聚在一起跟女瑤開戰(zhàn),門派無人守著,斬教趁勢而攻,那可如何?” 曹云章哼了一聲,他幽幽盯著謝望半天,唇動了下,卻終究沒再說什么。這盤棋下了十日,曹掌門也試探了十日,到最后,仍然沒有從謝望那里試探出什么。曹掌門出了一會兒神,想真陽派這位掌門定所謀匪淺,也許他聽到的那個傳聞,并不算錯…… 曹掌門告辭離去:“我回山看看,改日再與謝掌門手談。” 謝望淺笑。 謝掌門親自帶路,將曹掌門一路送下了山。謝望站在山峰小徑間,靜靜望著曹云章身形在山中云霧中漸遠漸消失,而謝望衣帶飄飛,氣質如蘭,惹得身后弟子們心向往之。卻是曹云章的身形看不見了,回過頭來,手里握著那紙信的謝望,臉色瞬間變得發(fā)青。 眾弟子們:“……” 他們瑟瑟發(fā)抖:“掌門?!” 謝望將揉成一團的信重新攤開,盯著謝微在信里最后哪行字,臉色青得不能再青。家丑不可外揚,曹云章那老頭子試探他那么久,他當然不會情緒外露。直到曹云章走了,謝望胸中的火才無法抑制。因為他的好弟弟,在信中最后告訴他—— “兄長,我尋了許多年的那個小姑娘,也許我已經找到了。她不是斬教圣女,也許她真的是女瑤……若是如此,兄長當聽我一言。昔年女瑤救我一命,這一命,我自然是要還的。若她真是女瑤,恕我不能再與真陽派同進退。我將辭去長老之位,以單獨的謝微身份,去尋她。請兄長成全。” 謝望沉著臉,將信紙再次團成團。他快步上山,回自己的寢室。謝望心情極差,進門時將門摔得啪響。屋中謝夫人正在縫補衣裳,被他沉如冰的臉色一嚇,站了起來,嗔道:“謝大掌門,你這是做什么?誰惹你啦?” 謝望將信紙拍到妻子所靠的窗下小幾上。 謝夫人容顏溫婉,將衣裳放下拿起信。她看完后噗嗤一笑,樂道:“阿微這孩子真喜歡給你找事。你是四大門派的掌門,他就要戀上那魔教的妖女。還不是一般妖女,恐是那魔門的教主。你哄騙了他這么多年,把他關了這么多年,一把他放出去,他就還要找他的‘小姑娘’……” 謝望:“當真不知悔改!” 謝夫人勸他:“算了吧謝大掌門。你哄阿微說當初那姑娘不一定是女瑤時,阿微也沒跟你鬧啊。小孩子嘛……冷一冷他就好了。” 謝望:“冷什么?他現(xiàn)在要領著那程少主去名器大會,要去等那女瑤。我們也在等女瑤,我們等女瑤的目的,和他絕不一樣。我看這名器大會,謝微還不知道會給我搞出什么亂子來。虧他還記得想著離開真陽派,天高任鳥飛……反了他!” 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在謝家,便是這樣。 謝夫人再將信紙看一看,她氣度絕佳,又不急不躁。信讀兩遍后,謝夫人撫著發(fā)鬢,眸子微閃:“其實,阿微要去跟那女瑤相認……不也暗合你一直以來的安排么?斬教不能消失,女瑤不能敗。如果這次斬教勝了,各大勢力重新洗牌,不正也如你希望的那般么?” 謝夫人幽幽道:“四大門派……不該一直是四大門派啊。” 謝微眸子一頓,沒說話。 他與謝夫人對望一眼,雙方自有默契,不提某事。 良久良久,門外站立的弟子們已聽不到謝掌門與其夫人動怒的爭吵聲。聽得謝掌門溫聲:“好了,那些等謝微回來再說。我給謝微去封信,讓他先好好關注這個名器大會。我預計,羅象門做的這個局……最后也不一定便宜了誰。” 名器大會月底召開,各大勢力的重心,都放在了這個大會上。正道人士以能參加這個大會為榮;魔門弟子們自然摩拳擦掌,也在做準備。正道人士想靠名器大會將魔教一舉端了,魔教哪怕明知這是陷阱,為了救下被抓的弟子,這個局,也要闖一闖。 為了號召魔門各大門派,斬教圣女白落櫻親自站了出來,借用特殊暗號召集人手。魔門中除了投靠正道的叛變門派青蓮教,其余各大派墻頭草般左右搖擺。白落櫻召集人手,各小門派衡量一二,或多或少地派了人去。 入關后離洛道不遠的地方,正是這一次召集人手的地點所在。斬教十二影之一的秦霜河,與女瑤分開后,便挺著大肚子來和白落櫻匯合。魔門人不斷聚來,見到了圣女白落櫻。 白圣女連日見各大首領、安排人手、詢問對方武力,首領們都耐心回答她。畢竟白姑娘容顏美麗,笑容清澈,便是世上最兇神惡煞的人,見到她,也不舍得發(fā)脾氣。怪只怪在,白圣女不是一個人;白圣女身邊,還跟著一位煞神般的門童。 那青年長身如劍,高大威猛,沉沉站在任何地方的角落里。他背著一把彎刀,目光幽幽地站在暗處看人……人不小心瞥一眼,嚇得渾身冷汗,以為是鬼。 這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殺手,夜神張茂。 眾人私語:“圣女是要做大事啊。連夜神都拐來咱們魔門了……” “夜神神出鬼沒,談錢不談情面。他是被圣女花大價錢雇來的吧?” 白落櫻笑容嫣然,聽到了下屬們的議論,她也不反駁。她心中微得意,想夜神非她雇來的,夜神價格那么貴,她才不愿雇;夜神啊,是追著她,趕都趕不走的。 一段準備結束后,白落櫻拍了掌:“好,那便先這樣安排。等明日我等便散開,各自趕路去名器大會。到羅象門他們山下,我等匯合。我教中有人潛入了羅象門內部,到時候會傳信我們何時攻山,人員分布。” 眾人紛紛點頭應是。 一件大事安排好,眾人心中大石落了一半。另一半,則還在擔憂他們的教主女瑤,到底在哪里,為何久不出面。因次日眾人便要告別,當夜便在他們自己的產業(yè)莊子里開了篝火晚會,給各位同僚送別。 正道規(guī)矩多,魔門無規(guī)矩。入魔門者,大多性不羈,此來便男多女少,陽盛陰衰。然也奇怪,連續(xù)兩代,陽盛陰衰的魔門教主,都是女子。 這樣一群不講規(guī)矩的魔門弟子混在一起,美麗如花的圣女白落櫻立在人群中,引得一眾人移不開目光。白姑娘腰肢纖細,身形婀娜,形容有韻。她當是斬教第一美,在整個魔門中,那也是第一。白圣女出現(xiàn)在這里,一眾男人紛紛舉酒杯給圣女敬酒,恭維圣女。 夜神張茂雖也參與了他們的宴會,但張茂坐在那里紋絲不動。青年面寒,他垂眼盯著案上的飯菜,苦大仇深之相,讓周圍得圣女吩咐來陪他喝酒的魔教弟子們搓一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弟子問:“夜神年華幾何?” 張茂:“干你屁事。” 弟子:“……我們教的男的挺多的哈哈哈。” 張茂:“干我屁事。” 弟子深吸一口氣,臉很僵硬。他抬頭看一眼人群中還被圍著的白落櫻,擠出一絲笑,給杯中添滿酒:“好吧,夜神就是有性格!咱們不說了,喝酒、喝酒……” 張茂眼睛盯著白落櫻的背影。她被一群男人圍著,男人們火辣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捂嘴嫣然笑,臉蛋雪白,頰畔染脂,美得人心神蕩蕩。張茂心里刺得難受,怒想她對他從來都沒有這么熱情過。 耳邊的魔教弟子還在嘀嘀咕咕地說話。 張茂低頭,瞥一眼遞到面前的酒杯。夜神的下巴始終平而不落:“飲酒誤事。我從不飲酒。” 舉著酒杯舉得手酸的魔教弟子:“……” 他以頭搶桌面,流淚滿面:圣女大人救命!這位夜神大人的天,實在是太難聊了。屬下說不下去了! 許是白落櫻真的聽到了自己可憐下屬們的心聲,她在酒席間轉著敬酒,很快敬到了這邊。一晚上不曾吃不曾喝的張茂眼皮突得一撩,看到白姑娘的衣裙走近。他屏住呼吸,看她彎下身,含著笑的眼睛看著他。 白落櫻一晚上已經敬了不少酒,眼角微紅,眸中含水,嬌滴滴地看著這邊。 張茂心中猛跳。 白落櫻讓人倒酒:“麻煩夜神護送我一路啦。夜郎,來,咱倆也喝一杯。” 夜神旁邊沮喪了一晚上的弟子們一震,找到了說話機會,搶話道:“圣女大人,夜神他不喝……” 他話還沒說完,便目瞪口呆地看著矜持了一晚上、不搭理他們的張茂紆尊降貴,取過了酒杯。他望著白落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酒杯扣在桌上。他的豪爽,讓白落櫻眼睛一亮,贊道:“夜郎好氣度!” 一旁的弟子:“……” 艸,說好的“從不飲酒”呢? ☆、第39章 一更 飲了酒,張茂不動如山,讓白落櫻也丈二腦袋摸不著頭,不解他這算什么意思。旁的人得她敬酒,不都得說兩句客氣話、恭維話么?張茂不言不語,面色冷黑如常,放在白落櫻與眾魔教教眾眼中,便是夜神果然像傳聞說的那樣—— 難說話,很難說話。 像張茂這樣正道魔門都不吃、或者說都吃得開的男人……白圣女也是真有勇氣,把這種人拐了進來。 白落櫻目光探尋地望了張茂幾眼,沒看出什么來,她也只好不打擾了。白落櫻給坐在張茂旁邊的教徒使個眼色,她面上繼續(xù)帶著笑,花蝴蝶一般轉去了別的酒席給教眾敬酒,鼓勵大家。在她背后,張茂手肘撐著桌幾,手扶住了額頭。他開始頭暈,眼前一陣陣亂炫,頭像是要爆炸了一樣。 各種往事如渾水一樣在他腦中攪動,他記憶中的,他忘了的……張茂臉色變白,痛苦地皺起了眉,閉上眼。 一邊得圣女令看守夜神的教徒一見之下,覺張茂狀態(tài)不好。他猶豫了下,連忙上前想關心張茂——驀然間,冷峻的青年睜開了眼。 “咣!” 白落櫻正與一長老談笑風生,冷不丁聽到身后的酒杯砸地聲,她詫異回過身去看,一個黑影迎向她,向她走過來。青年一身黑,高大挺拔,他邁來之勢過強,讓周圍一眾人瞠目結舌,沒來得及阻攔。這青年已經一把拽過了白落櫻手腕。 “啊!” 周圍人驚呼,見那拽過了他們圣女手腕的夜神張茂一言不發(fā),突抬手一催,他身邊一教徒腰間所配的寶劍“刺”一聲出鞘。雪白劍光照人明眸,燦燦奪目。白落櫻忍不住拿手擋于面前遮光,那白色劍光在她面前一閃而逝。張茂扣著她手腕的手一落,下一刻,白姑娘的腰肢被握到了他guntang的手心中。 白落櫻腳下一空,被張茂拽到懷里,凌空而起。 眾人齊齊仰頭觀望,看他二人拔地起,上房頂屋脊。屋脊一排如黑色魚鱗,張茂抽劍如水,抱著白落櫻,當即旋身,劍光在兩人面上浮過。他松手,白落櫻趔趄向后退。退未退到絕路,見她要跌倒,夜神重新將她拉了回來。 他身子晃一下,跟著手中劍向下方屋脊倒去。白落櫻連忙伸手拉他,他卻是借著她的手起來,將她抱了滿懷不算,還抱著她旋了一次身,兩人位置在半空中快速交換。女孩身形輕盈似飄雪,被他扣于掌中,又被他放于平地。 白落櫻嚇得半死:“你瘋了啊!” 張茂大笑:“哈哈哈!” 他豪爽道:“來!” 手一拽,重新將白落櫻拉入了懷里。 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在月光下追逐,影子在屋脊上時長時短。他們手中的劍光包圍著二人,青年男女的長發(fā)、衣袂飄到一起,酥酥然,像是江濤水滾,又像是天上飛雪……那般的瀟灑爽直,那般的英武有力! 下方教眾看懂了:“劍舞啊……夜神還會舞劍啊?” 有人凝神,不確定地問:“唔,夜神,他是、是……在調.戲我們的圣女大人么?” 眾人屏息不語,神色復雜。如何不是調.戲呢?斬教教徒都知他們的圣女武藝不精,走在屋脊上搖搖晃晃。白落櫻越是搖晃,越是一次次跌入張茂懷中。下方心中愛慕圣女的教眾們心頭冒火,看得生氣不已。他們看得圣女驚呼,被帶著入那場劍舞。那可惡的夜神不光舞劍,還戲弄他們圣女。 但也有人拍掌喝彩:“耍得好!夜神再耍一遍!” 屋頂上方,白落櫻的臉微紅,吃吃笑不住。一邊是飲了酒有些醉,一邊是第一次見識張茂的舞劍。他身量挺拔,肩闊腰健,武袍那般的貼身,當他目光看著她,面容赤紅,別有一番俊朗韻味。 白落櫻擺手:“好啦好啦,我頭好暈,不要跳了。” 張茂冷著臉,不聽她的話。他醉意迷離中,望著面前的姑娘,大腦自動空白。他的世界中,明亮月光下,像是幽幽靜靜的,下了一場雪。這雪簌簌然,半透明,是南方那種疏軟的樣子。這種柔光落在白姑娘身上,落在她甜美的頰畔上,落在她旋轉的長發(fā)和衣裙上,落在她與自己相牽的手上……張茂心中癡癡然,在這一瞬間,有些看呆。 無論他記憶有沒有恢復,無論他那失去的記憶是否在沖撞著他的思維,他看到她,都覺得她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