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表姐。”身著輕便短衣汗襦的賀天祿站在賀景瑞身后,十六歲的他面容尚帶稚氣,但因隨賀景瑞上過戰場,所以氣勢比之同齡人更盛些。 “嗯。”羅素敷衍的一點頭,根本就不把賀天祿放在眼里。不為其它,只因為這賀天祿是個身份低下的私生子,卑微到不值一提。 賀天祿乃賀家二女賀初雙所生,這賀初雙素是個不羈的,年輕時珠胎暗結生下賀天祿,前些年又仗著賀家之勢與男子偷情,被發現了也不懼,竟鬧到了圣上面前,好在賀夫人幫著說話,圣上不僅未怒,反而還賜了婚。 那與賀初雙偷情的男子名喚王文林,乃大明開國功臣,曲逆侯王平之后。圣上憐惜王家一代忠烈,特與了那王文林一個詹事之位,官雖不大,卻是個內侍,可見圣上對賀家的信任。 只可惜,即便有了王文林這個繼父,賀天祿腦袋上“私生子”三個大字是抹不去了,這也就是為何他一直隨著賀景瑞的原因。 “二舅舅,你可要與我評評理,前些日子我不過就是打罰了一個下人,老祖宗便不依不饒的訓斥我,都給我氣病了。” 扯著賀景瑞的寬袖,羅素噘嘴告狀。 賀景瑞搖頭,聲音清冽如玉珠落盤,語態平和。“我聽聞那天是老太太的壽宴,你這事確是做的有些不對,老太太責罵也是應當的。” 羅素最喜她這二舅舅,卻也最懼她這二舅舅。見賀景瑞這般說了,便乖乖閉了嘴,順便將欲抱怨蘇霽華的那些話也一道給咽了下去,只引著人往老太太的春暉園去。 春暉園內,小丫鬟探頭羞瞧著,蘇霽華端坐在繡墩上,目光隨著那被寒風吹得一起一伏的厚氈一道跌宕起伏,神態緊張。 “老祖宗,賀家二郎來了。”二門處傳來婆子的呼喊聲,蘇霽華挺直背脊,鬢角處有細汗滑落。 厚氈掀起,先入眼的是一只厚底的皂角靴,然后是月白色的大氅,再上是玉制腰帶,上掛兩組佩玉,行走時珩鐺佩環,不疾不徐,聲音悅耳。 “給老祖宗請安。”男人入內,帶進一室皎色清寒。 老太太坐在羅漢塌上,面容和藹,“先前見時已過四載,難得你還掛念著我。” “老祖宗乃大哥親母,便是景瑞之親母。” 賀景瑞與李錦鴻之父曾為忘年交,甚至于結拜成了兄弟。若算起來,蘇霽華還要喚他一聲三叔。 “三叔。”蘇霽華起身,朝著賀景瑞垂眸行禮。 賀景瑞轉身回禮,卻在觸及到蘇霽華那張媚色姿容時眉心一蹙,雙眸輕動。 “這是大房的華姐兒,鴻兒福薄,可憐華姐兒小小年紀,就守了寡。”老太太嘆息道。 賀景瑞微頷首,收回目光,又與大太太和二太太見了禮。 老太太身旁的大丫鬟翠雀上前替賀景瑞卸了身上大氅,又端來木凳。賀景瑞撩袍入座,接過翠雀手中熱茶。 蘇霽華坐回原位,心中滋味交雜。這賀景瑞到底是認出了自己沒有? 老太太略略與賀景瑞說了些寒暄的話,便談到了正題。“鴻兒的事,還盼著大司馬去圣上面前美言幾句。人都去了,擔著這罪名,連李家祠堂都入不得。” 賀景瑞頷首,“明日入宮,我便與圣上言說此事。” 蘇霽華垂眸,一口銀牙幾乎咬碎。這老太太的算盤打得真是好,赦免了罪名,難不成還想把人“死而復生”的接回來? 正說話間,原本陪著賀景瑞前來春暉園,現下卻姍姍來遲的羅素猛地一下打開面前的厚氈子,將身后的李家二爺李溫睿扯著耳朵拉了進來。 “二舅舅,這渾物又去香滿樓鬼混了不說,竟還從梨園領了個戲子回來!”羅素聲音頗大,尖利的刺人。 “有客在,咋咋呼呼的成何體統。”老太太斂眉,猛拍了一把身旁的小幾,震的茶盞輕撞。 羅素渾身一震,趕緊伏跪于地,滿臉委屈道:“老祖宗,您瞧瞧這人,在外頭鬼混便不說了,他竟還將人領到府里頭來了……” 李溫睿被羅素指著腦袋,蔫蔫的跪在那里滿臉心虛。 二太太急急進來,身后跟著一人,素衫衣裙,纖腰窄肩,動作間隱帶戲子風情。 “求老祖宗明鑒,這戲子不是睿哥兒自個兒要的,是給大奶奶尋的。” 突然被拉出來墊背的蘇霽華眨了眨眼,神色疑惑的看向二太太。 二太太將身后的戲子拉出來,滿臉急色的道:“正所謂長嫂如母,睿哥兒見華姐兒日日悶悶不樂便上了心,特去外頭尋了個戲子來給華姐兒解悶。” 這說辭,只要是個稍微有些腦子的人便不會信,但今日有客在,老太太又是個要面的,只能隱下這口氣,面色難看的上下打量了一番那戲子道:“也是睿哥兒有心了。華姐兒覺得如何?” 那戲子跪在地上,抖如篩糠,面色慘白。她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便全看這李家大奶奶的一句話了。 蘇霽華起身,低眉順目模樣。“春悅園清冷,多個人陪著倒也是好的。” 照著老太太的意思,這人她是不想要得要,想要也得要了。 “嗯,既如此,你便領了回去吧。”老太太頷首,轉頭看向賀景瑞道:“讓大司馬看笑話了。” 賀景瑞起身行禮,“是賀家未管教好素兒。” 羅素依舊跪在地上,神色愈發委屈,“二舅舅。” 賀景瑞伸手,將人從地上扶起,聲音清悅道:“不可任性。這人是你自個兒偏要挑的,到如今,再多說也無益。” 這番話暗含深意,羅素聽了,瞬時便斂了脾性。 蘇霽華垂眸,心中自嘲。這話又何嘗不是在說她呢? 一出鬧劇告落,再出春暉園時,蘇霽華身后便隨了個戲子,名喚白娘。 先前白娘一直低著頭,蘇霽華未瞧清楚她的模樣,現下出了春暉園,蘇霽華一眼瞧見那張臉,當時就蹙了眉。 這白娘的長相,竟與她有三分相似。 那李溫睿的齷齪心思真是昭然若揭呀。 * 雨雪天,青磚濕滑,蘇霽華走的極慢,她遙遙看到不遠處欲回府的賀景瑞,趕緊吩咐梓枬先領白娘回去。 站在空蕩蕩的亂石路間,蘇霽華咬牙,一屁股就跌坐了下去,然后又將身上大氅甩至假山石后,一人瑟瑟發抖的捂著腳踝陷于積雪中。 賀景瑞緩步走來,俊美面容在細雪之中更添幾分清冷。 “三叔。”蘇霽華抖著唇瓣開口,聲音嬌軟,透著怯意。 賀景瑞止步,猶豫片刻后撥開面前枯枝,看到那陷入積雪之中的蘇霽華。 身穿單薄襖裙的蘇霽華未施粉黛,纖細身影陷入溯雪間,瑟瑟發抖蜷縮成一團,凍得臉色煞白,卻依舊難掩本身艷色。尤其是那被打濕的素白襖裙,緊貼在身上,勾出素腰白肌。 “三叔,我不小心崴傷了腳。” 賀景瑞站定在那處,目光落到蘇霽華的腳上,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趕緊又別開了頭。“我去替你喚人。” 說罷,賀景瑞轉身欲走,卻是被人扯住了大氅。他轉身回眸,看到一只素白玉手,被凍得指尖泛紅,卻執拗的扯著他的大氅不放。 “三叔,你別走,我怕。” 靜悄悄的園內,溯雪風寒,女子的聲音格外清晰,聲嬌軟媚的勾著人心。明明是枯敗之季,園內卻像是突多了幾分鮮活春.色。 賀景瑞抿唇,眸色平靜而清明。他抬手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替蘇霽華披在身上,然后又從腰間取下一玉遞給她道:“此乃暖玉,握于掌中可安心。我替你去喚人。” 掌中暖玉溫潤如脂,光滑細膩,就如那人一般,如玉君子。 蘇霽華看著賀景瑞消失在亂石路間,身子一軟,陷進那件月白色的大氅中,眸色漸濕潤。大氅溫暖,外沾濕雪,內里尚帶男子身上的檀香味,貼在身上,若有似無,暖人心脾。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男主,他不是人,他是神,我可以占為己有嗎? 第05章 春悅園內,蘇霽華捧著手里的暖玉靠在榻上發呆。 那日里賀景瑞替她尋了婆子來,他卻沒回來,這暖玉和大氅也就留在了蘇霽華這里。 昨日里圣上落旨,赦免了李錦鴻的死罪,可見賀景瑞真是將老太太的話給放在了心上。蘇霽華曾聽過,只要是那賀景瑞答應了的事,那他便一定會辦到。 君子一諾,值千金。賀景瑞大致就是這樣一個君子吧,只是這樣的君子,到底是什么事會逼的他起兵造反呢? “大奶奶,奴婢將白娘安置在西廂房了。”梓枬捧著茶碗上前。 蘇霽華收攏掌中暖玉,目光落到木施上,那里掛著賀景瑞的大氅,她已親自用熏籠熏過,用的還是上等的沉香,與她平日里用的一般無二。 “梓枬,派人將這大氅替大司馬送過去。” “是。”梓枬應聲,小心翼翼的取下那大氅出了屋門。 蘇霽華靠在榻上,聽到西廂房處傳來一首繞梁小曲,語嬌調軟,甚為好聽,只太過凄涼。 披衣起身,蘇霽華攏著袖爐走出主屋,往西廂房去。 “英英妙舞腰肢軟。章臺柳、昭陽燕。錦衣冠蓋,綺堂筵會,是處千金爭選。顧香砌、絲管初調,倚輕風、佩環微顫。 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漸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趨蓮步,進退奇容千變。笑何止、傾國傾城,暫回眸、萬人腸斷……” 白娘身穿襖裙,正站在屋內唱曲,瞧見蘇霽華,趕緊盈盈行禮告罪,“可是白娘擾了大奶奶?” 蘇霽華站在戶牖處,先是掃了一圈屋內,然后才將目光落到白娘身上。“你本該跟著二爺,卻隨了我這個寡婦,生受了委屈。” 白娘攏袖跪地,朝著蘇霽華叩拜道:“若是無大奶奶,白娘怕是就會被那二奶奶給亂棍打死了。” 雖是個戲子,卻看得透徹,那二奶奶不是個好相與的。從上輩子能心狠手辣的將蘇霽華吊死來看,這白娘若是真進了二房院子,不出幾日怕是就會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尸首。 “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曲?我聽著倒是不錯。”蘇霽華踏進屋子,白娘趕緊給她倒了一碗熱茶。 “這小曲名喚《柳腰輕》,是……”白娘面露難色。 “但說無妨。”聽這名字,蘇霽華已然猜到不是正經曲子。 “是柳大詩人曾贈與一名妓之詞。” 蘇霽華垂眸盯著眼前的茶碗,卻不飲,只攏著袖爐道:“講的是什么?” “講的是一名妓英英,一無所有,生下便要風月賣笑,她只會舞,只能舞,以此取悅他人,揉斷心腸。”白娘似感同身受,話到深處,紅了眼眶。 “白娘,將這曲教與我吧。”蘇霽華突然道。 “大,大奶奶要學這曲?”白娘瞪著一雙眼,嚇得聲音都結巴了。 “怎么,你不愿教?”蘇霽華抬眸,眼尾上挑,透出媚色。 “白娘的命是大奶奶救的,自然是愿意教的。”白娘點頭,轉身入內,片刻后拿了一張素紙出來遞與蘇霽華,“這是詞曲。” 蘇霽華接過,有些訝異。“白娘的字娟秀工整,真是寫的不錯。”而且一勾一畫之間,筆鋒隱有些熟悉的味道。 “略學了些皮毛,比不得大奶奶。”白娘拘謹的站在那處,似是對蘇霽華有些畏懼。 “別傻站著了,坐吧。” “是。”白娘落坐,與蘇霽華兩兩相看,片刻后終于顫著嗓子開始教蘇霽華唱曲。 蘇霽華聲媚音嬌,嗓音卻又帶著一股奇異的清冷感,原是最適合唱曲的,但她偏生就是個五音不全的調,任憑白娘磨破了嘴皮子,唱啞了喉嚨都沒能掰過來。 “怎么,我唱的不好嗎?”看著面前一臉菜色的白娘,蘇霽華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