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霽華用刷子取了膠狀物用于鬢角，原本雜亂干燥的鬢角瞬時(shí)如鏡生光方。

    “大奶奶，這到底是何物事？”梓枬驚呼出聲。

    “這喚鹿角菜，用滾湯浸泡，冷凝成膠后刷與鬢角，效果極好。”話罷，蘇霽華又打開面前的妝奩，只見里面密密扎扎擺置著許多梳妝用具，與先前空蕩蕩的感覺大相徑庭。

    誰言，一見鐘情，與色相無關(guān)。她偏要用這張臉，將李家踩在腳底下。

    蘇霽華清楚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因此不管用何手段，她一定要攀著那人活著爬出李家這個(gè)腌臜地。

    *

    寅時(shí)，天色未亮，落雪成霜。春悅園內(nèi)，蘇霽華早早起身坐于梳妝臺前。

    描翠眉，施花鈿，點(diǎn)妝靨，傅斜紅。蘇霽華怔怔看著鏡中之人，神態(tài)微滯。這才是她蘇霽華，而不是那個(gè)滿面枯槁，形如老婦的李家大奶奶。

    將掛與木施上的錦裙取下，蘇霽華輕撫過上面以五色絲線編織而成的蒂形小花，眉目舒展。

    多久了，她未穿過這般濃艷之裙，只為守著那個(gè)可惡的懦夫敗類。

    穿上錦裙，蘇霽華又拿出一雙高頭錦履。錦履以寶相花錦而制，前端用紅底花鳥紋錦，里襯是六色條紋花鳥流云紋錦，不管是款式抑或布料，皆極為絢麗，與蘇霽華身上的錦裙相得益彰，更襯得她整個(gè)人猶如神仙妃子般好看。

    伸手推開主屋大門，蘇霽華仰頭看天。

    天色昏暗，雪未消，春悅園內(nèi)悄靜無一人，隔墻卻已亮起了紅紗籠燈，隱有刀劍破空之聲。

    抬手捋了捋鬢角，蘇霽華輕手輕腳的關(guān)上主屋大門，穿過房廊至耳房側(cè)邊東院墻。

    院墻很高，蘇霽華早有準(zhǔn)備，她提裙踩著假山石塊爬上去，凍得手腳冰冷，臉上笑意卻愈發(fā)明朗，眉眼熠熠，生機(jī)勃勃。

    終于爬上院墻，蘇霽華看到那隔壁院中持劍飛舞之人。

    院中無樹，空出一大塊地，以方磚斜疊而鋪，一盞紅紗籠燈懸掛于戶牖前，投射出一點(diǎn)細(xì)碎斜光。寒冷的天，綿雪如絮，男子卻只著薄衫，劍影之中姿態(tài)矯若游龍，鬢發(fā)翻轉(zhuǎn)，暈黃燈光下露出一雙漆黑的清明眼眸。

    劍起，積雪隨舞，被凌厲的劍鋒劈散，細(xì)碎落于男子身上，轉(zhuǎn)瞬即消。

    雖是個(gè)武將，容貌卻俊美如儔，如玉如啄，通身透著一股微涼的冷淡氣派，比之溯雪更潔，恍若神袛臨世，果然不擔(dān)虛名。

    賀家二郎，賀景瑞。蘇霽華默念，掌下用力。

    在上輩子，蘇霽華只見過賀景瑞一面，那就是明日賀景瑞攜禮前來參拜老太太時(shí)，透過畫屏偶有一瞥，連容貌都沒見全，后便再無瓜葛。

    在此前，蘇霽華已細(xì)細(xì)想過，先搬至春悅園，也就是賀景瑞的隔壁院子，然后再引得這個(gè)人的注意。但是當(dāng)她真正瞧見人的時(shí)候，卻突覺渾身僵直，原先想好的措辭皆忘得一干二凈。

    世上竟真有如此完美無瑕之人。

    “誰？”利劍破空而來，蘇霽華瞪著一雙眼，眼看那人踩石而上，俊挺的身姿立于墻頭，衣袂飄飛，鋒利的劍尖抵住她纖細(xì)脖頸，似乎下一刻就要血濺當(dāng)場。

    十八歲的蘇霽華，濃艷多姿，身著錦裙，匍匐于假山石上，漆發(fā)逶迤，媚波橫生，香肌艷骨，不可方物。

    正是血?dú)夥絼偟哪昙o(jì)，賀景瑞卻眉目清冷，手中利劍平而穩(wěn)。

    天色未亮，男子又站在背光處，蘇霽華瞧不清男人的臉，但那通身的氣勢卻十分震懾人心。

    “我，我的鞋落了。”

    女子說話聲顫，軟而媚，于寂靜清晨中，猶如書中狐媚。

    賀景瑞垂眸，看到墻角處的那只高頭錦履，眉目輕皺，身姿輕巧的落地后用劍尖挑起那鞋往上一拋。

    錦履飛墻而過，落在了蘇霽華身側(cè)，男子邁步走遠(yuǎn)，不見身形。

    蘇霽華咬唇，突然的挫敗感迎面砸來，澆的她一臉菜色。這人是眼瞎嗎？她這么一個(gè)美人摔在這里，他就不能伸手扶一下，再幫著穿個(gè)鞋！怪不得上輩子一路光棍連個(gè)家室都沒有！

    氣呼呼的爬下假山，蘇霽華回屋卸妝，在觸及自己的婦人髻時(shí)，心緒瞬時(shí)明朗。

    怪不得那賀景瑞一副避嫌模樣，原是她忘了梳回女兒髻，畢竟正常男人瞧見婦人髻，即便身姿貌美，心中自然會(huì)多有顧忌。

    頹喪的撐著下顎靠在梳妝臺上，蘇霽華深覺自己這腦子多年未用，已生了鐵銹。那人已知自己是婦人，這日后可如何是好？

    *

    辰時(shí)，梓枬端了梳洗用具進(jìn)屋，前來伺候蘇霽華起身。

    早前折騰了小半個(gè)時(shí)辰的蘇霽華正靠在榻上小憩。

    “大奶奶，該起身了。”梓枬上前，輕喚蘇霽華。

    蘇霽華睜眼，從榻上起身，一身錦裙華服，震的梓枬久久不能回神。

    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錦裙，蘇霽華朝著梓枬擺手，“去將我的素裙拿來吧。”

    “……是。”梓枬應(yīng)聲，從木施上取下素裙給蘇霽華換上，良久后終于是忍不住的開了口，“大奶奶，您若是身子不適千萬別忍著，奴婢去尋了大夫來給您瞧瞧。”

    “梓枬，你莫不是以為我招了邪祟吧？”蘇霽華系上沉香色的絲繩束腰，抬眸時(shí)神態(tài)自若，臉上脂粉已消，唇瓣處卻依舊略帶檀色口脂。

    梓枬趕緊擺手，囁嚅著唇瓣說不出話來。

    其實(shí)她倒是覺得這般的大奶奶才好，看著有鮮活氣。

    “行了，我無事，去給老太太請安吧。”

    “是。”

    領(lǐng)著梓枬往老太太的春暉園去，蘇霽華自二門入甬道進(jìn)內(nèi)院，在房廊處瞧見正候在外頭厚氈旁的二爺。

    這李二爺名喚溫睿，年二十，相貌生的倒是好，只卻是個(gè)渾物，浪蕩風(fēng)流，覬覦蘇霽華已久。

    “給嫂子請安了。”李二爺上前，畢恭畢敬的給蘇霽華行了一禮。那雙眼上下掃過人，流連在酥胸細(xì)腰處，心思昭然若揭。

    蘇霽華斂眉，眼中顯出厭惡之情，卻還是好聲好氣的道：“這么冷的天，難得見二爺過來。”

    李溫睿浸在蘇霽華的軟聲嬌語里，略靠近些，便能聞到她身上的沉香味。當(dāng)即露出一副癡迷神色。

    蘇霽華耐下性子，側(cè)身道：“聽說前街的鋪?zhàn)犹澚吮荆侨硕剪[到咱們李府門口了。”

    李溫睿面露尷尬神色。今日他這么早來老太太這處，為的就是這事。

    “咳，確是出了些事。”他貪圖便宜進(jìn)了次料，現(xiàn)在賣不出去又拿不出錢來，那些出貨商便堵在了李府門口鬧騰，讓別人看盡好戲，現(xiàn)下老太太正在氣頭上，所以他才這么在外頭干站著。

    蘇霽華輕笑，眉尾上挑看向李溫睿。

    難得見蘇霽華這般笑，李溫睿看呆了眼，不住的吞咽唾液。

    “二爺隨我進(jìn)來吧。”蘇霽華抬腳踏進(jìn)主屋，聲音輕細(xì)，“過會(huì)子我說什么，二爺應(yīng)下便是了。”

    話落，蘇霽華已至老太太跟前請安，李溫睿怔愣片刻，趕緊隨了進(jìn)去。

    老太太坐在羅漢榻上，身旁小幾處置著幾本賬目，顯然是在煩心那幾間鋪?zhàn)拥氖隆?/br>
    其實(shí)幾間鋪?zhàn)颖静槐財(cái)_到老太太這處，但李家的情況日漸衰弱，李府開支極大，只靠著田莊宅子是撐不住的，若不是那時(shí)蘇霽華嫁來時(shí)帶著豐厚嫁妝，李家便是這個(gè)空殼都保不住。

    那些來討債的都被老太太命人打發(fā)回去了，銀錢也補(bǔ)了，可是這臉面卻是回不來了，而且那么一大批布料該如何處置也是個(gè)難題。

    “你進(jìn)來做甚？”老太太冷聲開口，顯然對李溫睿極不耐煩。

    老太太最喜李錦鴻，可惜那李錦鴻“死”了，不然哪里輪得到這二房的李溫睿來學(xué)著管理家業(yè)。

    李溫睿吞吞吐吐的說不出話來，求救似得看向蘇霽華。

    “老祖宗可是在煩心那幾間鋪?zhàn)拥氖拢俊碧K霽華笑盈盈的開口，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李溫睿，繼續(xù)道：“老祖宗，依照我的意思，不若將這批布料當(dāng)眾給毀了吧。”

    “毀了？”李溫睿驚訝出聲，被老太太呵斥了一句，蔫蔫的又縮了回去。

    老太太身旁的大丫鬟翠雀給蘇霽華與李溫睿端了茶來，蘇霽華垂眸輕抿一口，眉心微蹙。

    不是茶不好，而是茶太好。這茶名喚銀絲冰芽，專取茶心嫩芽以泉水漂洗而制，因是白茶，茶色雪白，又名龍團(tuán)勝雪，是為貴茶。

    李府已入不敷出，老太太心知肚明，卻還是舍不棄這些金貴物事，也難怪明面上還要傍著自個(gè)兒，畢竟她蘇家可不就是個(gè)伸手來錢的地兒嘛。

    放下茶碗，蘇霽華見老太太瞧著自個(gè)兒，便笑著將剩下的話給說完了。“老祖宗要知道，做生意講究誠信，咱們的鋪?zhàn)淤u的都是好料子，人家看中的就是咱們的布料，若是布料差了，咱這鋪?zhàn)右簿蜎]活路了。”

    “你的意思是，毀了布料，爭個(gè)名聲？”老太太是個(gè)明白人，蘇霽華微一點(diǎn)撥她便明白了。

    “正是這個(gè)意思。”

    老太太沉思片刻，然后頷首道：“我倒是忘了，你本家就是做生意的。”

    蘇霽華端坐在旁，低眉順目，“老太太若是放心，這事便由我來辦吧。”

    “怎么突然，便起了插手鋪?zhàn)拥男乃剂耍俊崩咸缓煤吹拿靼住?/br>
    蘇霽華早有準(zhǔn)備，她以繡帕掩面，神色哀切，“我昨晚睡夢之際，夢見相公，相公言讓我好好孝順老祖宗，照料李家。這鋪?zhàn)拥氖率抢罴业氖拢以跄苄涫峙杂^不管，那相公在地底下，是要寒了心的。”

    蘇霽華梨花帶雨，哭的厲害，李溫睿一臉心疼。

    老太太變了臉色，她是知曉自家孫子尚在人世，但卻不能說，蘇霽華這話，她反駁不得。

    老太太未說話，一旁的李溫睿卻是等不及了，“老祖宗，這事我怕辦不成，若是能得嫂嫂一臂之力，最是再好不過。”

    老太太不欲多糾纏，想著只幾間鋪?zhàn)恿T了，便放手給了蘇霽華。

    “既如此，那這事便交由你與睿哥兒去辦吧。”

    老太太松了口，李溫睿喜不自禁，蘇霽華斂眉，神態(tài)平和如常，心下卻暗松一口氣。成了。

    蘇霽華并不貪圖那幾間鋪?zhàn)樱孕≡诩抑卸δ咳荆钪O商家之三昧，此次之事自應(yīng)付的來，她只是尋個(gè)借口能常出李府罷了，然后把那窩囊廢李錦鴻給揪出來。

    但讓蘇霽華煩心的卻是賀景瑞，那人似是對她的美色毫無所動(dòng)，難道是她不夠美？

    “大奶奶，二爺差人送了蓑衣餅來。”

    看來她還是美的。

    作者有話要說：　　賀景瑞：今早上碰到個(gè)狐妖，幸虧我跑得快。

    蘇霽華：今早上碰到個(gè)不解風(fēng)情的瞎子，幸虧我機(jī)智。

    第04章

    翌日，天剛蒙蒙亮，賀家便有人提了東西來李府上門拜訪。

    來人是剛剛被封了大司馬的賀家二郎，賀景瑞。賀景瑞現(xiàn)年二十有四，卻已被封大司馬，可見皇恩浩蕩。

    丫鬟婆子聚在內(nèi)宅門口，翹首盼著，窸窸窣窣的說著閑話，神色興奮。賀家二郎美名遠(yuǎn)揚(yáng)，出行時(shí)常有擲果盈車之態(tài)，聽聞便是皇上最寵愛的朝陽公主都心悅于他，能得見這般神仙一樣的人物，怎能不興。

    今日雪停，日出。暖融陽光傾斜而下，看著清冷，遠(yuǎn)遠(yuǎn)走來一行人，為首之人身披大氅，頭戴玉冠，俊挺如松結(jié)，雙眸清若寒潭皎月，仿似不食人間煙火。

    “二舅舅。”二奶奶羅素一眼瞧見進(jìn)內(nèi)宅院的賀景瑞，飛鳥般的便奔了過去。

    賀景瑞雖是個(gè)武將，但姿貌俊美，舉手投足間如美玉之潤，溫雅清舉，果真擔(dān)得世人陌上公子之美稱。

    他朝著羅素微微頷首，神態(tài)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