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他仰頭望月,給出了上半句:“……十分好月,不照人圓。” 溫雪塵自是無法回應他,一杯熱茶在冬日寒夜間孤零零地擺置在九枝燈身側,兀自冒散著白汽兒。 他雙手捧杯,在無盡的沉默中對出了下半句:“過盡千帆,無一君舷。” 說完,他碰了碰那孤杯,一笑生花,好似他十三年來唯一的詩友、茶伴和知己還留在身邊。 孫元洲走出山門,對兩名身著玄色長袍、久候于門外的人如是這般地耳語了一番,其中一人陡然暴起,怒嚷道:“盡是屁話!” 不等孫元洲示意他,他也覺出自己太過激動,然而心緒實在難平,只好壓低聲音喃喃地罵:“果真是四門教養出來的狗東西,薄義寡恩,事到臨頭就知道說著漂亮話往后縮,叫咱們去沖鋒陷陣!徐行之當初不是死了嗎?現在蹦出來,定是他當初優容包庇之故!” 說話的赫然是當初為泄私怨、把曲馳打作了心恙之癥的遏云堡堡主褚心志,另一個更高挑瘦削的,則是黑水堡伍堡主。 相較于褚堡主的暴跳如雷,伍堡主則更加憂心忡忡:“我記得那徐行之身懷有神器世界書,他這回從蠻荒出來,說不定也是借了世界書的威力……” 孫元洲不欲與他討論這種除了更加敗壞軍心外一無所用的事情:“山主既下令各自為政,那就請兩位堡主通力協作,聯合四周小宗小派,一方面加強戍守,一方面與應天川附近的宗派聯系,對那些人多加襲擾。有什么需要幫助的,隨時提出,我赤練宗若能相助,必然出手。” 褚堡主從暴怒中清醒過來,連聲稱是,面部肌rou都扭曲了幾許:“對,對對。我得把丹陽峰圍成鐵壁一塊!那姓曲的要想再進來可沒那么容易,當初沒能殺了他,這回我非扒了他一層皮不可!” 應天川的議事殿中,徐行之、孟重光、曲馳、周北南、陸御九等皆各列其位,清涼谷、應天川、丹陽峰、風陵山四門間能說得上話、管得了事的弟子均在分析著眼前局勢。周望跑去觀海了,元如晝則負責斟茶倒水。 魔道人亂了陣腳,這一事實已是顯而易見。幾人經過商議,也將下一步的行動目標定在了丹陽峰,若無變故,三日后便要動手。 大事已定,他們便三三兩兩地敘起閑話來,以徐行之為中心的那一圈最是熱鬧,吵吵嚷嚷的。徐行之從身前的炭堆里翻出幾個烤好了的紅薯,呼著氣拋給周北南一個,曲馳一個,分給了弟子們幾個,自己又捧了一個在手心。 昨日他想這一口想得很,孟重光便跨了海川去買紅薯,恰好碰見三元宗妄圖作亂,孟重光順道把他們給一勺燴了,才回了應天川來。 徐行之攏著剛烤好的紅薯直哈氣時,孟重光主動伸手把紅薯接了去,細心拂去表面塵灰,又去了最上頭的一層皮,才乖巧地遞回到徐行之跟前:“師兄,吃。小心燙。” 紅薯是剛烤好的,很軟很甜,一口咬下去糖心直往下流,燙綿粘甜得人恨不得連舌頭一道吞進去。 還是周大少時的周北南自是看不上這種平民食物,對他們這種辟谷多年的人來說,食物無非是閑來偶爾用之的消遣,然而蠻荒中蹉跎多年,乍一聞到這人間味道,他的心和胃一道暖了起來。 陸御九也在一旁小心地咽口水。 他偷眼看著孟重光的動作,笨手笨腳地打算剝了給陸御九吃。 清涼谷二師兄解心遠從方才起就一直在打量陸御九,見大家已不再商議正事,便一路暢行無阻地走上前來,對陸御九道:“事已了卻,不要再戴著這古怪東西,怪難看的。” 陸御九啊了一聲,方明白他是在說自己的鬼面,正欲伸手去摘,周北南便驟然按住了他的手:“哎,別動!” 他抬起頭,老實不客氣地對解心遠說:“他不摘面具。” 解心遠莫名其妙:“為何?” 周北南硬邦邦的:“他不摘。” 徐行之聽到這邊有響動,叼著紅薯靜靜看戲。 陸御九察覺到氛圍不大對,立刻小聲打圓場道:“師兄,不要緊的。” 解心遠大皺其眉,周北南畢竟也是師兄,輩分擺在那里,他不再頂嘴,恭敬地行過一禮后,又瞟了周北南一眼,方才離開。 周北南一邊剝紅薯一邊深覺奇怪:“他那什么眼神啊,像是我搶了他什么東西似的。” 陸御九軟乎乎地兇他:“你不要對師兄沒禮貌。” 周北南哼了一聲:“什么師兄?那是你的師兄。我和他們平起平坐,還比他們早來十三年。我都允許他們分食你的精元了,這還不夠?” 陸御九據理力爭:“他們是我師兄,那是我應該做的。” 周北南撇嘴,酸溜溜的:“哦。” 他把甜到流心的紅薯一拗兩半,將較大的那頭遞給陸御九,聲音壓低了些:“你不必太聽你師兄的話。不愿給他們看臉上的傷口就不看,只給我一個人看便是。我又不會嫌棄你。” 本來還覺得自己理直氣壯的陸御九摸摸自己的鬼面面具,氣焰登時弱了下來,捧著紅薯小松鼠似的咀嚼,又多添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心事。 作者有話要說: 從魔道角度寫一寫九妹和魔道眾人的垂死掙扎,順便埋點伏筆qwq 九妹的消極應戰也是有原因的。 從明天開始日萬,大概明后天九妹就要下線了,最晚大后天,正文完結~ 另,北南直到現在還以為自己娶了個丑媳婦兒qwq 第115章 故劍情深 褚堡主當真把丹陽峰圍作了一只刀插不進水潑不進的鐵桶。陣法套疊, 日夜巡邏,探察哨甚至放出了百里開外。 往日,褚堡主在入夜前是最愛在丹陽峰山道上散幾回步的,起初是圖個得勝的滋味兒,后來便成了習慣。 然而現在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只謹小慎微的螞蟻,出個山門都要搖頭擺尾地把觸角朝向四面八方, 確定無虞方敢出去踱上兩步。 他也不想在這種時候隨意外出,然而慣常的規矩一改, 那群已呈惶惶之態的魔道弟子怕是更要猜測連連。 人心如流沙,散去便很難再攏回,褚堡主不敢在此時擅自冒險。 褚堡主走在林木蕭蕭的山道中, 只覺后頸被冬風吹得發硬發痛, 苦不堪言, 往日的享受全數化作了折磨。 隨他出行的弟子也被他的愁云慘霧感染, 近處的一個個頂著棺材也似的一張臉, 遠處的則忍不住切切察察,細碎的話語聲順著山風飄進了褚堡主耳中:“……你們說那徐行之是什么模樣?總不能有三頭六臂吧。” “說不好……”他的同伴話音顫顫的,似乎林中每一棵樹都是徐行之的耳目,“我聽師兄們說起過他。這人能耐可大了,使一把折扇,有千般萬般的變化,本人未嘗就不會幻形,說不定他就藏在這樹林間呢。” 褚堡主聽得后背泱泱冒汗,宛如被一條毒蛇爬過脖頸。 這幾日他冷眼觀察下來, 發現盡管孟重光在靈力水準已遠勝于徐行之,然而弟子們口里心中,多半畏懼的還是徐行之。 徐行之當年盛名太過,卓爾不群,當然值得一怕,然而更叫弟子們忌憚的一點,是他清靜君徒弟的身份。 當年清靜君一劍封喉,鯨濤蹙雪之姿宛若天人,以天才之名終結了另一名不世出的天才,讓魔道反攻四門的美夢半路折戟沉沙。 盡管早已死去多年,然而那道名為岳無塵的陰影時至今日仍籠罩在魔道眾人頭上。 徐行之作為清靜君岳無塵唯一的內傳弟子,此時領兵來戰,在魔道眾弟子眼中,便是一個極為不祥的預兆。 他們只籠統地曉得孟重光的可怕,卻被徐行之那些真真假假的傳說壓得喘不過氣來。 褚堡主也有了點心慌氣短的感覺。 為了打消這種要命的情緒,他停住了腳步,朝后一指:“把后頭那兩個嚼舌根的,攔腰斬作兩截,懸于平月殿前,告訴眾弟子,這便是長他人志氣的后果!” 他的近侍知道褚堡主現在就是個爆竹,對任何不稱心的事情都過分敏感,若是對他的命令稍有延宕,搞不好這怒火會燒到自己身上,于是紛紛一擁而上,反剪了他們的雙手。 聽著求饒和哭嚎聲漸行漸遠,褚堡主方才長出了一口惡氣,對留在他身側的人指點道:“禍亂人心都禍亂到我眼前來了,將來還有什么不敢做的?!” 被他點到的弟子迅速且茫然地點了點頭。 那兩名倒霉蛋的議論他也聽見了,但他根本沒往心里去,因為那是許多人的心里話,沒想到宣之于口后會有這樣的后果。 很多人便由此把恐懼閉鎖在了心中,任其發酵醞釀成一場不可知的風暴。 那兩人被剁為四截,因為身懷靈力,一口氣散得極慢,在殿前掛了整整一日,血rou模糊的上半身才各自咽了氣。 褚堡主還是沒有放他們下來的意思,于是他們在殿前又掛了足足兩日。 褚堡主坐在平月殿里,瞧著那頭尾分離、被風吹得嘩啦啦亂轉的四塊軀殼,時而和弟子們一樣惶然不可終日,時而又憑空生出幾分痛快淋漓的惡意,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在守山開始的幾日后,孫元洲來看過他一回。 褚堡主山里山外帶他轉了一圈,指著外圍笑道:“我在五十里開外便設了一排毒瘴陣,凡踐足者,不管是地上走的、天上飛的,只要是修為低于金丹期的,必然會遭毒瘴侵身,化為毒尸,互相咬嚙!” 他手中持一細鋼鞭,又往稍近處一點:“……先鋒軍則在毒瘴陣稍靠后之處駐扎。” 孫元洲問:“先鋒軍?你打算如何安排?” “這等要命的事兒自然不能叫咱們道中人來做!”褚堡主惡毒又輕松地笑道,“我刨了丹陽峰弟子的墳墓,攏共攏共也有六百具尸骨,正在加急煉成醒尸。左右這些個尸體不怕死,趁來犯之敵遭受瘴氣、陣腳自亂時,必然能沖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孫元洲踱了兩步:“這陣法設計有些不好。你可還記得清涼谷的鬼兵?他們亦是不懼瘴氣毒霧的。” 褚堡主一咧嘴,笑出了一口冷森森的白牙:“鬼道與魔道相去不遠,有些陣法咒術甚至是共通的,我豈能不知如何料理這群死鬼?” 他揚鞭指點:“第一層先鋒軍內圍,便是上古的誅鬼大陣,我特意開了幾處口子,擎等著他們攻入,內里則是個更大的口袋,修為不夠的鬼,只消在其中走上一走,便會被震碎魂核,打作碎渣,灰飛煙滅,再無超生之機!” 褚堡主越說越興奮,滔滔不絕道:“我那最外圍的毒瘴陣設得隱蔽無比,活人十成中至少有五成會中招。死鬼不怕毒,徐行之極有可能會讓死鬼開路,等這些開路之師喂了誅鬼之陣,徐行之必然會落得個首尾難以相顧的下場,到那時,我們再……” 他說到興起,一張臉紅紅白白,一張嘴開開合合,好似山外已躺著無數老四門下的尸首了。 孫元洲任他眉飛色舞了好一陣,才沉靜地反問:“……可攔得住孟重光與徐行之?” 這話不是一般的掃興,褚堡主夾起了眉毛:“他們不過區區兩人,還能把整座丹陽峰吃下來不成?” 孫元洲據實以答:“他們能把這座山頭鏟平。” “那便叫他們來啊。”褚堡主眸間閃出凌厲殺意,“大不了就是個魚死網破!我不介意將此處變為人間修羅之所!” 說到此處,他又現出忿忿之色來:“若是山主肯來坐鎮,我何須怕什么孟重光?!” 孫元洲短短三日來便瘦了不少,更顯得一雙眼睛通透晶亮,聽他提起山主,他眼中的光稍暗了暗,自顧自岔開了話題:“青蓮宗、仰月宗、靈隱堡,聯合著其余七門宗派來找過我。” 褚堡主總算明白了孫元洲此番來意,收回鞭子,拿鞭節輕輕敲打著掌心,咧著嘴森森地笑開了:“這才是孫宗主來此的第一目的吧。” 孫元洲知道此人眼下為著備戰已熬得發了狂,只在表面上維持著個人架子,稍有不慎便會露出野獸的一面,因此說起話來格外和風細雨:“你血祭了太多弟子,他們有所微詞,也是正常。” 這一層套一層的陣法,絕不是白白布置的,每一層若想要揮發出最大效力,都得往里填命。 褚堡主自然不舍得他堡中弟子的金貴性命,而想拿普通人的性命血rou造出一個威力十足的陣法,無異于精衛填海,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把目光瞄準了那些個小門宗派,以合縱抗敵的名義拉攏他們。 人拉攏來了,還沒坐熱屁股,就被成隊地拉進陣法里,稀里糊涂地做了陣法的墊腳石。 其他幾門宗派眼看著遏云堡變成了一條肥頭大耳的吸血蟲,一口氣把他們吸剩下了空空一張皮,自是憤怒到了極致,跑去風陵山,找赤練宗告狀。 聽了孫元洲的話,褚堡主啪地一甩鞭子,鞭花落在一塊石頭上,生生炸得石沫橫飛:“這起子王八蛋逮著這時候告狀?!我他媽是為了誰?行,我不防,我不守,我一拍屁股溜了,留給他們一座空山,豈不是一了百了?” 孫元洲嘆了一聲:“褚堡主莫要如此講。” 他說話說得極溫文,但也透著一股不可抑制的無可奈何。 ——遏云堡家大業大,一旦撤去,找不到安身之地,立時便會化作被人追著打的野猴子;青蓮宗等小宗派自是不懼這個的,無論在哪里占一座山安營,都能活下來。 大宗派想要立足,小宗派想要自保,利益兩相碰撞,誰都不肯退上一步。 孫元洲知道,這便是所謂的離心離德。 褚堡主看孫元洲神色有些悵然,難得在殺伐之心外生出了些同情來,拿抽碎巖石的大手拍打著他的肩膀,道:“孫宗主,我知道你夾在中間不好做。你放心,山主哪怕不出手,對上孟重光他們,我這邊也有自己的主意。” 孫元洲這幾日已是殫精竭慮,他倒是很愿意聽一聽褚堡主除了把自己圍作一只鐵桶之外還有何高招:“……褚堡主請講。” “他們之中有個姓陸的,是那批死鬼的頭領。”褚堡主笑微微的,眉眼中帶出一絲猾氣,“在陣法之中,我會盡全力將他拿住。若能拿住他,我便有了和姓徐的談條件的資格。” 孫元洲對這個主意并不熱衷。 就他所知,那陸御九現如今已成元嬰之體,豈是說拿住便能拿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