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不過這好歹也算是個辦法,因此他點了頭,安撫道:“辛苦褚堡主了。” 褚堡主嘿嘿一笑,兩眼底下熬得青黑,眼中卻竄著志得意滿的火光:“我倒想要看看,我打下這一座鐵壁,他們到底能從哪里摸上來!” 三日過去了,五日過去了,十五日過去了,褚堡主不斷加固山防,堆了愈來愈多的尸骨上去,惹了愈來愈多的爭執和非議,然而應天川方向一無所動,探子一日一封靈函地遞過來,也聲稱那千余名弟子安靜得不像話,看不出任何調動的意思來。 黑水堡伍堡主忍不住有些遺憾,認為他們龜縮不出,實在是太過窩囊,當初就應該心一橫,牙一咬,直接打過去,把他們驅出應天川。 思來想去,他把這延誤軍機的罪名歸給了九枝燈。 ——若不是前幾日九枝燈被驅出應天川,事后又做出一副心灰意懶、閉門不出的死相,他們也不至于被嚇破了膽。 起了心思后,他蠢蠢欲動地勸說褚堡主一起行攻打之事,然而褚堡主把一顆腦袋搖成了撥浪鼓,抵死不肯。 他的鋼鐵防線剛剛拉起來,躲在丹陽峰中才覺得安然自在,事到如今是萬不肯出去冒險的。 伍堡主磨破了嘴皮,眼見無法令他回心轉意,只好去找了孫元洲。 誰想孫元洲因為九枝燈不管事,已忙成了一只陀螺,赤練宗上下都被他調動起來,無人可分撥給他,去行那偷襲之事。 除了赤練宗與遏云堡,伍堡主與其他幾個較大的宗主堡主關系均是極為惡劣,就算勉強聯合,最終內訌爭執的可能也遠遠大于同仇敵愾。 思來想去,伍堡主覺得自己不必做這個出頭鳥,便無聲無息地收了心思,陪遏云堡一道修葺山防,出了不少毒辣主意,竟在原有的三條防線外又添了六條,把方圓百里都變成了一片荊榛滿目、十室九空的無人區。 他們靜等著徐行之他們自投羅網,把他們絞成碎rou,唯一怕的是他們不來。 這兩個焦頭爛額的人,絲毫不知此時的應天川是怎樣一副光景。 應天川中。 在問過幾名弟子后,周望總算打聽到徐行之他們身在何處,穿廊過殿地走去找他。 她在蠻荒時從沒有迷路之患,可到了現世,見了鱗次櫛比的殿屋樓宇,反倒比之前加倍地發暈,花了旬月光景,才勉強認清了應天川的建筑布局。 周望轉過一處回廊,赫然看到在天光云影下,徐行之、周北南與曲馳并排坐在廊檐下,抱著三個一模一樣的海碗。徐行之坐在正當間,拿木手端著一碗面吃得渾身發汗,形狀漂亮的菱唇被湯汁燙得發紅,吸溜溜地一邊吐舌頭散熱一邊吃,與他并排的周北南也被他感染成了同一個吃相,只有曲馳蠻斯文地捧著一碗清湯在喝,把湯水喝出了個風度翩翩的儀態來。 他們的模樣讓周望有些忍俊不禁,明明是三個年歲不小了的男人,湊在一塊兒,就成了一群半大的少年。 曲馳最先發現周望,他放下碗,對周望微笑。 周望叫了一聲干爹,又叫了一聲舅舅,周北南從面碗里抬起頭來,似乎也是覺出自己的不莊重來,抹一抹嘴,努力做出一副嚴肅相:“怎么?” 只有徐行之放下筷子,招呼道:“面是我下的,鍋里還有。阿望要不要一起吃?” 他許久不吃人間食物,規矩也淡忘得差不多了,說話時就信手將筷子往面湯里隨手一插。坐在他左側的曲馳發現了這一點,默默地幫他把筷子撈出來,抖盡湯汁后橫放在碗側。 周望甚是詫異。 徐行之不緊不慢還自罷了,可曲馳為何也這般淡然? 她聽眾位丹陽峰弟子提起昔年曲馳受辱之事都難免熱血沸騰,恨不得立時提刀殺至丹陽,剁下遏云堡堡主頭顱,但見曲馳這樣的態度,好似糾正徐行之筷子放法,都比報仇雪恨來得有趣得多。 所幸周望不是個綿軟性子,有問題便直接問了:“今日還不打嗎?我聽幾位清涼谷師兄說丹陽峰那邊正在鞏固山防,再拖下去,他們怕是真的要把丹陽峰造成一座鐵峰了?!?/br> 徐行之重新拎起筷子,看了一眼自己的面湯,頗隨意道:“讓他們造去唄,正好給他們找點事情做?!?/br> 說完,他伸出筷子,堂而皇之地從周北南面碗里偷面。 周北南瞪他:“哎?!?/br> 徐行之:“哎什么哎??窗涯阈獾摹!?/br> 周北南:“……我他媽……” 他抬腳欲踹,徐行之立刻作端不穩碗狀往曲馳身上靠,笑鬧著:“湯,湯灑了。” 周望見他們鬧騰,看在眼里,心中也暖得很,然而總有一件心事壓在心上,讓她喜悅也喜悅得不暢快。 她在曲馳身邊坐下,伸展開已逐漸發育得修長柔韌的雙腿,道:“徐師兄,咱們到底還等什么呢?越拖越長,難道非要打一場硬仗不可?” “硬仗是要打?!毙煨兄?,“……但不是和丹陽峰打。那姓褚的老小子還不配?!?/br> 周望詫異挑眉,心中疑慮萬千。 徐行之笑了笑,抬頭觀天,半晌后開口道:“看今夜月色不錯,咱們吃完這碗面,就去把丹陽峰收拾了,你們覺得如何?” 周望:“……” 她發現自己著實跟不上徐行之的思路:“就……直接打嗎?” 曲馳與周北南顯然是知道徐行之的計劃的,前者溫聲地與周望解釋道:“我們已商量出了辦法。到時候你跟我們一起走便是?!?/br> 雖仍是不解,但周望至少聽明白,今夜便是替曲馳報仇之時。 她扭身便跑,徐行之在背后叫她:“哎,不吃一點兒?” 周望遠遠地撂下話來:“不了!我去找眾位師兄!叫他們在殿前等著!” 少女吧嗒吧嗒地跑走,留下一串清脆且歡快的足音。 徐行之凝望著她的背影,唇角微微下落。 ……這世上沒有一個女孩應該為要去殺人而感到快活。 一切終了后,徐行之決定要讓周望能夠漸漸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孩兒,不是一樣兵器。 在徐行之發呆時,周北南已湊到他碗邊,勻了他幾筷子細面:“……就兩筷子,多了沒有。……懶死你算了,就不會去廚房盛?” 徐行之回過神來,涎著臉伸著碗道:“這么少?你喂貓呢?!?/br> 周北南啐了他一口:“喂狗?!?/br> 徐行之坦然至極:“汪?!?/br> 曲馳:“噗?!??!?/br> 周北南為他的不要臉呆了一呆,繼而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心滿意足地又添了幾筷子給他。 徐行之一邊吃面一邊想,這是北南自父親逝世后第一次笑出聲來,這狗當得挺值。 這般想著,他將碗中面風卷殘云地食盡,隨后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走唄?!?/br> 丹陽峰兩日前落過一場小雪,雪落地即融,倒是把闔山上下清洗一凈,像是美人精心描摹的眉黛,天邊再添上一輪牙月,還真有那么點皎華濯心的意味在。 褚堡主自是無心行賞月風雅之事的,他守著一座被他雕成銅骨鐵皮的山,心中惡毒地期待著徐行之他們的到來。 如今遏云堡、黑水堡及七八個小宗派的骨干均龜縮在丹陽峰中,弟子們點著松明火把,穿梭不息,把整座山都照得沒了陰影。 獨身一個坐在殿間時,不知怎的,褚堡主又想到了曲馳,想到了那俊秀青年被敲得鮮血橫流的腦袋和一只青痕斑駁的手,越想越志得意滿。 十三年前被他踐踏進泥土里的人,現在還想要爬起來騎到他的頭上去? 真是白日做夢! 相對于外面的喧鬧吵嚷,丹陽峰的藏經閣里倒是靜得像是座墳,偶有如豆燈火被衣襟撩動,也很快會平靜下來,其間有七名弟子安然自若地整理書籍。 他們是真正的丹陽峰弟子,十三年間把自己困于書齋,整理典籍,把蒙塵的書籍一一煥然,也幾乎將自己坐成了蒙塵的禪僧。 在得知徐行之他們遁出蠻荒的消息時,褚堡主在他們身上很打了一番主意。然而這七人,殺掉以儆效尤,顯得太過小題大做;拿出去做籌碼,這幫人又統統是沒什么品階的中階弟子,分量不夠。 扔出去煉陣倒是可以,但他們一死,山中便再無人看守藏經閣。這是個頂苦頂無聊的差事,這幫人不做了,褚堡主一時竟想不到有誰可以接替他們。 褚堡主左思右想,干脆饒了他們一條性命。左右山已被封了,他們也出不去,不怕他們通風報信。 其中一名弟子正在手抄一份孤本。 他在燈下翻過一頁書,突覺面前生風,書架藏冊上系著的碧色絲絳統一地嘩啦啦響起來,抖得像是春日受風的柳葉。 他護住書頁,疑心是窗戶沒有關好。 然而等他抬目看去,整個人便僵成了一具泥雕木塑。 一扇半圓形的灰色光門在半空緩緩打著轉啟開,從其間邁出一雙極修長勁瘦的腿。 弟子手中墨筆啪嗒一聲落地,濺起二三墨花,而他的眼中也漸漸浮出一層明亮的淚花。 盡管早已知道曲馳他們返回現世之事,但哪怕親眼看見,這弟子仍覺得如墜幻夢,不敢置信,唯恐高聲驚跑了這夢中人:“師……師兄……” 曲馳手挽拂塵,腰系長劍,一身朱衣被光門里卷出的塵風激蕩得翻卷成浪,他抬手振袖,將鼓動飛舞的長袖斂于掌中,將指尖抵于唇畔,輕“噓”了一聲。 外面巡夜的魔道弟子隱隱聽到藏經閣內有怪響傳出,隔著老遠喊道:“什么聲音?” 那弟子會意,拭去眼淚,推開一扇窗答道:“有半架子書落了。你們若閑著就趕緊過來幫忙收拾收拾。” 魔道弟子一聽是苦力活,唯恐避之不及,嘀咕兩句便打著燈籠離開了。 弟子忙不迭關閉了窗戶,回首道:“師兄,我……” 這一回頭,他又一次瞠目結舌了。 徐行之、孟重光、周北南、陸御九,一個身著漆黑斗篷的人,以及一個身負雙刀的短打少女,均從那扇光門間走來。 幾人身后的光門里還在源源不斷地走出身著老四門服飾的弟子,盡管光門狹小,一次止能通行一個,但大家一一通行,井然有序,轉眼間,又有幾十人填進了藏經閣間。 徐行之一手負于身后,單手持扇,緩緩搖動,對聽到響動后統一涌來的七名丹陽峰弟子笑道:“各位,許久不見?!?/br> 七名弟子眼含了熱淚,卻都知道此時不是相認敘舊的好時機,便一齊壓抑了泛到眼底的酸意,無聲地跪倒在地,拱手施禮,悲憤又滿是希望地在地上碰出悶響。 其中一個弟子顫聲問:“師兄,你們是從何處……” 徐行之將扇面捏攏,含笑答道:“我們?從蠻荒借道來的。” 本來他們按幾日前商議,該在那場落雪結束的三日后就動手,打丹陽峰一個措手不及,然而曲馳在去過一趟蠻荒、前來歸還鑰匙時,徐行之陡然福至心靈,想出了這個刁鉆主意。 ……他們為何要千里迢迢長途強攻而去? 蠻荒之門,本就可以依憑使用者心意而開,借道蠻荒,難道不是一條捷徑? 在此之后,徐行之讓孟重光試驗過,發現蠻荒之門的確可通向丹陽,但大抵是因為相斥之故,藏有另一把蠻荒鑰匙的風陵則無法前往。 顯然,這一點防御漏洞不在褚堡主的計算范圍之內。 徐行之望了一眼身后還在不斷涌出人影的蠻荒之門,拿扇柄搔一搔腦后:“小陸,先試探一下,這老小子有沒有喪心病狂到在山中設陣?!?/br> 陸御九依言凝神,放出了十幾縷曾在蠻荒中收來的虛魂,口中誦訣,讓這十幾道透明的影子貼靠著墻根、悄然無聲地鉆了出去。 他雙眸明暗變幻,小狐貍似的青色瞳仁中漸次閃過千百場景。耐心搜索一遍后,他答道:“山中安全?!?/br> 徐行之一舔唇,扶住頸骨活動一番,頸間喀喀響了兩聲。 正滿心躍躍欲試時,他便覺衣帶被人從后扯住。 孟重光伏上了他的后背,沒骨頭似的軟聲道:“師兄,待會兒鬧將起來,你不要離我太遠?!?/br> 徐行之知道這老妖精對自己的安危有種異樣的執念,自是順著他說話,回過身去,在他柔軟濕潤的唇上輕輕一點:“是你不要離我太遠?!?/br> 說著,他將木手置于身后,拍了拍自己的后背:“我的后面,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