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jié)
孟重光惱得啐了一口,氣這人命怎么這么大。 徐行之單手將劍倒握,拋還給了孟重光:“怎么教你的?拿劍拿穩(wěn)當。” 孟重光心里本就郁火橫生,平白又挨了句訓,眼淚都要氣出來了,可偏就在此時,一片茫茫血霧在主殿之上毫無預兆地暈了開來,瞬間把月光映照下的樹影屋影擾得模糊混亂起來。 孟重光臉色一變,一個瞬步上去,掩住了徐行之的口鼻:“師兄當心!” 待翼護住徐行之,孟重光方才揮擺衣袖,那血霧受到極強靈力驅(qū)趕,如其瞬間聚攏一樣又瞬間散去,唯有草葉上還凝掛著顆顆濃瀼飽滿的血露,轉(zhuǎn)瞬之間也衰竭成了滿地深黑。 陸御九、周北南及眾清涼谷弟子早已追緝魔道而去,再加上九枝燈、孟重光、徐行之三人在此混戰(zhàn),更無人敢靠近這片血域修羅之所,因此偌大廢殿前唯有三人對立。 而待孟重光定睛再看時,廢墟之上的九枝燈竟也已消匿了蹤影。 他惱怒得幾乎要吐血,一時間甚至忘了要在徐行之面前裝柔弱,破口罵道:“打不過就跑,好不要臉!” “不是他做的。”徐行之道,“……這是血宗招數(shù)。” 徐行之不發(fā)聲還好,剛一開口,孟重光便猛一回頭,死死盯住了他。 孟重光眼角朱砂若隱若現(xiàn),兔子似的紅了眼眶:“師兄,十三年,怎么回事?” 徐行之:“……” 下一瞬,孟重光吸吸鼻子,眼中浮出一層透明的薄光:“還有你的痣,他怎么會知道?!” 徐行之咧了咧嘴,頭痛得很。 這突如其來的血霧之術把他的心吊了起來,他只知川上皆是魔道劍修,但若是川中還有擅于用毒的血宗,麻煩必然小不了:“先別管九枝燈了,我們?nèi)u上巡視一圈,看有沒有其他血宗。若來人只是想救九枝燈,他趁亂逃離了,于我們是大大的有益。” 孟重光卻不肯動,執(zhí)拗地撒潑發(fā)狠道:“我要去風陵!他敢碰師兄,我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挖出來!我——” 說到這里,孟重光總算想起自己在徐行之面前常年苦心維系著的小白兔柔弱可欺的形象,被九枝燈一通攪合,怕也是不剩什么了,腦海中又一遍遍不受控地回響著九枝燈嘲意滿滿的話,又氣又急,愣愣地看著徐行之,眼淚洶涌著便下來了,活像是被搶了糖果的小孩兒:“師兄嗚——” 徐行之哭笑不得之余又心疼得不行,捧著他的漂亮臉蛋,照他額心啾了一口:“……哭不哭了?” 親過一口,孟重光的飲泣聲頓時小了下去。 他又親了一下那秀氣的鼻尖:“哭不哭了?” 孟重光抽噎著不說話,仍是氣得呼呼的,眼睫毛草蔭似的垂下來,上面還晃晃悠悠地蕩著幾滴淚珠,更顯得他眉眼濃艷:“師兄,你與九枝燈……” 徐行之抱住他鬧脾氣的小師弟,心中已暗暗下定了念頭:“……咱們先去找北南與小陸他們,可好?等到應天川被掃清后,我會向你好好解釋。什么都解釋給你聽。” “……” 孟重光沒有否認,便是接受了這個提案。 九枝燈業(yè)已消失,徐行之喘出一口氣,勉強平定了血脈中涌動的戾意,剛剛轉(zhuǎn)身,想去查看周北南他們的戰(zhàn)況如何,那只木手便被孟重光小心攫住了。 “師兄,以后一時一刻也莫要離開我了。”孟重光含著哭腔賭氣呢喃,“我也要和師兄在一起十三年,只有你和我的十三年。” “十三年怎么夠。”徐行之牽著他往前走,溫聲笑道,“十三年,一百三十年,一千三百年……我若是樹,也只認你這一根藤了。” 在群浪飛逐的海面之上,一圈血霧滾涌而出,從中漸漸浮出兩個人影。 灰袍青年甫一站穩(wěn),就對著九枝燈跪拜下去:“孫元洲護山主來遲,請山主恕罪。” 孫元洲還是那個斯文儒雅的青年,跟隨前任宗主尹亦平時忠心耿耿,盡心輔佐,跟隨九枝燈亦是如此,往那里一跪,踏實得像一座山,只是臉上因為驅(qū)動靈力而凝聚的血紋未散,常人若是看他一眼,必會以為瞧見了個慘死的書生鬼。 九枝燈似是有些疲倦,站得不如往日筆直,肩膀微微往下塌了些:“……你一個人來的?” 孫元洲說:“是。” 徐行之燃放的冷焰火不僅引起了應天川的注意,也同樣引來了在附近辦事的赤練宗的注意。 等線報遞到孫元洲手中時已有些晚了,他根本來不及清點弟子,只好孤身一人前來相救。 好在當時殿前三人斗作一團,竟無人察覺到偷偷混跡到主殿旁的孫元洲。 聽他簡明扼要地講過前因后果,九枝燈克制地點一點頭:“多謝。” 九枝燈很少夸獎人,孫元洲不禁有些受寵若驚,但他已用行動表明了一切,不至于在這個危急關頭多費唇舌表達衷心:“山主,應天川還要保嗎?” 九枝燈低垂下眼睛,似是木然地答:“保不住了。” 孫元洲替九枝燈惋惜了片刻,又安慰道:“山主,無事。左右還有丹陽、風陵兩處,我回去便將四散的魔道弟子收攏起來,鞏御山防。” 九枝燈平聲答:“回風陵吧。我來安排。” 孫元洲凝眉,他覺得今日的九枝燈與往日的不甚相同,然而具體有哪里不同,他說不清楚,只好點頭稱是。 九枝燈抬手召出劍來,一步落于其上,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回風陵后,召一隊弟子來送去蠻荒,看溫雪塵可曾在那里。若他在,不管是活……是什么樣子,都帶他回來。” 川內(nèi)最后一名負隅頑抗的魔道弟子,在東方翻起魚肚白時自行抹了脖子,剩余的一批弟子則自覺大勢已去,紛紛擲劍投降。 周北南對降俘的生死不感興趣,把他們趕進一間屋中暫時囚禁后,徐行之來轉(zhuǎn)了一圈,親切地和他們商量:“自廢功力,便放你們出川,這樣可好?” 笑意盈盈的徐行之唬得這群人冷汗俱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各自盤腿打坐后,便搖扇轉(zhuǎn)出降俘殿,迎著波瀾壯闊的海平面,抬手虛畫出一道靈符。 那是一封靈函。 他清一清嗓子,對著靈函含笑道:“……曲馳,阿望,如晝。來吧,我們又有家了。” 第113章 新舊交替 然而誰都沒有來得及高興太久。 因為周云烈死了, 死得無聲無息。 徐行之再見到這位平庸的長輩時,他須白面青地躺在殿間軟榻上,身上倒沒有什么傷口,惟在喉間有一道橫貫的青紫色淤傷,傷口四周的皮膚松松垮垮,像是被人穿松了的褲腰。 九枝燈沒有殺他, 只是下令把他丟進一間空殿關押著,他手底下那些魔道弟子也沒有為難于他, 因為沒得到九枝燈的命令,誰也不知這位向來安分的川主犯了什么錯,索性仍照著川主待遇待他, 還特意為他擇了處干凈的殿室軟禁。 他是坐著用衣帶把自己吊死在雕花門栓上的。 沒人知道他把脖頸套在自己的衣帶中時在想些什么, 但若是設身處地, 他的心思亦不難明白。 ——若周北南為九枝燈擒獲, 落了個魂飛魄散, 那自己生來脫不了干系,死去亦無顏面對亡妻,與其煎熬著等待九枝燈的懲處,不如自行死了,替北南探路去。 ——若周北南勝了,他這樣滿身塵垢、茍且偷生的人也不配活著進入他們的時代,提早死去,彼此都輕松。 周云烈死在半夜仙魔兩道激戰(zhàn)正酣時,因而等陸御九聞訊趕去, 他的魂魄已流散殆盡,再無轉(zhuǎn)圜之機。 徐行之進殿時,室內(nèi)沒有旁人,窗戶均緊閉著,只有極稀疏的日光濾入其中。 周北南獨身一個坐在軟榻前的青石地上,一身染血的藏藍衣袍破破爛爛,雪白褲子倒是潔凈,與地面相襯,勁瘦勻稱的雙腿宛如青竹,偏偏半盤半立,很無力地擺出了一個頗不像話的姿勢,但他已沒有心思去維系那一層體面。 徐行之在他身邊不遠處停下,對榻上的周云烈彎腰一禮,又走至周北南身側(cè)盤腿坐下。 周北南開口:“……他還不知道小弦兒不在了。” “那很好。”徐行之說,“走的時候心里安靜。” 周北南搓著手上干結(jié)成塊的血污,在簌簌的血屑落地聲中,聲音發(fā)悶道:“他只想圖一個安靜、安逸,實則什么都擔不起。”他呵地笑了一聲,“從小就是這樣,凡事只會息事寧人,只會說‘別這樣’、‘休要惹是生非’……” 徐行之是知道的,周母亡故得早,這一雙兒女,性情一個仿了其祖父周胥的暴烈如火,一個仿了其母鄭嫻的溫柔堅韌,扶養(yǎng)這一對幼子長大,周云烈也算是殫盡心力,且從未有過續(xù)弦之念。 榻上的人勾著淤傷斑斑的長頸,似對周北南的抱怨心懷愧疚。 徐行之面露不忍:“北南,別這樣。” 這三字卻叫周北南脾性猛然炸起:“別哪樣?!他能干出自縊投繯的事情還不許我說?他就那么急,不能再等一等?阿望還沒看上他一眼,他兩手一攤兩腿一蹬,把應天川這么大一個攤子扔給我,扔給一個死人?!” “他是你……” “他什么都不是!”周北南委屈得快瘋了,大喊大叫著去踢床榻,“我早就不當他是爹了!哪有他這樣的?哪有這樣的?!” 床榻一歪,榻上的人便從枕上滑落下來,就像是被從迷睡中驚醒了一般,周北南見狀,眼中陡然亮起光來,去抓他的手,肩膀,以及歪落在枕邊的腦袋,無一例外地都落了空。 他神經(jīng)質(zhì)地念叨著,眼里心里都發(fā)了癡:“起來,起來啊……” 片刻后,他被一雙胳膊從后面攬住了。 周北南以為是陸御九,狂亂中亦怕傷了他,不自覺減弱了掙扎的幅度。 然而他耳側(cè)竟傳來了徐行之的沙聲低語:“……好了,北南,乖了。” 周北南一窒,調(diào)轉(zhuǎn)目光看去。 ——徐行之的rou身還坐在地上,魂魄卻已離體,踏踏實實地擁住了他。 周北南向來最不愛在徐行之面前示弱,一是因為此人著實討厭,還偏生了一個記憶極好的腦瓜子,一旦吵架,陳芝麻爛谷子的瑣事都能被他拉出來引經(jīng)據(jù)典,二是因為他比自己年紀小兩歲,人小鬼大,嘴賤又皮,更顯得可惡。 然而他未曾料想,生平第一次在徐行之面前失態(tài),會是這般放縱,幾乎成了丘巒崩摧之勢。 他倒在徐行之懷間大哭失聲,反反復復地只會說一句話:“行之,我沒有父親了……我沒有父親了。” 徐行之閉目,抱緊自己的摯友,想著他自出生以來,曾擁有過又失去的三位父親,輕聲重復道:“……好了,乖了。” 父輩的旗幟已倒下,滿天塵埃,一地雞毛。 后輩們擦著眼淚,扶起旗幟,邁起步子,在吹徹的寒風中,踏著血和火,一瘸一拐地走向他們的歷史。 待陸御九安頓好諸位師兄、來到殿中,周北南已止了哭泣,穩(wěn)穩(wěn)跪在榻邊,徐行之也回到了rou體之中,替他給周云烈更衣。 陸御九頂著張鬼面,小心地走上來牽住周北南的衣袖:“你……不要太難過。” 周北南注視父親的尸身,嗯了一聲。 陸御九不擅安慰人,一張水嫩的臉生生憋成了豆沙紅,才走到榻邊,在榻前跪下,行了一個大禮,吶吶道:“周川主,我是清涼谷外門弟子陸御九。這十三年,北南沒有辜負應天川,也沒有辜負您對他的教導。您盡可安心,以后……我會照顧好他的。” 他又行了一記拜禮,忽聽身側(cè)有細碎的衣聲,他側(cè)眸一望,周北南竟是移了位置,與他并肩跪在了榻前。 陸御九水紅水紅的下半張臉蛋看上去極為可口,周北南看著他緊張得直抿的唇,蒼白地勾出一個笑顏:“……陪我一起磕一個吧。” 陸御九知道這是何意,心臟便突突地跳了。他低下腦袋,足足比并肩而跪的周北南低了一頭還多。 而在將頭鴕鳥似的低下后,他終于生出足夠的勇氣,緩緩慢慢地將手遞交到了周北南手里。 那手由于不善握劍,繭子極少,骨rou細膩,且還是十五歲的少年大小,放在周北南寬大的手心里,軟rou就像是擦上了砂紙,但他卻甘之如飴地往里鉆了又鉆,在周北南手心正中央為自己的手找到了一個家。 “……嗯。” 一起。 一人一鬼執(zhí)手下拜,雙雙在青石磚上叩下一個長頭,從側(cè)面看,像極了一大一小兩只鴛鴦。 周云烈自盡,也在某種程度上沖淡了大家乍勝后極有可能產(chǎn)生的浮躁與得意之情,弟子們各行其是,安靜修葺著混戰(zhàn)后滿目瘡痍的應天川。 當日,曲馳帶著從蠻荒里出來的十幾人回到了應天川。 周望去見了她從未曾謀面的祖父。面對榻上靜臥、安然若佛的周云烈,她很難產(chǎn)生什么共鳴和心痛之情,而是將一顆心盡數(shù)放在周北南身上,只怕他太難過,想盡辦法地同他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