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
哪怕是想到九枝燈會看上一眼師兄,他便指甲作癢,恨不得挖了那人的眼珠子。 門外留守的魔道弟子止有二十之眾,不明原因地看到漫天煙火已甚是煩躁,身后乍然而起的哐哐敲門聲更是惹得他們火起。 離門最近的弟子一把拉開殿門,怒喝道:“敲什么?叫死鬼!” 話音未落,他的腰間劍被那弟子蠻橫地一把奪去,反手一割,頭顱即刻險伶伶擦著廊下風鈴飛了出去,這倉促的六個字便作了他臨終的遺言。 這一劍,割開了生長在應天川弟子們心中長達十三年的結痂,噴濺出憋忍了十三年、幾乎化為暗膿的血。 好在血尚有余熱,溫酒可矣。 以一顆頭顱作奠,被收繳了武器的弟子們接二連三空手闖出了囚牢,二十人的看守隊伍瞬間被他們沖垮。 有魔道弟子掏出焰火,驚慌失措地想去拉,卻被迎面而來的應天川弟子一把接手過去,在用瓦片徒手扎入他胸膛時,以牙齒拉響了焰火,在冬日的天上為他們自己下了一場六月雪。 徐行之早憑借單槍匹馬,把應天川外圍攪擾得混亂一片,將刀刃徑直頂到了九枝燈眼睛下。再加上千余迅速發了狂的應天川弟子和兩千余流離的鬼魂,已大大壓過了那些慌亂失措的魔道弟子。 遠處是林暗草驚,近處是靈壓沖撞,應天川眼見已呈失勢之態。 然而此時,徐行之的手卻在發抖。 他將肩上火鐮凌空一揚,化鐮為劍,直指少女咽喉,劍身淬有烈火,一縷縷騰躍,雪片似的飄落在二人之間,如同徐行之此時熊熊燃燒的心火。 階梯之上站著的是九枝燈還是徐梧桐,他眼花心煎,早已分不清了。 二人分明沒有一處相似,但都是一般的清冷干凈,素雅得像不施工筆的山水畫。 九枝燈迎著劍尖,緩緩踏出一步:“哥哥。” 徐行之只覺頭痛欲裂:“你閉嘴!別這么叫我!” 九枝燈卻不理會他的疾言厲色,溫聲笑道:“蠻荒里冷。我叫溫雪塵給你帶去了衣裳。師兄收到了嗎?” 他頂著徐梧桐的臉,說出這樣的話,刺得徐行之眼睛和耳朵生疼生疼。 那被他捧在掌心里的寶貝分明是一只怪物,但寵了那么多年,豈是說能放下就放下的。 他的呼吸都在戰栗:“九枝燈……” 九枝燈打斷了他:“……師兄,叫我梧桐?!?/br> 徐行之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只覺這名字猶如詛咒。 九枝燈再次邁步走下階梯,不躲不避,迎著火光溢溢的一口劍鋒緩步行來。 “九枝燈這個名字師兄不喜歡,我便不叫了?!鼻謇渖倥p眼被火光映亮,口吻近乎討好,“徐梧桐,還是別的什么,只要師兄喜歡,只要是叫我,什么都可以?!?/br> 徐行之一言不發,只暗暗咬緊了牙齒,將心痛的顫音強自咽下。 察覺到徐行之的神情變化,九枝燈輕聲問道:“師兄,你可是難過了?” 他沒能等到徐行之的回答,于是他繼續說了下去。 “……師兄,不必太難受,想一想我們的十三年吧?!本胖魷芈暭氄Z,誰也想不到生了這樣一張將世界隔離在外的冷淡面龐的人會用這般催人化春的腔調說話,“師兄做了許多以前我連想也不敢去想的事情。你曾背我去爬山游湖,與我一道動手做餌,釣魚,一釣便是一整日;釣上魚來后,師兄在湖邊支起了火架。我不能吃魚,但那日我把所有的魚都吃了。” 徐行之也記得那次。 徐梧桐在湖邊吃了魚后,當夜便病倒了,渾身起了疹子,高燒不退,他足足在床邊守了她兩日兩夜,晚上干脆和衣睡在她床側,唯恐她熱度再起,沒人照料。 然而此時,所有的美好盡數化作穿腸毒藥,逼得徐行之無路可逃,他只能嘗試著徒手開拓出一條通路,好解放自己行將崩潰的心:“我是和梧桐……” 九枝燈道:“我便是梧桐。我是你認識的所有人?!?/br> 說著,少女蓮步精巧,邁至徐行之劍前,讓那劍鋒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地攫緊了自己的咽喉。 “師兄,人世間紛擾太過,他們道聽途說,知道你是世界書宿主,都想奪去你的性命,我只得將你藏起,誰也不給看……況且,若你還記得往日之事,這十三年有幾多痛苦,幾多不安,我不愿去想。所以我想要你忘記,徹徹底底,從頭至尾,一樣都不要記得?!?/br> 這話說得坦誠且不加偽飾,卻只讓徐行之覺得可笑,他的劍尖雖然顫抖,也并未退卻分毫:“你把我當成什么?你豢養的寵物?” 九枝燈干脆道:“我把師兄當成所有。” “所有?”徐行之緊緊逼視于他,“所以你制造了一個全然虛假的世界,把我囚禁其間十三年?九枝燈,你有何臉面說這話?” “師兄于我而言,確是所有?!鄙倥佳坶g竟有了些笑影,“師兄不需變成任何人,便是我的世界。” 他邁開步伐,跨前一步,徐行之掌心冷汗洶涌而出,竟是向后猛退一步,堪堪讓她柔嫩的咽喉避開了罡火烈烈的劍尖。 “就譬如說現在,師兄要我的命,盡管拿去便是?!鄙倥^續一步步向前,“我說過,九枝燈不與師兄拔劍?!?/br> 徐行之被一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少女逼得步步倒退,然而劍尖他是無論如何不肯撤去的,他不能料想,萬一自己懈怠,再次落得當年下場,重光又該到何處去尋他。 “……師兄為何不肯下手呢?”九枝燈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柔聲詢問,“徐梧桐讓你下不去手嗎?” 得不到徐行之的回應,九枝燈抬手,手指自鼻尖滑落,緩緩劃出一個高挺秀麗的弧度:“……那這樣呢?” ……出現在徐行之眼前的,赫然是徐三秋那張慈和溫柔的容長笑臉。 眼看徐行之眸間噴出勃然怒意,九枝燈卻似閑庭信步,對準他的劍尖,一輪輪轉變自己的容顏,從他的“摯友”,到他的“四鄰”,再到他那些曾心儀過的“鄰家少女”,那玩耍似的態度一步一步地把徐行之刺激到渾身發抖。 他許久未曾發怒了,如今熱血灌盈四肢、直沖頭腦的感覺,幾乎是有些陌生。 但本能告訴他,唯有眼前之人身體中的血可以平息這般躁動。 而在接觸到徐行之充血的雙眼時,九枝燈終是隱隱露出了釋然的神情。 現在沒有旁人,他心里眼里只有徐行之一人,因此他不必cao心魔道前途,大可以放下一切重擔,做他從許多年前便想做的事情。 ——與其讓師兄在事后想到他親手誅殺了自己十三年來的一應親朋,不如就在此時當面展示給他看,斷絕他的一應希望,令他發狂,讓九死其罪亦莫贖的九枝燈橫死在此處。 ……能殺九枝燈的,唯有徐行之一人。 他若是再也抱不到師兄,能死在師兄手中,那也是很好很好的。 “那……這樣呢?” 在徐行之情緒已波動如潮汐之時,他掐準時間,緩緩化出了自己的本相。 然而,就在徐行之眼中紅意漸濃時,橫空里閃出的一刃薄光叫九枝燈登時變了顏色,也將他從天上人間、唯此二人的迷夢中強行拽出。 他猛然振足,一道堪稱可怖的靈壓橫推而去,就連時刻警惕他出手的徐行之也未能預料到這股強勁的沖擊,雙足向后飛踏了數步,才勉勉強強穩住了身形。 好在孟重光亦非凡品,迎著這噬人的靈壓翩然落地,一雙眼先著急地尋到了徐行之,發現他身上無傷,一顆心方才穩住,再轉向九枝燈時,暖意盡褪,一雙眼立時化作生rou為食、長于林間的野獸模樣:“……九枝燈!” 九枝燈冷笑:“孟師弟,別來無恙?!?/br> “孟師弟”三字叫孟重光憶起昔年與他同窗之時,胸中怒氣愈發暴漲,口吻倒是安定,但也帶了無窮的諷意:“九枝燈師兄,你已做出這等事情,還敢與師兄見面?” 九枝燈看孟重光的眼光如同看一枚眼中釘,眼中求死之色漸次褪去,露出一雙薄紅微透的雙眼:“我為何不敢?” “你幽禁了師兄整整十三年,如今竟然有顏面……” “幽禁?” 聽得九枝燈意有所指的語氣,徐行之突然覺得有些不妙。 多年不見,九枝燈早已習得皮笑rou不笑的精髓,雙眸淺瞇,冷聲笑道:“……你不在此地礙手礙腳之時,我與師兄居于別境,可是十分要好?!?/br> 作者有話要說: 重光關于師兄在外十三年的腦內設想:抵死抗爭、受盡折磨、寧死不屈。 事實是:美好生活、兄妹(弟?)情深,鶼鰈(??)情濃。 光妹:氣哭.jpg 第112章 金蟬脫殼 孟重光一怔, 目光極快極輕地在徐行之臉上剃過一圈,剃得徐行之頭皮一冷。 旋即他便笑了,是冷得出奇的笑法,整齊漂亮的小白牙森森冷冷的:“九枝燈,你少挑撥我與師兄?!?/br> 見了師兄,九枝燈心中滿懷著暌違已久的柔情, 但一見到孟重光,他一顆心便被迎面澆了一盆冷水, 連帶著頭腦一并冷靜下來。 他惟愿死在師兄劍下,然而對孟重光,他是切齒拊心, 絕不愿做他手中之魂。 九枝燈生平之愿從未全過, 他不想連自己死也不能遂了心愿。 “挑撥?”對著孟重光, 他總能夠輕而易舉無師自通地尖酸刻薄, “師兄與我相見多時, 卻不對我動手,你可知是為何?” 孟重光利落答道:“師兄不過是念舊而已,你休要自作多情。” 九枝燈諷道:“師兄自是念舊情的。我與他朝夕相處十三年的舊情,自是不能與你和他獨處短短三兩年的舊情可比?!?/br> 徐行之臉都綠了:“九枝燈!” 九枝燈倒是沉靜得很,僅僅是盯著他,就把徐行之看得沒了話說,因為他所言非虛,字字是實。 孟重光臉色煞白地咬緊了唇,乃是被氣得心火滾涌之兆:“是你脅迫師兄, 竟還有臉言說!” 孟重光越是氣怒,九枝燈越是心平氣和,清冷面容上甚至有了幾分自得的笑影:“師兄這十三年不染塵世,幸福安康,若不是橫生枝節,我與他還會繼續過下去?!?/br> 他笑微微的將身體前傾了去,像是要告知什么秘密似的對孟重光道:“……對了,師兄左腿根部有一顆小痣,你可知道嗎?” 他是身為徐三秋、給小時候的自己量體制衣時得知此事的,然而徐行之一聽便知道要壞。 孟重光眼里的深潭豁然炸出了一個口子,恨意與劍芒一道決堤而出,九枝燈早也有防備,身體前傾不過是在找尋發力點,徐行之眼前一瞬冷星閃過,兩人便已白刃相見。 劍刃嗆然相交,宛如兩頭對沖的海嘯狂浪,劍中久藏的鐵腥味都被摔砸而出,洶涌蕩開,將兩人雙目盡皆染上了楓霜之色。 夜空中兩道身影星子般對沖,濺出金紅色的火花流光,雙方都迅速地發了瘋,就連徐行之亦被排擠在戰斗之外。 孟重光向來憊懶,對著劍術典籍能困倦地點上一個下午的頭,成日里耳濡目染的,也只將風陵劍法學了個形,真刀相見時,便成了個縱情恣肆的野路子,一把劍反倒能被他玩出無窮盡的花招來;而他對面使的是最標準的風陵劍法,刻板嚴謹得哪怕是廣府君也挑不出錯漏來。 劍路不分高下,只要實用即可,然而讓徐行之驚異的是,九枝燈竟能與孟重光堪堪拼一個平手。 但細想之下,亦不難想通。 眼前與孟重光持劍對戰之人,畢竟當年曾是四門間最用功的少年,焚膏繼晷,夙夜匪懈,早已養成了習慣,哪怕在這坐穩道學正統的十三年間亦是日夜無休。 這樣激烈的刀光劍影同樣也是一場無聲無息的傀儡戲,二人不叫罵,只是專心致志地打算致對方于死地。 孟重光向來打架不循規蹈矩,百十招過后,身化兩影,一面持劍與其對沖,實體則像是一條靈活的大蛇似的,搖頭擺尾挪至九枝燈身后,伸手去揪扯他的頭發,猛然將他摜至應天川主殿柱上。 轟然一聲,殿柱傾頹。 然而孟重光還未露出得色,騰飛的塵霧里便飛出一個發冠凌亂的人影,一記平揮,一聲龍吟,孟重光的劍便呈十字狀交叉翻滾著飛出。 九枝燈眼中紅光暴起,口角帶血,攜傾山倒海之力,朝孟重光面門劈刺而下! 然而,劍勢落至一半,他突覺頭頂有異,本能往后一閃,徐行之手握從半空奪回的孟重光佩劍驟然落下,劍風自他鼻翼前三寸處堪堪掠過。 有了徐行之配合,孟重光立即朝前趁勢推出一掌,挾裹著尚在空中飛散不歇的鋒利石片,恰轟在一片柔軟之上。 那一掌孟重光覺得自己應該是打中了,然而待他抬目一看,卻見九枝燈好端端地立在不遠處的廢墟之上,青玉發冠雖已脫落,然而身姿依然挺拔,如松如雪,眸光清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