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
弟子恭敬地退開一步,九枝燈就順著他退開的方向朝殿內走去。 大抵是風大的緣故,殿中的燈不知何時滅了,九枝燈似是無所覺察,徑直朝內走去。 弟子緊隨其后,手中無聲無息地幻出一柄長槍,在手中掂了一掂,在驟然而起的風聲中,朝九枝燈后心處搠去。 然而,在槍尖距離他后背還有半尺時,九枝燈回過半身,掌心浮出一道淡金光環,將槍尖平順地接至掌間! 那弟子窮盡全身之力,發出一聲痛恨至極的咆哮。 但他的槍再無法寸進分毫。 九枝燈一雙眼像是清寒的星子,審視著眼前仍在咬牙發狠之人,說:“周師兄,許久不見了。” 言罷,他信手一揮,持槍的周北南便當胸受了一道靈力沖擊,栽下了階梯,待他滾落在地時,已被強行自那具軀殼中剝離出來。 那具身體不過是剛入金丹期,太過脆弱,受此沖擊竟被撕了個四分五裂,紅紅白白地各自散落成一灘灘的rou泥與豆腐腦,而周北南的口角也已淌出鮮血來,一滴滴落至地上。 周北南跪在地上,胸中氣脈亂竄,他將口中殘血一口吐出,槍身被他捏出了咯吱咯吱的細響,一時氣力難支,竟是站也站不起來了。 九枝燈負手看他:“周師兄今日換了六七個皮囊,個個均是高級弟子,是想借機混到我身邊來吧。” 周北南不置可否,眉眼間卻已生出了幾許怒意來。 他的確有此打算,可白日里搜捕太過嚴密,尋不到下手之機,他接連搶過幾具皮囊過后,亦是損耗極重,只有在入夜川上亂起來時,才尋到了這一線機會。 “你怎知我是……” 九枝燈背著手,孤零零的一道影投下長階,單看五官著實是個端莊的冷美人:“尸身不會喘氣,是一大紕漏。除此之外,但凡是四門間高級弟子,無人不知我多年來身側只有溫雪塵照應,沒人敢來給我披衣。” 九枝燈不提溫雪塵還好,聽到這個名字,周北南幾乎是暴怒了,眼前浮現出墓、黃沙與寫滿一整個山洞的血字:“……你他媽別提雪塵!” 他這一聲呼喝喊得帶了仇恨的哭音,像是作嘔一般聲色俱厲,隨著他的聲音,一柄短槍赫然出袖,疾風烈火似的奔去,卻輕描淡寫地被九枝燈擋了下來,就像撣灰一般輕而易舉。 相較于周北南殺意十足的攻擊,前面那句話卻更叫九枝燈在意。 他微皺起了眉:“他怎么了?” 今日他已多番設想了溫雪塵的狀況,得出的結論是安全。 師兄他們就算擒獲了溫雪塵,顧念昔日情誼,也不會對他做些什么,但眼見周北南神情痛楚至此,他竟有一瞬心慌。 ……溫雪塵怎么了? 周北南不答,只用一雙含血的雙目盯緊了九枝燈,恨不得將濃密的睫毛都化作鍘刀,把眼前人一片片切作rou片。 這份沉默提醒了九枝燈,他不再追究這件事,往階下走了兩步:“師兄已來了,你又何必來呢。” 周北南啞聲道:“我meimei的仇,我要親手報。” 九枝燈又邁步下了兩階:“我就知道周師兄不是東躲西藏的性格。周師兄是怕師兄提前到來,與我一戰,失了手刃仇人的機會吧?因而你定會選擇在此時鋌而走險。” 聽他這樣氣定神閑地分析,周北南心間陡然閃過一絲不妙的預感。 九枝燈來到周北南身前不遠處,彎下腰來,眼里沒笑,卻透著一股格外的和氣,但在這樣的情狀下,和氣反倒比殺意更叫人遍體生寒:“周師兄,你一直在等機會。我也在等。” 周北南喉頭一冷,哪里還不知道九枝燈打的什么主意? ——這人守株待兔了一整日,等的便是自己送上門來的這一刻! 若是自己落在了他的手中…… 周北南之前只做好了再死一次的準備,卻全然忘了若是自己真落入彀中,求死不得,行之他們必然要落于被動! 思及此,周北南撐住自己被震得發麻的軀體,竭力向后挪去,暗罵自己蠢,也罵自己無能。 在蠻荒里渾渾噩噩做了十三年暗鬼,被活生生斬去一半靈力,他連修煉都未曾精益過分毫,如今見了明刀明槍便這般沒用! 周北南后悔不迭時,也下定了決心。 他是寧死也不肯拖累大家的,再者說,雪塵的前車之鑒明晃晃地擺在那里,若是讓這具靈體落在九枝燈手里,被他顛來倒去地折騰,不如…… 在他攥緊手中長槍、耳中被熱血沖得嗡嗡鳴叫時,他突覺眼前多了一片陰影。 一道沾滿鮮血的竹骨折扇于半空中劃下一道圓月似的清光,將他護在了身后。 周北南一時恍惚,仿佛時間倒退回了十三年前,他躺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天坑中,于求生和求死之間輾轉,在昏昏沉沉間喚出了他除了血親家人之外最可依賴之人的姓名:“行之……” 但和十三年前的那次不同,這次他得到了回應。 “北南。”護在他身前的人側回半張臉,輕聲問道,“北南,站得起來嗎?” 從他背后伸出一只規模不大卻異常溫暖的手掌,擔憂又緊張地抓握住了他的:“……你受傷了嗎?” 那道溫軟的聲音叫周北南的聲音也跟著綿軟下來:“你怎么知道我在……” “君眼吾眼,君心吾心。”手掌的主人帖耳低語,“從南貍那時候開始,我便跟自己發誓,絕不再叫你受傷。” 指掌交合處,精元汩汩涌出,瞬間讓他的身體和心一道充盈了起來。 ……至少這一次,他不是孤身一人了。 徐行之來時,受到極強烈的針對性元嬰靈壓,九枝燈被迫倒退回了階上,靈力激蕩得他層衣飄蕩,然而他卻真真切切地歡喜了起來:“師兄,你來了。” 他眼里有火,徐行之眼里是冰。 魔道弟子們沿著煙花燃放的軌跡追至大殿門口,遠遠便見徐行之正與九枝燈對峙,見了一路同伴尸首的怨怒之氣瞬間爆發。 不知是誰揚聲喝道:“殺了他們!報仇雪恨!” 這樣的囂叫都不值得徐行之回一下頭,倒是攙扶著周北南的陸御九轉過了臉去,牢牢盯緊了這群人。 在魔道眾眼中,這孱弱的小個子青年雖說戴了一副丑陋的鬼面,但威懾力極低,還稍顯滑稽,就算再加上一個虛弱得連槍亦端不平的鬼修也實在不夠看,顯然要比煞氣翻騰的徐行之看上去要好料理得多。 于是魔道弟子們的憤怒有了一個更明確的宣泄點:“……殺了他!” 沿路追緝過來的魔道弟子,再加上聽到響動圍聚而來的,足足有上百號人。 周北南氣力稍復,攥緊掌中槍,正欲上去同這幫人痛快一戰,陸御九便拉住了他的手,輕搖了幾下后,往前走出幾步,順便抬手撫了一把鬼面。 這面具戴了十三年,仿佛已成為了他臉的一部分,若是在戰斗中,他更習慣戴上這副面具,把那張雪白干凈的孩子面孔藏起來,換用這副丑陋的模樣迎戰。 他薄唇啟動,輕誦了幾句咒訣,懷中符箓滴溜溜打著轉浮在了半空間,而他一雙眼睛也浮現出狐貍似的青光,碧透明凈,如澄玉,如翡翠。 隨著他誦念速度的加快,數枚光點如暴雨臨境,落至眾人眼前。 初始,一眾細光猶如蜉蝣,不消剎那乾坤,群鬼涌出,漸化具象,每人額心都燃燒著一線紫色云紋,每人眼中都燒著滾熱的仇恨。 周北南與魔道眾一道愣住了。 他遙望著那一天的鬼神,竟在其中辨認出了幾張熟悉的臉孔。 陸御九大喝一聲:“解心遠何在!” 領頭的解心遠應道:“在!” “清涼谷,擺陣,除魔!” 另一側,九枝燈與徐行之仍在對峙。 徐行之清楚論陸御九現而今的實力,已不會被九枝燈輕易壓制,因而根本不cao心身后的戰場,而九枝燈也像是全然不在意似的,只一味看著徐行之,眸間含光。 徐行之將“閑筆”轉化為當年劈山所用的流火巨鐮,轉扛至肩膀之上:“他們剛才說什么?報仇雪恨?你們也配說這樣的話?” “不配的。”九枝燈淡淡地應,“師兄的恨遠在我們數倍之上。他們不曉事,也是該死。” 盡管十三年前已體驗過一次,但與自己親手撫養長大的孩子相對而立,不死不休,仍叫徐行之心臟生痛,他借著一聲冷笑,試圖化去心間郁結的悲涼和憤怒,同時也在拖延時間,等待孟重光到來。 然而,九枝燈卻并沒有給他太多的時間。 “師兄是來殺我的嗎?” 徐行之冷聲以對:“你以為呢?” 九枝燈卻像是沒聽明白他這個問題似的,又把這個問題重復了一遍:“兄長是來殺我的嗎?” “你……” 話音未落,徐行之隱隱覺得有哪里不對了。 他略帶驚愕地仰首望去,九枝燈竟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著鵝黃色衫的少女立在風中,衣袂飄飛,美好得像是一個乘風歸去的夢境。 徐行之凝噎:“梧……” 在凝噎過后,極深的悲憤攫住了徐行之的一顆心,惹得他喉頭發熱:“九枝燈!把本相給我變回來!” 九枝燈卻根本不聽他的,輕言慢語道:“殺了我啊,哥哥。” 第111章 三人相見 徐行之背后、九枝燈眼前早已是血火沸反, 兩千亡靈積攢了十三年仇怨,此刻傾洪而出,將本就措手不及的百余魔道弟子瞬間沖進了絞rou的血海之中。 川內他處也響起了洪亮的刀兵之聲。 當初周云烈投降魔道時,應天川弟子大部分被保全,后來自盡了一批,逃了一批, 歸攏起來還有一千五百人,死樣活氣地撐著個人架子, 被新調撥來的一批魔道弟子笑話是慫包軟蛋,他們也照舊垂著眼皮,把嘲弄自欺欺人地擋在外頭, 好像那眼皮已是他們最后一道遮羞布。 既選擇了茍延殘喘, 尊嚴便是奢侈之物了。 然而, 就在今日, 周北南陡然闖入川中, 大鬧盈日,把整個應天川攪弄得風云變色,也把他們死水一片的心湖攪出了些緊揪揪的波瀾來。 而在半夜時分,一名不速之客不聲不響地鉆入囚禁群羊的羊圈,連守圈的群狼都未曾驚動,并帶來了另一個人的名字。 風陵徐行之。 徐行之、乃新一代弟子中的翹楚之人,他奪得天榜魁首的那一次,恰是在應天川,幾乎所有應天川弟子都記得他的一襲白衣、竹骨折扇, 以及爽朗如清風入懷的大笑。 單是聽到這個名字,就足以讓一群人回想起他們遙遠的、尚有意氣時的年紀。 九枝燈性格向來遠人,又心思領袖,知道人是經不起試探的,因而絕不會閑來無事派人來測試他們的忠誠度。更何況來通報消息的人是熟臉,還是那個最不會拿“徐行之”三字輕易開玩笑的孟重光。 孟重光簡明扼要地講清狀況后,便靜立在側,等待他們作何反應。 群羊面面相覷,半晌之后,一名長相漂亮俊秀的弟子搖搖晃晃地從羊群中站起,胡亂抹一抹臉,吐出一句與他外貌絕不相符的低罵:“……媽的。” 撂出這冷釘似的兩個字,他轉身走到了門前,砰砰鑿響了緊閉的房門:“來人,來人!” 在場所有人的喉嚨都吊緊了,在他與孟重光之間來回看著,唯恐他是要跑去告密,惹著這尊姓孟的兇神。 孟重光不動不搖,安然靠墻而立,心里只惦記著一個人,并不把眼前這圈禁著的一千五百只羊放在眼里。 若他想要,只需一夜,他可以把應天川殺到不留一個能喘活氣的。 然而他不想把時間花在這般無聊的事情上,他只想盡快把這兒的事情辦完,回到師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