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但把所有隨身之物都留下的溫師兄又能去哪里呢。 陸御九的眼淚撲簌簌落在輪盤之上,輪盤似是有所感應,其內透散出的溫潤清光,竟化作一雙無形的、冷情的胳膊,把陸御九整個抱攬起來,無聲地拍撫著他的額頭。 陸御九尚未察覺,只顧著流淚,徐行之站在他身前,是以也未曾覺察。 放在那巨石板下的,還有幾封信函。 說是信函,也只是幾張折疊起來的樹皮,用鮮血寫著某某敬啟。 溫雪塵向來為人體面,怕是從未使用過這樣的紙筆。不過對他而言,有很多事已經不重要了。 收信人有三個,孟重光,徐行之,以及陸御九。 徐行之俯身展開了自己的信件。內里的字跡依舊是用血寫就,寥寥八字,朱色渲染,刺得他雙目生痛。 行之,抱歉。莫要尋我。 恰在此時,陶閑進了洞來,滿洞的血腥氣沖得他臉頰更蒼白了幾分。 他扶著一塊稍干凈的地方,小聲叫:“徐師兄,徐師兄。曲師兄他們找到溫師兄了。” 陸御九抱著那青玉輪盤,一馬當先地沖了出來,左右望上一望,卻發現幾人都立在周弦墳前,無人妄動。 徐行之快步自洞中出來,聽見陸御九著急地大呼:“哪里?在哪里?” 周北南神色中愴意難掩,他伸出一指,示意諸人安靜。 陸御九惶急之下,眼圈發紅,卻硬是忍住了泣聲,伶仃地抱著溫雪塵的輪盤,側耳細聽。 半晌后,他雙目猛然睜大。 他聽到了一縷幽微的呼吸聲,聲音不是來自地上,而是地下,被層層新翻出來的土壤稀釋過,近似于無。 徐行之握住信函的左手垂下,眸光沉沉。 ……他早猜到了。 在留下三封信和自己的信物后,溫雪塵一無所有、渾身浴血地爬出了山洞,用雙手挖掘出了一處墓xue,為自己十三年前就該死去的rou體找了一個歸處。 ——溫雪塵與周弦,生不同衾,死則同xue。 溫雪塵躺入泥土中,用已然挖翻了的十指,把剛剛挖出去的墳土重新蓋回二人身上。 溫雪塵不覺得痛,實際上也用不著呼吸,因而這項把自己掩埋起來的工作,他做得得心應手。 經過漫長的勞動,又調動了體內僅剩下的一丁點法力,他的世界總算徹底安靜了下來。 身邊躺著他的弦妹,黑暗的地母慈悲地包容著他,溫雪塵感知到了過去十三年都沒有體驗過的安心。 他在那具骸骨耳邊低語,送出了他沒有一次能送得出去的情詩:“……坐觀天地臥觀心,流云成卿,飛星成卿?!?/br> 說罷,他握緊骸骨的手指,閉上了眼睛。 他早已死去,又養成了一具永不會死的軀殼,那么,他就永遠在這里陪著他的弦妹。 溫雪塵進入墓xue時,除了一身蟬衣,手中唯執一帕,上書“弦”字。 周弦一身瘦骨,手中亦執一帕,上書“塵”字。 命若琴弦,滿身風塵。 弦塵二人,此間相聚,永不分離。 地上諸人望著地上一座平墳,誰也沒提要將溫雪塵帶出的事情。 唯有曲馳小聲說:“雪塵在里面。” 周北南垂下頭,略有凌亂的鬢發垂下,擋住了他的眼睛:“……別說了?!?/br> 曲馳說:“我替他將靈力封印解開。他在里面,會舒服些?!?/br> 當初擒獲溫雪塵后,孟重光一心記掛著昏厥的徐行之,因而溫雪塵的靈力是曲馳動手封印住的。 這回沒人阻攔于他,因此曲馳捻起心訣,破開了加諸在溫雪塵靈根之上的束縛。 剎那間,華光大盛,但那光芒并非來自地底,而是來自陸御九。 手捧輪盤的陸御九只覺脈輪宛如被盡洗一遍,雙膝猛然砸翻在地時,神靈卻覺清透輕飄,一路朝九天之上涌去。正靜明虛,純氣沆碭,陸御九的渾身都被純凈無比的靈力蠶繭似的包裹起來,一如初生孩童。 饒是徐行之,眼見此景也瞠目了片刻,方才含著極痛之意,啞聲道:“雪塵啊……” 這是溫雪塵送給陸御九的最后一份禮物。 ——溫雪塵生剖了靈根,熔去其形,將其寄寓融合在輪盤之上。 他算到曲馳會釋出他的靈力,也算得到清涼谷上下,唯剩一個陸御九有資格去碰觸他的輪盤。而能繼承他這通身靈力的,也只剩下一個道鬼雙修的陸御九。 現如今封印一解,他修煉數十年的功力,盡數涌入了陸御九體內。 而他的青玉輪盤,也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鏗然一聲,摧折成數片玉瓦,靈力流散,殉主而去。 陸御九通身靈光流離,宛如長燈明澈,然而功力驟增,并未讓陸御九感到半分喜悅。 他張著嘴,已哭喊不出聲來,口中喚出的聲音顫抖如咽:“溫師兄……” ……他的溫師兄清醒地躺在眼前的浮土中,卻已與他們山海永隔。 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就連曲馳亦在發呆,竟一時間無人發現,陶閑留在了山洞中,并未出來。 徐行之剛才看到的信函,他也看到了,于是他把剩下兩封信函撿起,打算出去交給孟重光與陸御九,然而當他目光掃過“孟重光”三字時,卻不由得滯住了。 在他有限的認知里,陶閑曉得,這位溫師兄極厭惡非道之人,對孟重光更是不假辭色,為何在這分離之時,不留下只言片語給關系更好的溫師兄和周師兄,偏偏要給孟重光留話? 而且,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預感,陶閑覺得這封信他一定要拆開看上一看。 在短暫的躊躇之后,他白著一張臉,顫著一雙手,打開了折疊著的樹皮。 陶閑雖不大識字,但是上面的字都不算難,每一個字他都能看得懂。 少頃,他渾身劇烈哆嗦起來。 “蠻荒之境,三器化成。世界書一分其二,半屬陶閑,半屬行之。務必殺陶閑,保行之?!?/br> 陶閑一把將染著血的樹皮揉皺,手忙腳亂地藏入了衣袖間,像是急于藏起一個不堪入目的化膿傷口。 第96章 無所不能 蠻荒在響過一聲跨越千嶂的響雷后, 進入了它綿延漫長的雨季。 天落豪雨,決河相傾。大雨延遲了大家前往無頭之海的行程,但也算是給了陸御九調息養氣、煉精化神的契機和時間。 陸御九遷去了附近一座空山, 在靡靡雨聲中獨身一個攀上高巖險峰, 于絕壁之上尋到一處可供安身靜修的山洞。周北南與其他兩名應天川弟子則橫槊立槍, 鎮守于山下, 以保他清凈太平, 環堵安然。 以前的周北南性子烈說話沖, 公子哥兒脾氣大,死后倒是沉淀出幾分沉穩之風,安安靜靜盤膝而坐,感八方來氣, 唯恐有野物出沒,擾了陸御九修煉。 兩名應天川弟子這些日子也看出些門道來, 自知自家公子是一門心思瞧上了這清涼谷小弟子,但既是自家人, 難免多出了偏私之心。 趁周北南打坐相護于陸御九時, 這二人便竊竊私語起來。 “咱們家公子可是道門正統, 跟一個清涼谷外門弟子相好,未免太失身份了?!?/br> “更何況還是以主奴相稱, 著實不好聽。” “咱們公子皮相也算是上等了,偏生配上一個容貌盡毀的……” 周北南耳聽八方,又豈能聽不見這兩人嚼的舌根。 他嗤之以鼻,抄起兩塊石子, 準確彈射到替他抱不平抱得熱火朝天的兩人的后腦勺上:“少議論他。再犯一次,小心我打斷你們的腿。” 其中一名摸著后腦殼鼓起的腫塊,苦著臉想,罷罷罷,瞧周師兄這模樣,怕是日久生情,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周北南手撐長槍,安然而坐,想也知道這倆兔崽子在噓嘆些什么。 ……他當初為何會選定陸御九呢。 這么說吧,陸御九矮小,愛哭,脾氣不好,然而剝去一切,他都是那個頑強、堅韌,哭泣著也要把整個清涼谷背負于自己身上的矮個子青年。 見過孟重光和徐行之這般的上好皮囊,周北南回頭再望一望,還是發現戴鬼面的小陸最好。 當自己魂核在即將潰散前無意識地飄向他的時候,一切在冥冥之中已有注定。在那之后,什么丑美,什么身份,他周北南喜歡的人,便是天下第一的好看,天下第一的尊貴。 在洞窟之中,陸御九端端正正取下鬼面,露出一張清秀白嫩的面龐。 感知著軀體內有些陌生的靈力波流,他一時間百感交集,想要哭,卻又總覺得有溫雪塵在體內靜靜看著他,便把泛到口中的酸意緩緩咽下。 他眼淚汪汪地想,以后再也不會餓著周北南了,真好。 陸御九本就有金丹二階的修為,又全盤繼承了溫雪塵的靈力,因此提升之速遠超所有人想象。 在他入洞靜修第七日,蠻荒中的豪雨在某一瞬間徹底止絕,一道飛虹氣沖云天,萬千蟲獸盡皆失聲。 兩名應天川弟子驀地一驚,拔槍四顧,只怕天象有異,是極惡之兆。 只有周北南在短暫怔愣后,興奮得直接跳了起來。 ——陸御九竟只用了短短七日,便直接突破了元嬰修為,修得了元嬰之體! 因為蠻荒與世相隔,天道亦難以關照,陸御九竟直接免了元嬰雷劫洗髓伐毛之苦,平安過渡,毫發無損。 陸御九發了瘋似的修煉,像是一只因為即將過冬,不知疲倦、也不知道饑飽的小獸,一直致力于把盡可能多的食物塞進嗉囊里。 而在高塔之側,向來平緩的小河水面高漲,越出河岸,湍急地朝四面八方漫溢,好在高塔有孟重光設下的陣法庇護,流入高塔間的雨水經過截流,仍呈潺潺靜好之態。 長久的落雨好像把時間的流速都拖得緩慢起來,大家閑來無事,倒有了幾分悶起頭來過小日子的隨性愜意。 徐行之房間一角新添了一口火塘,里頭嗶嗶啵啵地響著火聲炭聲,徐行之把軟榻布在火塘邊,坐在榻側,只覺臉和手都被烤得熱乎乎的。 徐行之披在肩上的獸皮長袍被硝制過,原本的濃郁生堿味道被新鮮木枝翻來覆去地烘烤過,擁在身上,木香襲人,暖意融融。 孟重光則躺在徐行之腿上,閉目聽雨。 徐行之把手烘熱后,貼在孟重光臉頰上,卻貼了一手的汗。 一拎他的衣服,徐行之發現他渾身上下活像是被水洗過似的。 徐行之畏寒,再怎么暖和也不嫌,但孟重光是個火炭體質,和他蹭在同一口火塘前,也難怪熱得難受。 徐行之趕他:“熱的話就去床上安置著。” 孟重光被烤得發昏,哼哼唧唧地念叨著:“師兄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徐行之就不趕他了。這孩子自從化外之境回來后,便一門心思地黏準他不放,叫人既好笑又好氣,偏又生不起責怪他的心,只能慣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