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jié)
這么多年過去,他一直在暗暗愧悔自己這副病軀殘骨,拖累了大家太多太多,如今,自己總算是有了作用了。 但與此同時,他又抱著一絲微茫的期望,期望徐師兄他們能在無頭之海中找到碎片,就像他們前三次一般順利。 到那時,他與徐師兄都不必為了這鑰匙獻祭,皆大歡喜,多好啊。 陶閑不愿去想,那“從無頭之海中可以獲取鑰匙碎片關(guān)鍵消息”的世界書預言,有可能是落在自己身上的。他握住曲馳溫暖的手掌,心中密密麻麻地生出糾纏如藤的渴望與期待。 哪怕自己是一朵半枯萎的、丑陋的、絲毫沒有半分用處的小花,他也想種在曲馳身邊,日日看著他,陪著他。 這是他卑微的、不愿與人言說的心愿與秘密啊。 …… 幾日以來,塔中諸人接連議定了很多事情,到目前,唯有一件懸而未決。 ——溫雪塵該怎么辦? 要不要留下人手,看著溫雪塵,免得叫他逃了出去? 萬一他跑出高塔,跑出蠻荒,向九枝燈報告他們的去向,引來九枝燈的追殺,甚至引得他們也去往無頭之海,與他們爭搶碎片,又當如何? 然而,一切的疑問,都終結(jié)于數(shù)日后清晨時分的一聲喊叫:“溫雪塵跑了!” 最先發(fā)現(xiàn)坐在輪椅上的溫雪塵是一具雜草捆就的替身傀儡的,是某個去送水和果子的丹陽峰弟子。他發(fā)現(xiàn)溫雪塵良久不動,疑心他是犯了心疾,便走上前去小心地推了他一推,沒想到碰觸之后,表相破碎,本相顯露,竟只是一具傀儡而已。 徐行之等人聞訊趕到小室之中,拉開他的輪椅,發(fā)現(xiàn)輪椅下?lián)踔幻嬗悯r血畫就的移形陣法。血已陳了,漬染在砂石地上,像是一朵深褐色的花。 孟重光凝眉:“他逃回現(xiàn)世了?!” 徐行之盯著那一堆雜草,搖頭:“應該不會。” 溫雪塵靈脈被封去,他經(jīng)過幾日努力,大致也只沖破了一點點禁錮,這點微薄的法力,不足以支撐他移換出太遠的地方去,更別提轉(zhuǎn)移出蠻荒之中了。 蠻荒鑰匙只有一把,握在九枝燈手中。在蠻荒,任何傳音之術(shù)都會被隔絕,唯一具有溝通三界之能的寶器靈沼鏡,徐行之他們也未曾在被俘后的溫雪塵身上搜到。 這也便意味著,不論是他們還是溫雪塵,都沒有機會與外界的九枝燈取得聯(lián)系。 溫雪塵逃跑,也只是藏入了蠻荒某處而已。 徐行之蹙眉細思片刻,道:“走。” 周北南疑惑:“去哪里?” 徐行之行事果決,已邁步朝外走去:“去他可能去的地方。” 孟重光亦是不懂徐行之所指何地,但還是乖乖隨他向外走:“師兄,你說他可能去哪里?” 徐行之稍稍駐足:“你可告訴過他,小弦兒埋在哪里?” 周北南一怔。 他確實說過,當時極怒之下,他什么都說了,小弦兒為何而死,死在何處,他一一歷數(shù)給了那麻木不仁的溫雪塵聽,卻換不回他半分心潮波動,這令周北南出離憤怒,又無可奈何。 以溫雪塵凡事較真的性情,在無法逃出蠻荒的前提下,他極有可能會這里,求證幾人所說是否屬實。 “凡煉就高等醒尸,令其盡忘前塵,方好驅(qū)使。”徐行之大步流星朝外行去,“然而,人生在世,必有眷戀難舍之事。若是難以扭轉(zhuǎn),煉尸之人便會強行把相關(guān)人事,盡皆施法抑住。” 話說至此,在場諸人均已明白大半。 ……醒尸,正如魔道向來作風,求的是癲迷人心,惑亂神志。關(guān)于周弦,溫雪塵忘得最是徹底,可反過來說,這也是他所有封印中,最容易動搖的一環(huán)。 第95章 終獲安寧 風呼當哭, 砂石彌漫,虎跳澗常年彌漫的濃霧被吹散了一角,露出了尚算清明的天景。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四足小怪物叼著一根被風蝕得發(fā)脆的骨頭, 挺著囊似的白肚皮往前跑動, 耷拉下來的空空腹部來回撞擊著它骯臟有力的足肢。 蠻荒諸物都在忙于死生, 誰也來不及看顧誰。 陶閑身體不適, 但看到曲馳急于去查探溫雪塵情況的表情, 便乖乖地綴著他, 一語不發(fā)地跟去了。 巨塔需要有人看顧,于是所有從化外之地回來的弟子均留在了塔中,徐行之等人輕裝簡行,直奔虎跳澗方向, 也即周弦的埋骨之地。 周弦的墳立在山洞側(cè)旁的背風處。 十三年前,周弦是由陶閑和曲馳一力埋葬在此處的, 因為彼時的他們并不知道在數(shù)月后他們會有一個穩(wěn)定的家。 待他們在塔中落腳后,不是沒有人提出要將周弦尸體起出、重新葬到塔邊的, 然而大家商議一番, 還是作了罷。 入土便算為安, 何必再為了活人的一份心安,驚擾亡故之人的清夢呢。 墳是平坦的, 因為在蠻荒這般的蝕骨惡風之中,修筑一個墳頭,不需半月就會被風自行鏟平。好在她躺在地下,也算不得孤單, 至少旁邊還有一個程頂作伴。 迷霧磨洗,風沙粗糲,曲陶二人立下的木碑不出半月就朽爛了,后來周北南找回此處,叮叮當當?shù)貫樗麄冏隽藘商资?/br> 彼時周北南的記憶也未曾復蘇,因此只恨自己當初身入蠻荒,未能及時找到meimei,卻絲毫不知自己的尸身就躺在百步之外,苫著一層飛灰塵燼。 而等周北南恢復記憶后,徐行之和他一起來拜祭過周弦。 蠻荒里沒有上供可用的香,而徐行之當初的法力也不足以化出檀香一類的東西來,只好折了三根形狀還算規(guī)整的樹枝,插放在那孤零零的墳前,用火石點燃了,化作三股繚繚的濕漉漉的青煙,權(quán)作祭奠。 那時的徐行之尚未恢復記憶,但盯著那沐風受雨的墳墓看了一會兒,也看出了一些莫名的酸楚意味來。 從地上沉重紛亂的足印判斷,溫雪塵顯然是從百里外就竭盡了全部靈力,他應該是折了一根粗木做手杖,踉蹌著走到此處來的。 即使如此,他因為逃得早,也比他們早來了起碼三日有余。 溫雪塵來到這里的一切動向都有跡可循。 他并不知墳墓的確切所在,便先進了避風的山洞,盤繞一圈,無所收獲,于是,山洞門口多了一進一出的兩行腳印,步伐還算穩(wěn)當。 墳墓并不難尋,因此他很快繞到了背風處,看到了三座并排而立的墳。 兩座老墳,一座新墳。 新墳上寫的是周北南的名姓,他和程頂?shù)氖蛔笠挥业毓靶l(wèi)在他寵愛的meimei身側(cè),如同最忠誠的衛(wèi)兵。 為著探詢真相,溫雪塵下手掘了墳,用的工具應該是伴行一路的木杖。但是敲挖到一半,興許是挖到了石頭,木杖斷了,木屑四濺,他便把手杖丟棄到了一邊去,雙膝跪地,開始親自挖土。 溫雪塵當時該是心緒煩亂,因為被扒翻上來的碎石石面上凝結(jié)著數(shù)枚干涸的血指印。 挖到的東西大概會讓他大大失望了。那只是一具骨頭,蟲子已經(jīng)把她裹身的衣服連帶皮rou一起啃咬盡了。 在長久的辛苦挖掘后,他除了一具面目難辨的骸骨外,什么都沒能得到。 以溫雪塵的性情,大抵會在心中罵自己一聲蠢貨吧。 即使如此,他應該還是在掘開的墓邊坐了許久,墓邊能看到盤坐的痕跡,指尖煩躁地在泥土上切畫的痕跡,甚至還有陰陽環(huán)的花紋刻印在泥里的痕跡。 向來挑剔的貴公子就這樣狼狽地坐在一處掘開的墳邊,呆坐了許久,然后,他發(fā)現(xiàn)了某樣東西。 當年下葬時,曲馳想斫來幾棵樹木,刨出個棺材來,可惜蠻荒土地營養(yǎng)不良,數(shù)十里之內(nèi)盡是矮樹枯枝,蠅蟻肆生,他尋來的最高一棵樹,伐去枯枝敗葉,朽木爛眼,也只夠做個干干凈凈的長匣子。 所以,周弦隨身的長槍被安置在了她的身側(cè),她使得最順手的短槍以及身上的一應小物,都被放在了匣中,免受了蟲咬鼠噬。 那匣子顯然也被溫雪塵打開了來。因為在墳頭有一堆有棱有角的碎塊,應該是在地下埋藏日久,本就脆弱,現(xiàn)下受了風,見了光,又被搬運出來,一時不慎,便立時垮塌成一片潮濕的木渣。 徐行之憑借自己的記憶,知道那溫柔繾綣的女子總是帶著一條親手繡的干凈手帕,一枚玉鈴。和自己肆意張揚的手鈴聲不同,她連身上的鈴音都帶著幾分溫婉柔情,泠泠的聲音仿佛是一道清泉,自人心間潺潺流過。 然而玉鈴被取走,戴在了周望身上,隨她下葬的大概只有手帕、香囊等女孩子的零碎小物了。周弦向來簡單樸素,所帶之物不求金貴,一應均是普通世家女子的配飾,想來該是無甚特別的。 但是,這些小小的、無足輕重的物什,卻就這般撬開了溫雪塵被塵封已久的心門。 溫雪塵的記憶本是虛妄捏造之物,以他的靈慧,一旦察覺到一絲不對之處,那么,哪怕是再精心搭建、維護的記憶沙堡,也會在一瞬間土崩瓦解。 ……他想起來了。然后他瘋了。 任誰都能根據(jù)他留在周弦死去山洞里的痕跡看出來,他瘋了。 洞中的地面上一片鮮血淋漓,滿是血與內(nèi)臟混合而成的污物。 他用自己所能找到的一切工具,殺了自己一遍又一遍,剖心,挖肝,割喉,切脈,竭盡想象,用盡所能,他在自己身上開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傷口,個個都比孩子嘴巴還要大。 然而他無痛,亦無死。 沒人能讓死去的人再死第二遍,也沒人告訴他已經(jīng)死了冷了的心為什么還會這么痛楚,痛得想去死。 溫雪塵的手指在空中亂抓,想要抓去在此間消逝十三年的靈魂,但他什么都抓不住,把指甲抓翻了也什么都抓不住。誰也不知道他在地上痛苦翻滾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在神思混亂間想了些什么。 留給徐行之他們的,只有滿山洞的血跡、抓痕、刻痕,以及倉促混亂的文字。 徐行之順著往山洞中走去,趟過從溫雪塵身體里流出的血河,手指在粗糙的石壁上緩緩滑過。 山洞里滿坑滿谷,都是用碎石蘸血寫就的瘋言瘋語。 溫雪塵起先是拿了亂石在自己手腕上亂劃,旋即四下切割、舞動,他在山洞間重復刻寫下了起碼千余個周弦的名字,卻恥于在那茫茫的名字間刻上一個“溫雪塵”,與之相伴。 刻過千遍后,溫雪塵的神志也該是越來越清楚,因為他刻下的字跡漸漸有了條理。 周弦,周弦,周弦。 血字一直從洞口延伸至洞xue深處。 他用三日光景,在這里狂亂地追悼他的心愛之人。 最后,他慎之重之,懷著一點點隱秘的、不為人知的渴望,在山洞一角刻下了一個不一樣的名字。 “溫望”。 這兩字刻得很小,很細致,很精心,且藏在黑暗洞窟最靠下的位置,若不是來人目力極佳,是絕看不到這兩字的。 這是他寫給自己看的夢想,就像小時候新年祝禱、放飛孔明燈時,在紙條上悄悄寫下的夢想,只有天、飛鳥和自己知道那上面寫了什么。 筆走至此,溫雪塵已冷靜了下來。 溫雪塵其人,清冷孤寂,卻極有主意,他瘋過癲過,最后總要報仇雪恨,并為自己尋一個合適的歸處。 醒尸的血并不美味,甚至還有毒,更何況是一具茍延殘喘了十三年的醒尸,就連向來嗜血的蟲蟻野獸都不愿踐足這片血洞。 所以,看到山洞盡頭存放的幾樣東西時,徐行之半分都不意外。 ……他放光了自己的血,護住了他想要留給他們的秘密。 陸御九跟在徐行之身后,看到內(nèi)里鮮血淋漓的洞天,膝蓋一軟,跪倒在一片血渠中。 山洞盡頭的巨石板上,赫然畫一副詳略得當?shù)难L長圖,標注著魔道每一支宗派的所在之處,守宗陣法,人數(shù)幾何,溫雪塵向來處事謹嚴,每一個他能關(guān)照到的細節(jié),都標繪得清晰明了。 但陸御九看向的地方和徐行之全然不同。 溫雪塵慣常使用的青玉輪盤,扇涼的小扇,陰陽環(huán),俱被攏作一堆,放在了一塊青巖之上。 他膝行著上前去,將東西一樣樣捧起,又顫抖著放下,最后,他雙臂環(huán)抱起那枚青玉輪盤,把它貼身攬進自己的身體里,顫抖著痛哭出聲。 ……溫師兄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