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有一個重要的事情他并不知道,就是蠻荒里根本沒有世界書。 第94章 生未同衾 過了好一會兒, 徐行之才意識到自己尚有活氣,且正占了陸御九的床休息。 那床是貼合著陸御九身量做的,徐行之躺得很拘束, 膝蓋得支起來才能勉強塞下, 身旁人喳喳地議論著什么, 依稀能辨認出“世界書”、“碎片”、“其他神器”等等詞句。 一股靈流在他體內來回激蕩沖撞, 感覺挺熟悉, 徐行之細想了想, 這種湃然如海的靈力屬于且只能屬于孟重光。 他聽周北南著急道:“……引渡不出來嗎?” 孟重光不答,但是在他體內穿行的靈流急了許多,自上而下游走一遍后,便抽身而去, 想也知道引渡得并不順利。 徐行之心中暗嘆,若是說引便能引出來, 師父和師叔當年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又是收徒, 又是送鈴? 他只覺身體重若泰山, 費了好大氣力才把自己從床上撬起。身體剛抬上一點, 便有一雙臂彎把他抱起,喂他喝了些水。 徐行之一張臉慘白如紙, 倒是未語先笑:“這東西挺夠勁兒的啊。” 他已通過蛛絲馬跡、簡單試驗及溫雪塵的反應,確證了自己體內含有世界書殘卷,而眼前這三樣錦囊里裝著的,怕正是“離恨鏡”、“澄明劍”、“太虛弓”三樣碎片。 神器之間同爐伴生, 本存有一線靈犀,足可遙感,之前并未聚齊,各自為政,倒也互不干擾,今日四片同時聚齊,果有奇效。 只是這奇效著實要命,現在徐行之還覺得自己像是一只手套被人翻了個個兒,皮rou在內、骨殖在外的錯覺令徐行之心中余悸不已。 剛才,親眼見到桌上碎片金光嗡鳴齊振、徐行之體內透光的場景過后,沒人再懷疑徐行之的話。 周北南憋了半天,才道:“所以當年清靜君破例收你做風陵首徒……” 徐行之點點頭,道:“現在看來,肯定不是因為我長相太過英俊。” 周北南一時語塞,心中氣郁難言,索性找了桌子做出氣筒,哐地一聲擂了上去:“為了這么個屁用不頂的殘本遺卷,白白受了廣府君猜忌,還折了你一只手?” “哎,什么叫屁用不頂啊。” 徐行之攢了攢勁兒,確定自己麻木的腳趾頭能活動了,才把自己灌了鉛似的雙腿打床上放了下來,由孟重光接手,捶捶捏捏,自己則舒服地伸著腿做享受狀:“這蠻荒之境,大抵是用四樣神器化成的,雖然不曉得當年為什么獨獨剩了世界書殘卷留于現世,但它借我之手,已指明過可以獲取碎片信息的地點。咱們只要再去一趟無頭之海,找到世界書的碎片,便能出去了。” 他左手壓上右手斷腕,撫了一撫。 從剛才渾身上下要命的痛楚來看,世界書歷經多年,已經融化入他周身經脈,想再取出,除非殺傷軀體,否則別無他法。 思及此,徐行之神情中多了幾分悵然:“若是我被斬落的右手還在就好了。從死物中化出神器碎片,應該更輕松些。” 周北南揮了揮手:“別說那些沒用的。我們直奔無頭之海便是。” 元如晝微嘆一聲:“無頭之海浩瀚無垠,且沒有浮力,想要找一片碎片,豈不是如東海撈針一般?” 周北南好奇:“你怎得知道無頭之海沒有浮力?” 元如晝:“你忘了?陶閑和曲師兄便是從無頭之海來的。陶閑說過,無頭之海上常年海霧升騰,一片葉子都浮不起來,當年曲師兄為了拉著他一起上來,幾乎耗盡了靈力呢。” 這話說過便算,大家繼續討論,誰也未曾想到這兩人會與鑰匙碎片扯上什么關系。 周北南朝向徐行之,話頭一轉:“你就不能動用世界書,讓它把碎片位置指得更細一些嗎?” 徐行之哭笑不得:“周胖子,你當它是什么?它若是能聽我的話,我早就畫出一扇蠻荒之門送咱們出去了,還用得著費心巴力往海里跳?” 說到此處,他的力氣便也攢得差不多了,“閑筆”啪的一聲在他左掌心綻開,挽出一朵漂亮的扇花來:“……眼下倒也還有個省心省力的辦法。” 周北南自然急著催問:“什么?” 徐行之大模大樣道:“斬我一只腳趾頭,看看內里能不能化出……” 話未說完,他便挨了四面八方的揍。 除了陸御九守著十分恭敬之心,未曾動手,元如晝敲他肩,孟重光捏他腰,周北南提槍搗他的腿,三管齊下,把徐行之折騰得前仰后合。 ……好在每一下揍得都不疼。 孟重光臉陰得能滴下水來:“師兄!莫要開這等玩笑!” 周北南則更為直接:“你腦殼里有水吧。” 徐行之咳嗽一聲,以扇擋面,輕松笑道:“隨口一說,隨口一說。” 孟重光卻并未被他這套馬虎眼糊弄過去。 他們從化外之境得來的第三片碎片看似輕而易舉,但也是在機緣巧合之下,外加林好信他們已在荒野沼澤下棲居十三年,方才得到的。 這最后一片碎片若是死活找不到,以師兄的性情,難道會眼睜睜看著他們再在蠻荒蹉跎十三年? 到時候,師兄倘若真的為了他們能成功脫出蠻荒,為取碎片,再斬手足,自己真的能阻攔住師兄嗎? 孟重光心里慌張,就偷偷去牽徐行之的手,卻被徐行之率先把手抓在掌心,安慰地捏上一捏。 在大家繼續討論起神器的玄妙奧秘時,徐行之悄悄對孟重光附耳道:“你放心。無論我再做出什么決定,都會與你商量。” 他似有似無的沙啞氣聲落入孟重光耳中,搔得他耳垂都發了紅:“信我,可好?” 周北南目光一轉,發現兩人正耳語聲聲,親近得很,不由有點眼熱地看了一眼陸御九,發現他正乖巧地立在床欄邊,同樣是艷羨無比地看著百無禁忌的孟重光與徐行之,看了一會兒,眼角余光也不自覺往周北南處瞟來,小心翼翼的模樣像是偷瓜吃的小田鼠。 很快,小田鼠的目光和他的瓜交匯在一處。 大眼瞪小眼不過片刻,小田鼠馬上夾著尾巴逃跑了。 周北南摸摸微熱的鼻子,簡單粗暴又滿含嫉妒地打斷了孟重光和徐行之的耳鬢廝磨:“你們倆等會再sao。事不宜遲,我們何時出發?” 徐行之把扇子合上,指尖盤玩扇柄竹骨:“我想,此番我們并不用著急前去。想要弄清這幾個問題:雪塵被咱們擒獲了,他該如何處置?九枝燈若是發現雪塵被囚,是否會派人來救他?咱們是分兵前去,還是浩浩蕩蕩一齊開過去?這些問題都要細細商議才是。況且小陸前些日子受的傷不輕,養一養元氣也是好的。莫急,莫急。” “……能不急嗎?”周北南嘟囔著,“你也說過,世界書借你之手,寫下的并非碎片的確切地點,而是能夠獲取碎片消息的地點,萬一那碎片曾出現在無頭之海,后來被人取走了,那又該怎么辦?” 徐行之悠悠道:“不論鑰匙碎片是被取走了,還是仍在無頭之海中的某處,我們總能從無頭之海之中得到一些有用訊息。” 這是世界書指明的,無需懷疑。 陶閑游魂似的從高塔晃回來時,就像一只漂亮又纖弱的小紙人,飄飄蕩蕩,好像腳都沾不了地,隨時都會隨風飄走。 曲馳親手搭建的小塔已經頗具規模,他為了給塔添些色彩元素,跑到了數十米開外挖掘黃泥。周望則盡忠職守地蹲在她干爹搭建的塔邊,生怕側旁里殺出些小型野物,叼咬壞了他的塔。她順便還領了曲馳的命,一手水一手泥地捏起了代表他和陶閑的小人兒,捏得很是賣力,好像想通過這樣的賣力來忘卻一些人或事。 陶閑輕手輕腳地走到她身側,用夢游者的腔調緩緩道:“阿望,折些漂亮柳枝來裝飾,看起來會好看些。” 周望聽出些不對勁,仰頭一看,也顧不得手里的小人兒,挽住陶閑的胳膊,抵住他紙片似的迎風打晃的身體:“干娘!” 陶閑搖搖欲墜,但竟是站穩了,沒真的跌摔下去。 又是一陣風過,飄飛的衣物在陶閑胸前勾勒出肋骨的清晰形狀。 周望不曉得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陶閑只在塔與河之間打了個來回,竟就瘦得下巴都尖了出來。 但是除了蒼白了一些,陶閑與往日的陶閑也沒有太大區別,甚至還有心對她露出一個溫煦的笑容,讓周望愈加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錯看了什么:“快去折些柳枝。我只是有些頭暈,不打緊的。” 陶閑向來身子骨弱,這十幾年來大病小災從未斷絕,氣喘之癥相當厲害,肺與心的狀況也不大好,時常走著路都要喘起來,周望便當他是犯病了,見他佯作無事,心中生焦,先扶他在一處溪石邊坐下,又把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細心地掖了一掖,才跑去找曲馳。 陶閑低著頭,先看自己的雙腳,又看自己稀薄的影子,直到一個更高大的影子把他的影子松脂似的覆蓋包裹住。 曲馳抱人的時候,動作很輕很柔,幾乎是把陶閑當易碎品來對待:“不舒服嗎?” 陶閑額頭浮著一層細碎虛白的冷汗,曲馳用滌干凈的手取出手帕,濕漉漉地在他額心擦拭,那珍之重之的模樣,看得陶閑心中發顫。 他捉住了曲馳的手。 這個動作已耗盡了他所有的勇氣。往日,他對曲馳百般崇敬,從未膽敢有過主動的軀體接觸,以至于他現在覺得自己像在握著一團熊熊燃燒的火。 曲馳好脾性地由他抓著,說:“手好冷。我的熱。你握緊,好好暖著。” 他誤會了陶閑抓住他只是為了把他當做手爐,而陶閑也并未多加辯解。 周望喚來曲馳后,便乖乖依陶閑所言去摘了柳枝。 ……有干爹在,干娘不管有多難受都能平復上許多,她又何必強自陪在身側礙手礙腳呢。 陶閑握住那團火,恍惚間燙得眼淚都要下來了:“曲師兄,待我真好。” 曲馳瞧出陶閑與平日略有些不一樣,但他尋不著像樣的詞匯語句來表之述之,只好說:“不夠。” 他覺得自己還不夠好,本來還能更好一點的。 ……這不得不讓曲馳產生了一些說不清的遺憾。 陶閑臉上笑影愈重:“曲師兄為何要待我如此好呢。” 這個問題對曲馳而言就太過復雜了。然而對于陶閑的問句,他都是要回答的,不然不好。 于是他歪著腦袋,費力想了很久:“需要理由嗎?” “不需要嗎?”陶閑眼里有淚光,笑容卻很溫暖,很容易就能讓人忽視他冷白色的病容。 曲馳終于想到了一個理由。 ……一個自從他抱著陶閑爬上無頭之海的海灘時,就長長久久盤桓在他腦中的一個理由。 他說:“你很重要。” 很快,曲馳就發現這個回答似乎并不能讓陶閑滿意,因為他的肩膀開始抽動,眼睫間大滴大滴渾圓的淚水落下,砸在松軟的溪泥上,飽和的泥土吃不進水去,只好勉為其難地留下一個個淚坑。 曲馳手忙腳亂起來:“……你別哭呀,哭什么?” 陶閑哭出了聲來:“我很重要。為什么啊?” 可問題的答案,他剛剛已經知曉了。 陶閑從來不是癡愚之人。相反,因為從小被嫌棄、被擠兌,他對很多事情要比尋常男子甚至女子都要敏感得多。 落入蠻荒后,曲馳對他無來由的寵護時時令他幸福又惴惴。他總覺得曲馳對他太好了,好得讓他心慌。 而當他栽翻在陸御九房間外,驚恐萬狀地看到從自己左胸內透出的金光時;當他動彈不得地趴伏在房間外,忍著心臟的劇痛聽房中諸人議論起關于神器碎片的事情來時,他已根據他們的議論,拼湊出了一個屬于他陶閑自己的真相。 ——曲師兄被打入蠻荒的那一日,他雖已遺忘了許多細節,但他記得有一個坐輪椅的男子,在和一個錦服華裳的俊美男子喁喁片刻后,突然指向曲師兄,叫囂著什么搜身,似乎某樣重要之物在曲師兄手中掌握著。 繼而就是一陣天翻地覆的混亂,在混亂間,陶閑只覺心口像是被突兀地戳上了一枝蘸滿松油的火把,倏地一下燃起滔天之火,痛得他只來得及聽清曲馳在自己耳邊低呼的一聲“不”,便墮入了徹底的黑暗間。 而剛才的試驗,已經替陶閑印證過,自己體內與徐師兄體內,均含有蠻荒鑰匙的碎片。 至于碎片何時入了他的身體,大概便是在那次火燒之痛時吧。 這樣想來,他果真是對曲師兄很重要的。 ——自己本是世界書碎片的容器啊。 曲師兄對自己的精心呵護,對自己的溫存體貼,現如今都有了答案了。 他眼里漾著淚光,唇角卻掛起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