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他捏了捏孟重光的鼻子,示意他:“翻個面。讓我烤烤后背。” 大團子乖乖跟著徐行之挪了方位,待避開火勢后,他滿身的汗總算是落下了些。 孟重光被烤得幾近中暑,現在好些了,就開始上房揭瓦:“頭暈。” 徐行之給他按腦袋。 他撒嬌:“要抱著。” 徐行之笑他矯情,但該抱還是抱著,還親了親他的唇。 烤了這么久的火,他的雙唇還冷得很,親起來如同吻冰嘗雪。 這一切都太好了,孟重光突然疑心起這是夢來,索性身體力行,四肢繩子似的把徐行之纏起來,勒得徐行之想笑:“干什么干什么,又發癲。” 孟重光還想說點什么,房門卻突然從外被叩響了。 說是叩,那聲音卻小心得過了分,更像是在撓。 徐行之止了笑鬧,揚聲問道:“誰呀。” 門開了,一個秀氣的腦袋謹小慎微地先探了個發頂進來,縮回去片刻,又探出了額頭:“我,陶閑。” 孟重光本來只覺自己做了個好夢,不料平白殺出了個陶閑,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剛才一切都是真的,臉都黑了,語氣自是客氣不到哪里去:“干什么?” 陶閑嚇得又只剩了個發頂露在門縫間:“我與曲師兄,房中太冷,做針線活手冷,想,想借徐師兄房間,暖和。” 孟重光:“……走開。” 與此同時,徐行之道:“請進。” 兩個聲音交疊在一處,陶閑一時間簡直是進退兩難。 孟重光和徐行之大眼瞪小眼互看了一陣,最終還是前者乖乖讓了步,蜷在徐行之懷里沒挪窩,夫唱夫隨道:“進來吧。” 陶閑一進來就看見兩個歪在軟榻上的俊美男人,紅意泛到了耳朵根,叫了聲徐師兄,又叫了聲孟師兄,才唯唯諾諾撿了把冷板凳坐下。 徐行之招呼:“來這兒坐,暖和。” “不,不用。”陶閑拎著他用細枝編成的針線籃,羞澀道,“這里就很好。” 徐行之也不勉強他,由得他自在。陶閑有了個火塘暖身,坐定呵手片刻,便從針線籃中拈出一件正在織繡的貼身小褂。 蠻荒里的東西精細不到哪里去,可供紡績的棉麻更是難尋,幾人也是尋找了許久才勉強找到了替代之物,而陶閑籃子里的顯然都是經過精之又精的挑揀才剩下來的,論其柔軟舒適,與普通棉絲也相去不遠。 這般精細的東西做來是給誰的,徐行之問也不用問。 他徑直問了另一個問題:“曲馳呢?以前看你們焦不離孟的,你單獨一個出來,他放心?” 陶閑拉扯著針線索索作響,面上帶著一點溫存的笑影:“沒事的。他知道我在這里。” 說著,他咬斷了一截線頭,很輕很輕地說:“再說,他不能,總離不開我。” 徐行之微微凝眉,覺得陶閑這話古怪,但至于哪里古怪又說不很分明,只好笑道:“他就是離不開你啊。一小會兒見不到就到處找。” 陶閑羞赧地笑了:“徐師兄不要這么說,我,我沒有,那么重要。” 但這并沒有耽誤他的雙手上下翻飛,至少在針線這個行當里,他能享受到充足的自信和快樂。 徐行之注意到,陶閑指尖有幾處已纏上了薄薄的白紗布,從紗布底端透出來一片鮮紅,像是被磨破了。 徐行之剛想發問,陶閑就抬起臉來,期期艾艾道:“徐師兄,孟師兄,你們,不用管我,就當我不在。” 不過陶閑真的很容易叫人忽視,他本身就瘦,薄薄一片人影弓著腰坐在那里,寂靜地做著他的針線,很容易讓人疑心他只是一道影子。 徐行之也不愿叫他不自在,便自顧自與孟重光聊起天來:“等到出去了,你想做些什么?” 孟重光干脆利落:“殺了九枝燈,剝皮抽筋,熬油點……” 話說至此,他突地記起自己溫柔乖巧的形象來,立刻把自己扮成一只人畜無害的小貓,蹭了蹭徐行之的手背:“……重光聽師兄的。” 徐行之樂了。 他當然不會忘記房中還有一個人,有意無意拿話照顧著陶閑:“小陶呢?等出去之后,小陶想去哪里?” 陶閑低著頭運針如飛,把自己坐成一道清癯的瘦影:“我,不知道。” “跟著曲馳?” 他呆呆地重復:“嗯,跟著曲師兄。” “到了凡世間,你的手就不必這么辛苦了。”徐行之道,“你都多久沒穿過現成衣服啦?到時候叫曲馳從頭至尾給你置辦一件。” 陶閑忙碌的手忽然停了下來。 他這些日子為曲師兄趕著做了四季的衣裳鞋襪,還做了劍套,唯恐將來沒有人再給他做衣裳了。但經徐行之提醒,他才想到,外頭世界里,有絲錦素纈,有綾綃羅緞,自己這一身棉不棉麻不麻的衣裳,有什么稀罕的呢。 有一瞬間他很想哭,但他最后還是含著眼淚笑了:“嗯,好呀。” 徐行之枕靠在軟榻上,被火烤得熱了身體,睡意也如影隨形地籠罩了上來了,迷糊中想起了一件事,他抓住孟重光的手,隨口詢問:“雪塵給你的信上寫了什么?” 孟重光好奇:“什么信?” 徐行之低低“嗯?”了一聲。 之前他未曾提起,是因為心里仍盤桓著躺在蠻荒土地下的溫雪塵的影子,心思蕪雜,近日才記起還有書信一事。 徐行之記得分明,溫雪塵修遺書三封,自己只拿走了他給自己的那封,剩下兩封他以為陸御九和孟重光各自取走了,可如今看來好像并不是這樣。 然而現在陸御九身在絕壁之上,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陸御九取走信函之后,忘記把孟重光那份交給他了。 左右也不著急,等陸御九從峰上下來,再拿信也無妨。 房間里梭梭的線聲未絕,陶閑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二人的對話。 問出這個問題后不久,徐行之便歪在榻上睡了過去。 而確定屋中有一個呼吸變得均勻后,陶閑把手伸到了籃子下,鼓足勇氣,啟唇道:“孟師兄,我……” 孟重光聞聲看向陶閑,示意他噤聲,目光卻在碰觸到他后徑直越過了他,望向窗外。 半晌后,他微微皺眉道:“……外頭那個是曲馳吧?” 陶閑聞言一愕,扭頭去看,果真透過窗戶瞧到在白茫茫的雨霧里,有一個只著單衣、勤勤懇懇地埋頭挖掘著什么的青年影像。 他丟下籃子和針線,踉踉蹌蹌地奔了出去。 雨聲沸反,粗線似的雨滴在水面上射出一圈圈圓紋。陶閑心急得很,什么雨具都沒帶便奔出塔來,拖住了那大雨天跑出了家門來的人的胳膊,極力用瘦弱胸腔里發出的顫聲壓過雨聲:“曲師兄,你做什么呀!” 曲馳應該是笑了,雨水順勢侵入,流入他的口中,他很文雅地側過身去吐掉,推著陶閑的肩膀:“你回去。我馬上就回。” 曲馳的外袍墊在泥濘一片的地上,上面堆滿了柔韌的黃泥。 陶閑被淋得眼圈都在發紅:“現在挖泥做什么?” 曲馳天真地一笑:“我也給你堆一個。” “堆什么?” “火塘呀。”曲馳被雨水淋得面目不清,但想也知道那該是一張多么溫和可親的笑臉,“我給你堆一個,你就不會去別人房中了。……就會一直在我身邊。” 陶閑愣住了。 雨水敲在陶閑身體上,把他澆得噼里啪啦作響,但是他的左胸卻有一團熱氣頂著向上升去,把他的眼眶熏蒸得發酸發軟。 他終于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曲馳一愣,繼續被嚇得臉都白了,把手在空中洗刷一番,才膝行過去抱住了陶閑,努力釋放他能夠釋放出來的最大善意:“哭什么呀。不哭,不哭。我給你吃糖,多少都給你。你不要哭了。” 陶閑不說話,只是哭。 曲馳拋下了他剛剛收集起來的黃泥,從懷里被浸透的手帕間摸出一顆小石子,珍惜地塞進了陶閑嘴里,陶閑張開口,含住了石頭,牙齒和舌頭卻不敢碰觸曲馳的指尖哪怕一下。 “怎么辦啊。”陶閑沒頭沒腦又含混不清地說,“……曲師兄,我走了,你該怎么辦啊。” 一番兵荒馬亂后,一身水一身泥的兩人回到了高塔。 丹陽峰的弟子呈上了熱水,但陶閑堅持不肯先洗漱,只說自己的針線籃子落在了徐師兄房中,他要親自取來。 說罷,他也不顧丹陽峰弟子和曲馳的勸說拉扯,一頭扎出了房間,瑟瑟發抖地滴著水跑進了整座塔中最溫暖的地方。 門軸乍然一響,孟重光臉色一變,捂住安睡著的徐行之的耳朵,抬頭正要瞪眼,卻發現是水鬼似的陶閑回來了。 他渾身上下一齊往下滴水,好像隨時會融化在水中。 孟重光剛想說些什么,陶閑便快步走到了自己的籃子前,從底部取出一封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樹皮信,又快步走到了軟榻前,在距離軟榻三步開外的地方站住了腳步。 那煢煢的、有如影子般單薄的人,難得有膽量與孟重光對視,仿佛有無盡的勇氣,將他充盈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模樣。 他抓住那封信,輕聲道:“孟師兄,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看。” 第97章 臨行寄情 孟重光沉默, 渾身透濕的陶閑滴滴答答地跟著他沉默。 樹皮上的字被他指尖上的水暈開了幾處,就像新鮮的眼淚。但血已陳了,徹底沁入木質之中, 染開的那些邊邊角角, 并不影響行文的完整。 孟重光將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很多遍, 再抬起頭來, 雙眸就像是河底被磨洗得發亮的鵝卵石, 除了頂上頭漾著一汪水外, 全然看不出什么感情來:“……你?” 陶閑安靜道:“我。” 簡明扼要,沒有歧義。 孟重光在徐行之面前乖順溫馴,然而一旦離了徐行之,他便肆無忌憚地露出了自己的鋒銳爪牙:“你既然都拿走了, 還給我作甚?” 其上所寫絕不是小事,薄薄一紙書, 寄托的是一條身家性命,在孟重光看來, 陶閑根本沒道理再還回來。 于是, 孟重光合理懷疑道:“你可曾刪改過?” 那清秀蒼白的人一愣, 臉上馬上生出些紅暈來,但很快這點紅暈便被虛弱的身體擊敗, 重歸了青灰似的病弱之色。 陶閑笨拙地比劃著解釋:“我,認得一點字,但是不很會寫。” 孟重光心里眼里都小得很,只容得下一個徐行之, 自然不很認得溫雪塵的筆跡,但同住十三年,他至少知道,陶閑是真不會寫字。 剛入蠻荒時,他謹慎又害羞地找到每個人,詢問他們各自的名字該怎么寫。陸御九耐心地在泥地里一一寫給他看,他跟著描了好久。大家誰也不知道他學這個作甚,直到后來,孟重光和曲馳晾曬在外的里衣弄混了,陶閑翻開衣領,露出小小的“孟”和“曲”字,才驗明正身。 ——每次給大家織繡衣物時,為了區別開來,他都會細心地在衣領內繡上每個人的名字。 這么多年過去,他學會寫的大概只有蠻荒幾人的名字,至于陶閑自己,沒有名字的衣裳便是他的。 為了省去幾筆針線,陶閑硬是沒學自己的名字怎么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