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卅四上去就是一腳:“怎么回事,怎么又犯病了?” 徐平生微微歪頭,似乎不解卅四在說些什么。 卅四恨鐵不成鋼地戳著他的腦門兒:“上次沒了胳膊,上上次斷了腿,都是老子四處找尸體給你拼回完整的。……這次又是腦袋,下次你還打算砍下點什么來?啊?” 他瞄了一眼徐平生雙腿間,沒輕沒重地上手抓了一把:“如果這玩意兒沒了那可就熱鬧了。” 徐平生終于有反應了:“……拿開。” 大概是脖子和腦袋分開的時間有些長,徐平生說話的聲音極沙啞,喉嚨像是被烙鐵燙過似的。 逗完徐平生,卅四心情好了不少,把手抽回,端詳起徐平生頸上的縫線,滿意道:“行之說得對,提得起重劍,就得拿得了針線。這般多加練習幾次,的確能叫劍路更縝密細致一些。” 聽到“行之”二字,徐平生似是有所觸動,將腿緩緩合上,試著起身。 卅四一把按住他撐在地上的手:“干嘛去?” 徐平生:“行之……弟弟。” 卅四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拍完才想起這腦袋脆弱,又順勢摸了兩把:“跟你說了多少次,見不著的。……我都見不著。” 徐平生眼中充血,字字道:“他是你的弟弟。你,求他,他讓你見。” 卅四立即撇清關系:“……表的,表的。什么叫一表三千里你懂不懂啊。” 徐平生瞪著他,左眼鴉青,右眼烏黑,在草堂昏暗的光線中呈一明一暗兩色眸光,就像一只發怒的貓:“他要把行之,還給我。” 卅四無奈:“別想徐行之了。快去睡覺,只要睡一覺就能忘了他了。” 徐平生固執地:“行之在他那里。不好。他會害……行之。” 卅四有點急了:“你知不知道外頭有多少人想取徐行之的性命?讓他出來,倒不如跟著九枝燈。” “不行。”徐平生重復,“不行。弟弟,我的。娘說,照顧好他……” 卅四提高聲音:“聽話!” 徐平生呆呆道:“小時候我帶他。我叫他,滾開;他叫我,哥哥。我得把他找回來。” “我他媽就沒見過像你這樣的醒尸,一點話都不聽。”卅四見呵斥起不到作用,氣急地點著他的腦門,“老子當年就不該把你從山里撿回來。” 徐平生這才從回憶中脫身:“……不要你管。” “你要不是也姓徐,我管你作甚。”卅四說,“跟我走,你要是再敢偷跑一次,我就把你腿打斷……算了,打斷你也覺不出疼來。” “去哪里?”徐平生費勁想了想,“……去找元師妹嗎?” 卅四知道他清醒的勁兒過去,又開始犯迷糊了,如獲大赦,哄著他道:“嗯嗯嗯,元師妹元師妹。” 徐平生皺起眉,張望四周:“我們現在在哪里?” 卅四信口胡扯:“一座荒山。” 徐平生:“為何來這里?” 卅四看著徐平生的臉:“鬼才知道為何要來這里。” 徐平生扶著墻想要起身,一低頭便看到了自己滿身的血跡,不覺蹙眉,而卅四也懶得解釋,把自己同樣被染污的外袍一扯,劈頭蓋臉丟到徐平生臉上,徑直道:“什么都別問,把臟衣服脫下來,衣服反穿。” 卅四的外袍也四處蜿蜒著徐平生脖子里流出來的血,好在他外袍厚實,反面又是玄色,倒穿的話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異常。 徐平生面對卅四,順從地除下了衣裳,層層衣裳順著修長小腿委頓滑落在地,但他卻毫無羞恥感。 卅四蹲在地上,仰頭看著徐平生。 徐平生雙肩,腰部,大腿根和雙膝都有著一圈圈密密的縫合痕跡,像是被五馬分尸過、又被人草草縫合起來的傀儡娃娃。 裹好衣裳,徐平生說:“走吧。” 話音剛落,他就往前一栽,砰咚一聲面朝下摔倒在地。 卅四這才發現,他的左小腿以不大正常的形狀往旁邊翻折著,剛才站起身來的時候也是全憑右腿發力。 ……大概是從通天柱上摔下來的時候弄傷的,然而徐平生早已喪失痛覺,對此一無所知。 真他媽麻煩啊。 卅四惡狠狠地想。 眼看徐平生要爬起來,卅四索性一弓腰,就勢把人扛在了肩上:“趴著別動,媽的一會兒再摔一跤,把腦袋摔掉了,還得再給你縫一遍,不夠麻煩的。” 徐平生很不高興:“放我下來。” 卅四才不會理會他,扛著他邁出破廟:“人家都說醒尸時時處處聽主人的話,讓往東不敢往西。你倒好,凈跟我齜牙咧嘴了。” 所謂醒尸,是用已死之人的尸身煉成的奴仆,醒尸擁有自己的頭腦、意識,然而與生前不同,愛憎不分、黑白顛倒、光暗難辨、冷熱倒置。 但卅四在十三年前撿回身邊的徐平生,準確來說,只是半條醒尸,像是煉化不成功后被人丟棄的。 他時而有著正常的認知,時而又混沌不堪,一旦清醒過來,他會不遠千里地跑來風陵山,管九枝燈索要他的弟弟徐行之。 然而一覺醒來,他又會盡忘前塵往事,只是偶爾念出幾個熟悉的人名。 最糟糕的是,他不像一般的醒尸,即使認了卅四做主人,也只會在心情好時聽從他的吩咐。 最后,還得是卅四這個主子扛著徐平生下山。 徐平生困倦極了,伏在卅四肩頭打瞌睡。 在睡夢之中,他猶自含含糊糊地夢囈道:“弟弟……” 卅四嘆了一聲,回首望向早已沉浸在茫茫暮色中的風陵山:“……既然這么在意,何必當初呢。” 現在,四門及魔道諸事都由九枝燈一手掌握,卅四在從前便是閑散之人,從不插手魔道內務,現在更無法對九枝燈的所作所為加以置喙。 他能做的,也只是帶著徐平生遠離風陵,越遠越好。 至于徐平生下次恢復記憶時,會不會再跑來風陵鬧事…… 再說吧。 徐平生走后,九枝燈沒有動用靈力,而是緩步從通天柱走回了青竹殿。 這一路上的一切都如舊日之景。 在他走后,風陵山遭過一次雷劫,青竹殿前幾棵樹齡百年的松木遭了殃,被劈得根土焦糊。 經過清靜君吩咐,徐行之指揮,弟子們又種了幾棵年輕的橡木下去。 九枝燈入主風陵山之后,授意把這幾棵橡木鏟去,又從千里之外搜尋了幾棵與他記憶中形貌相似的松樹,移植到了殿前。 ——樹仍在,人卻已是面目全非。 從通天柱到青竹殿,共計七百六十八步,九枝燈穩妥地走完這一程,推開殿門,把一切喧囂隔離在重重門扉之外。 ……死寂一片。 不管是有人在殿外喊殺震天,還是有人在殿內哀哀夜泣,門內門外的人都互不相知。 九枝燈坐上殿內主位,沉吟片刻,伸手握住了盛裝朱砂所用的淺口圓硯,指尖靈力微動,眼前登時是一片高速運轉的物換星移。 待他再睜開眼時,他已離開了青竹殿,身處于一片熱鬧的俗世街道上。 赭石色的暮意降臨了這條街市,然而夜的生活剛剛拉開帷幕。 他身旁是賣澄黃色皂兒糕的攤販,整條街以這一點而起,延伸出了無限的熱鬧與輝煌。燈籠一盞盞亮了起來。地面上淡淡土腥味里摻雜著一股叫人心安的甜味兒。路旁的茶館中煮著釅茶,茶香沿著窗戶徐徐卷出,與滿街的世俗香氣中渾然混為一體。 天似乎是要下雨了,平地卷起了一股潮濕的腥風,小販們敏感地辨認出了這落雨的信號,紛紛支起雨棚。 身著清凈白衫,衣袂飄飛的九枝燈在灰撲撲的街道上行走,顯得格外秀麗突出,然而小販們卻視他如無物,兀自叫賣,招徠客人,彼此說黃段子逗笑,惹得路過的少女怒瞪。 九枝燈直奔一間臨街的青磚瓦房而去。 那瓦房里滿布溫暖的燭火光輝,飛蟲丁丁地撞在透光的明紙之上,留下一片片烏黑的污漬。 當九枝燈穿過栽植著葡萄架的小院、推門跨過木制的門檻時,便把一股風雨的味道帶入了房中。 堂屋里收拾得很是潔凈,一桌三椅,幾亮窗明,正屋中央的墻壁上鑲著“凝輝鐘瑞”四字牌匾,墨汁淋漓,下筆暢快,其意氣之張揚,看得出來是出自于一個囂張得意的青年之手。 正在擺碗筷的男人聞聲回過頭來,笑道:“梧桐,回來了?” 九枝燈淺淺點頭:“嗯。” 站在門前的已不是白衣颯踏的九枝燈,而是一名頂著溫暖笑顏的少女,一頭云鬟梳得齊齊整整,鵝黃色的衣衫被門外的風吹得翻卷起來,勾勒出初熟的胸脯與纖細的腰肢。 徐三秋笑道:“快去洗一洗手。稍等,你兄長還沒回來。” 九枝燈聽見自己說:“好。” 他往前踏了一步,把鬢側的云發朝后攏去,露出淡粉色的耳朵。 轉瞬之間,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青磚小樓、雨棚、燈籠、小攤、茶館盡數消失。 背對著他忙碌的父親、說黃段子的小販、被惹惱的少女、煮茶的小童,都化為一道道幻影,從四面八方飛涌而來,歸于九枝燈一身。 不消片刻,街道變為了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唯有電光雪亮亮地扯開天空虛假的幕布,露出了真實而又可怖的嘴臉。 九枝燈立在光禿禿的曠野上,業已恢復本相,素衣如雪,但在如此空蕩的地方,他如鶴一般的身姿簡直像是一道美好的幻覺。 一切世俗之聲還殘留在他耳中,陣陣回響,他睜開眼睛,略有茫然地轉動著血紅的雙眼。 他把雙手往前伸去,像是要抓住什么即將消失的東西。 師兄,快些回來吧。 這里才是你想要的世界啊,也是我想要的世界。 只有我和你兩個人,你擁有的一切都是我,你的床、書桌、房屋,你的朋友、家人、摯愛,都只有我一個。 這還不夠嗎?這難道不是師兄一直以來都想要的嗎? 九枝燈深深吐出一口氣,抓了個空的雙手頹然垂回身側。 登時,無數幻影從他身上分裂而出,燈火再度輝煌,人聲再度鼎沸,塵世的煙火氣將電閃雷鳴的可怖感消去了大半。 九枝燈轉身,緩步來到彌漫著徐行之氣味的房間。 徐行之自十二歲起便與道家結緣,日日焚香灑掃,因而身上有一股好聞至極的沉香木香,這股氣味滲入了他的骨子里,即使換了一具軀體,也依舊清晰不已。 九枝燈往房間一隅看去,仿若看到了幾月前坐在那里的徐行之與自己。 青年左手持筆,揮毫潑墨,而少女緊緊貼靠在他右臂之上,眸里光芒流轉。 青年笑著扯一扯她的發辮:“聞什么?小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