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徐行之不答。 他的確做好了替原主獻身于孟重光的準備,然而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想走這一步棋。 于是他岔開了話題:“我們下一步去哪里取鑰匙碎片?無頭之海?還是化外之地?” “待師兄和周北南養好身體,我們再出發。”孟重光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面露難過之色,但能如此貼靠著師兄,他已是慶幸之至了,“……我們去化外之地。” 現世之中的風陵山大殿中,九枝燈正在伏案閱文,并用朱砂批改。 大殿內除他之外別無二人,四面墻壁,一扇重門,隔絕了外來的一切聲響,靜得仿佛千鳥飛絕的空山。 當門被從外推開的瞬間,九枝燈驀然抬頭,開口便問:“是溫雪塵回來了嗎?” 話一出口,殿外交錯鏗鏘的刀槍與痛呼聲便將他的猜想盡數粉碎,九枝燈微微迸射出光彩的雙眼重歸山高水遠的清冷:“是何人來犯?” 底下的弟子隱約意識到自己帶來的并非九枝燈期望的消息,便畏懼地恨不得將頭埋進胸腔里去:“……回山主,領頭的是徐平生。” 九枝燈:“又來了?”語氣很淡。 “是。” 九枝燈繼續埋首于山海般浩繁的竹簡之中,持筆點染一絲朱砂,于其上批注,隨口道:“殺了。” “山主……”來稟告的弟子似有猶豫。 九枝燈也很快反應了過來,越過他的肩膀,看清了搖曳彌天的鱗動波光。 “他也值得你們動用風陵山守山大陣?”九枝燈重新擱下竹簡,“他是和誰一起來的?” 弟子猶豫道:“……是卅四。” 九枝燈稍稍凝眉后,沒再多說一字,伸手按緊腰間佩劍。 那弟子眼前一花,九枝燈的身影已消失在高位之上,那竹簡邊緣甚至仍有余溫。 第51章 鏡花水月 徐平生揮劍,輕而易舉地割斷了眼前人的頸項。 皮rou撕裂,頭顱飛出,他奪住那被血瞬間漬染成血色的縹碧發帶,一腳踏上無頭尸的后背,另一手上所持的魚腸劍一甩,一線血珠颯然落于通天柱之上。 手提人頭的徐平生劍花繞身,煞氣騰騰,數十身著風陵山服飾的弟子包圍著他,莫敢逼近。 他有一只眼睛的瞳仁染上了可怖的鴉青色,一身素色的竹枝長袍之上已是漫江碧透,大團大團的血花在其上綻開來。 “叫九枝燈……滾出來!”他低吼著,“把我弟弟,還給我!” 他的嗓子像是吞過炭,吼聲已不似人聲。 “誰是你弟弟?”一把清肅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你當初不是口口聲聲說不認識師兄嗎?” 聽到此話,徐平生先是露出了吞了一根針似的難受表情,待他仰頭望去、看清上方人是誰,眼里便燃起了熊熊火光。 他縱身躍起,數步踏上通天柱,步履穩穩落在繪有八仙浮雕紋的柱身,以踏浪之姿直奔九枝燈而去。 九枝燈垂眸看向徐平生,拇指挑起佩劍的劍柄,讓腰間懸掛著的一點寒芒鉆出鞘來。 細薄的劍身上映出了徐平生泛著血絲與殺意的雙眼。 然而未等九枝燈劍身全部出鞘,一股氣勢磅礴的劍氣橫空斬來,斫于通天柱上,濺起萬千星華,也截斷了徐平生的去路。 見狀,九枝燈放開了手指,任劍刃重新滑入劍鞘,原本已經被殺意激揚而起的縹色發帶也重新柔和地垂落在挺直如松的脊背上。 看清cao縱劍光之人,徐平生睚眥盡裂:“卅四!你他媽……” 話音未落,他腹部便猛地受了一靴。 卅四一腳把他踢下了通天柱,徐平生的身體毫無保護地砸落在地,硬生生把青石板砸出了數道裂紋。 卅四的佩劍仍插在通天柱側面,蜂鳴陣陣,縱劍之人翩然立于其上,抱臂挑眉,朝高處的九枝燈招呼:“小公子,近來可好啊。” 九枝燈不喜寒暄,冷冰冰指向倒地呻吟著的山中弟子:“你是來問好的嗎?” 卅四手一攤,笑盈盈地辯解:“誤會,都是誤會,我來是為了他。”他一指底下被層層刀兵壓制得動彈不得的徐平生,“他偷跑出來。我只是來把我養的狗抓回去。” “是嗎?那為何要觸動風陵的守山大陣?” “好玩啊。”卅四理直氣壯地笑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好奇心重。聽說風陵守山大陣循古法,依詭道,有千機之變,陣眼處更是劍落如蝗,便想來見識見識。” 九枝燈注視著卅四,而卅四也毫無畏懼,笑瞇瞇地看回去。 卅四是廿載之弟、魔道殺神卅羅的侄子,也是卅羅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脈親人。 他自小在卅羅身旁長大,酷愛劍術、不遵塵規,包括三庭五眼、玉立長身,甚至鴉青色的眸色都像極了卅羅。 然而他與卅羅最不像的,是他志不在嗜血殺伐。 也正因為此,他才有資格被當年的徐行之視為摯友,因為與他過往甚密,徐行之還挨過打。 “下不為例。”九枝燈眉心微鎖,“守山大陣我已叫弟子關閉,下次再擅自闖陣,若是得不了全尸,別怪我沒有提醒你。” 卅四極其遺憾地“啊”了一聲,用空劍鞘搔一搔頭發:“真沒趣,我說怎么剛剛破完外側封印,陣法就停了。” 九枝燈不打算接他的話:“你的狗隔三差五來我風陵攪擾,瘋言瘋語,方才還殺我弟子。這要如何算?” 卅四低頭看向徐平生的方向,縱身躍下之時,順手將佩劍拔出,輕捷落地,恰好落在徐平生旁邊。 他露出慣常的輕佻笑容:“……忍一忍罷。” 不等徐平生應聲,他便是手起劍落,從他脖子處下手,利落地斬下他的頭顱,濺起了一地污血。 原本警惕著徐平生、擔心他會隨時暴起的眾弟子見狀紛紛退避,誰也想不到,卅四竟然就這么下了狠手。 徐平生的眼睛仍睜得溜圓,鴉青色和黑色的單眸一明一暗地瞪視著天空。 他一頭摻白的烏發被卅四提垃圾似的提起來,沖著高處的九枝燈輕晃了一晃:“喏,瞧瞧。這樣你能消氣了嗎?” 那濃重的血腥味翻卷滾動著向上飄來,九枝燈神色未改,平靜道:“我要一個死人腦袋作何用處。” 卅四蹲在地上,笑吟吟地抬頭望他:“這不是給你出氣嗎?當年你初回魔道,行之找到我,跟我說你性情悶,說讓我多逗逗你,好叫你別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我答應他會照做的。……怎么樣,這樣你能出氣了嗎?” 提到那個人,九枝燈的眸光瞬間軟成了一片泛波的鏡湖。 ……師兄。 但這樣的溫情也只流動了一瞬,便又覆蓋上了一層霜冰。 九枝燈伸出手來:“……把他的尸身交與我。” “這可不行。”卅四用一種耍賴的口氣笑道,“我也答應過行之,他看重的人,我都得為他保護好。” “那你可挑錯人了。”九枝燈冷笑,“這人是最不配得到師兄的看重的。” 卅四愣了愣,隨即才用一副非常想得開的口吻道:“挑錯便挑錯了。左右養了這么多年,就算是貓狗也能養出點感情來吧。” 九枝燈望著卅四。 時隔多年,他仍是這副模樣,笑起來沒心沒肺,仿佛天大地大,沒有任何值得他費心憂慮的東西。 九枝燈記得清楚,他當年第一次回到魔道總壇,托病閉門數日之后,卅四敲響了他的門。 九枝燈并不打算開門,佯作聽不見,只靜心參閱魔道近年來的族譜,強行記住那一個個未曾謀面過的名字。 不多時,他殿門的窗戶突然被人拱了開來,卅四這張帶著這般萬事不關心的笑容的臉突兀地出現在了那里。 他開門見山地招呼道:“小公子好啊。按輩分,我勉強能算是你表哥。” 九枝燈對他并無興趣,但仍依禮節起身相拜:“表哥。恕我耳拙,未能聽到敲門聲。” 這樣的軟釘子,卅四半分不介意,笑瞇瞇地咽了:“你以前大概沒見過我,你出生到被送走的那幾年,我恰好在閉關修行,參悟玄道。不過我想你一定是聽過我名字的。……我叫卅四。” 九枝燈正在腦海中搜尋幾個表哥的姓名,聽到這個名字才愣了一下:“……是你?” 卅四扶著架起的窗欞,笑道:“是行之叫我來的。他答應我,只要我每隔兩天回總壇看你一次,陪你說上半個時辰的話,下月他就趁著出門伏妖的時候,天天跟我比劍。” 似乎“比劍”這件事對他而言是極大的好事,提到這兩字,他樂得小虎牙都露了出來:“……他說,時間不在長短,隨你定。要是我來得多了,你說不準還會煩我。” 從旁人口里聽到“行之”二字,九枝燈強作淡然,聲音卻激動得微微發起抖來:“……師兄……” 若不是有他陪伴,九枝燈回魔道總壇的那段時間會難熬無數倍。 現在,注視著這張笑意不減的臉,以及被他提在手里的徐平生人頭,九枝燈松了口:“……沒有下次。他若是再不請自來……” 卅四笑道:“沒有沒有,不會有了。……對了,行之現在如何了?” 現在聽他提到“行之”,九枝燈稍稍緩和下的面色倏地緊繃起來,滿目警惕之色:“……你當真只是來抓狗的嗎?還是想要來把師兄帶走?” 卅四倒是承認得爽快:“他是我的舊友。十三年不曾得見,就想來看一看。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九枝燈冷硬拒絕道:“不必。師兄不見任何人。” 卅四吹了聲口哨:“真是不講情面啊。” “速速帶他離去。”九枝燈略有煩躁地背過身去,“倘使再叫我看到他,他絕不會這么輕易地受點皮rou之苦就算了的。” 卅四背著徐平生無頭的尸身下了山。 他的竹枝袍被血徹底泡濕,身體仍在抽搐,像是一根即將斷裂的琴弦,一跳一跳地極力反抗著最終命運的到來。 卅四提著他的腦袋,背著他的殘軀,一路走到風陵山下一處廢棄的草堂。 卅四知道,這間草堂是先前徐行之修的。 他還問過他,為何心血來潮要修這么個東西,徐行之說,本來是有人要來住的,但是現在那人來不了了。 卅四好奇,既然那人住不成了,你還修它作甚。 徐行之說,修一座草堂有什么打緊,又不費事,就當是了自己一個心愿吧。 當時卅四就笑話他,徐行之你這么有禪心,為什么不去修佛呢。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這風雨飄搖的破草堂還真派上了用場。 卅四把人往幽苔暗生的角落一丟,慨嘆一聲“重死了”,隨即從懷里掏摸出一副針線來。 那是女子才用的針線,細針,棉線,這樣的小工具本與一雙握劍的手不相配,但這針線落在卅四手里卻駕輕就熟、翻轉如龍。 不一會兒,徐平生的脖子便回到了他身體上……借靠著一圈密密匝匝的針腳。 待徐平生腦袋回到身體,卅四伸手撫摸著他僵硬的眼球,感受著那球狀物開始軟化并左右轉動起來時,方才撤開手。 徐平生坐起身來,抬手撫摸著密布在頸間的針腳,目光迷茫地望著卅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