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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遠水謠在線閱讀 - 第17節

第17節

    句句叮囑飄入宋修遠耳中,腦中無端又浮起前夜里的光景。只消一想,他便覺得那股子躁熱又升了起來,心底的無名火無處可遁,唯恐被外祖發現了不對之處,只得梗著脖子稀里嘩啦地扒飯,一張臉從脖頸到耳尖紅了個遍。

    穆清坐于宋修遠身側,覺得他向來都是穩重有禮的模樣,極少露出窘相,眼下這個模樣倒甚是稀奇,想不通個中緣由,便多瞧了幾眼。

    宋修遠臉上的那道疤比起初時已淡了許多,依稀能瞧見原本端良清俊的容貌。

    這些時日瞧得多了,穆清恍然覺得,即便那道疤依舊猙獰可怖,宋修遠也比世間的多數男子好看。

    “夫人瞧我作甚?”

    “!”

    穆清偷瞄被正主抓個正著,忙不迭舀了口稀粥往嘴里送。奈何太心急了些,直接送進了喉嚨里,一下子燙到心里去。偏此時喉嚨里被燙粥刺激,又嗆得不行,穆清抬起閑著的右手拍了拍胸口,卻觸及了傷處,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宋修遠瞧見穆清的模樣,倒也忘了自己心底的無名火,放下碗筷便捉了穆清的右手查看。

    穆清被宋修遠瞧得不自在,愣愣地側過頭,正對上老太君一臉古怪的神情。

    ......

    一頓早膳的功夫,二人心里盡是雞飛狗跳。

    待宋修遠帶著穆清回西廂敷藥后,老太君想起適才二人的失態,也不惱,只微微搖頭,對容娘嘆道:“這二人,瞧著雖是般配,只現下的模樣,似仍有些不對盤,還得磨啊......”

    ☆、妻妾

    將老太君送回尚書府后,宋修遠與穆清二人并未久留,便回了鎮威侯府。

    海棠領著青衣青衿早已候在東苑內,宋修遠吩咐了幾句便徑自去了書房,穆清領著海棠一行人入了屋,褪下身上的青衣襦裙細細疊好,交到海棠手上:“這是昨日老太太給我的,我知這是婆母從前的衣裳,有勞姑姑替我仔細收起來了。”

    海棠從前便是鄭夫人的陪嫁丫頭,對鄭老太君自然敬重萬分,此時聽穆清所言,知曉老太君并未刻意刁難穆清,心底竟漫開一股釋然,笑著應了。

    接過衣裳時,瞥見穆清右手腕處有些腫,不禁問道:“夫人的手這是怎么了?”

    “無事,不過有些扭著了,修養些時日便好了?!?/br>
    “可要婢子去喚大夫?”

    穆清伸手拉住海棠,搖了搖頭:“已敷了藥,好多了。”

    穆清眸色真誠,海棠看她不過是三日未見,面色卻白上許多,料想應是在那賊子手中受了難,不禁關懷道:“夫人受苦了?!?/br>
    面上盡是擔憂關切之色。

    穆清將海棠的神色收入眼底,寬慰笑道:“姑姑掛心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

    許是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海棠身形微頓,一旁理完床榻的青衿上前搭腔道:“聽聞公主出了事,姑姑這兩日做事都比往日慢上三兩分呢。”

    “那你呢?”穆清見青衿笑得一臉沒心沒肺的模樣,玩笑都鬧到海棠身上去了,調侃道:“你同青衣是陪著我從蜀國過來的,可曾憂心于我?瞧你現下一副沒臉沒皮的模樣,這兩日沒有主子使喚,想來很是舒心了?”

    “......”

    青衿吃了個啞巴噎,神色蔫蔫。海棠無奈吩咐道:“還不去燒廚房瞧一瞧今夜的晚膳?”

    見青衿領命去了,穆清道:“那丫頭跟在我身邊三五年了,性子浮,姑姑莫見怪?!?/br>
    海棠將衣裳并著一堆零碎雜物遞給青衣,見青衣出了屋子,回道:“這兩位姑娘都好,只是這些時日婢子瞧青衣丫頭氣性頗高,做活似也不甚走心。婢子知曉她跟著夫人一起長大,情誼深厚,但婢子還是想斗膽勸夫人一勸,這丫頭日后怕是會覬覦侯爺身邊的位置?!?/br>
    穆清聞言一愣。她盯直直盯著海棠的眼睛,海棠并未同往日那般低頭,而是迎著穆清的目光,眸內認真而執著。

    “姑姑何言至此?”穆清輕聲問道。

    “婢子從鄭夫人及笄之年便跟著伺候了,亦是瞧著侯爺長大的。侯爺幼時家教極嚴,這些年身邊亦無丫鬟婆子。青衣丫頭模樣雖不及夫人,但比之常人,亦可算得出眾...侯爺又血氣方剛,如今身邊亦無管束之人......”

    這數月里,即便是夜里只有他們二人,宋修遠對著穆清一直都謙和有禮,只因當初她一句“分榻而臥”,便無任何逾距之舉。穆清自知她的樣貌與風流媚骨的莫詞一模一樣,可見宋修遠絕非耽于聲色之人。

    遂輕言笑道:“多謝姑姑提點?!?/br>
    海棠見穆清已領會自己的意思,便靜靜退了出去。

    ***************

    青衣青衿那兩個丫頭,都是穆清從蜀宮一路帶過來的,只是與青衿不同,青衣與莫詞一同長大,穆清頂替莫詞一事,瑯王雖有意隱瞞,但穆清料想青衣亦是知曉一二的;作為莫詞從前的貼身丫頭,說不準莫詞出逃王府一事與青衣亦脫不了干系。

    穆清雖不是自小便長于王公貴族之中,但好歹在蜀宮中浸潤了三年,世家大族的一般作風亦通曉一二。放眼宗親士族男子,妻妾成群再尋常不過。是以大多的母親都會為女兒選一兩名陪嫁丫頭,待女兒出嫁后尋個恰當的時機抬為姨娘,幫著主子打理整治內宅?,樛醺畠饶俏粋韧蹂?,從前便是跟在她母妃身邊的陪嫁丫頭。

    至于青衣,極有可能便是瑯王府從小養在莫詞身邊的陪嫁丫頭。

    穆清覺得略頭疼,肩胛處亦疼,便坐至鏡前,解了腰封微微拉開衣裳查看。

    厲承的那一記手刀甚是用力,酸痛之感過了三五日都未散去。穆清見頸下果真起了一道淡淡的淤青,微微皺眉,抬手取來宋修遠給她的膏藥,輕輕敷在淤青之上。

    宋修遠如今的確夠君子,但難保青衣便沒有非分之想。

    穆清正想得入神,身后的門“吱呀——”被人從屋外推開。

    穆清回過身,見是宋修遠一手提著食盒,站于門前,長身玉立,眸色深沉,直直盯著她□□在外的雪白脖頸與一小片肩胛。

    二人俱是無言。

    穆清斂了衣襟,正欲開口,宋修遠搶白道:“那一日一夜,厲承對你做了什么?”

    穆清抬首,直視著宋修遠一雙深沉的眸子。仿若讀懂了其中情緒,腦內仍是方才海棠的話,又不時閃過青衣,閃過瑯王側妃,還夾雜她無意從鄭府老宅內聽來的閑言碎語,穆清只覺一陣胸悶氣短。

    緩緩起身,穆清沉聲道:“那日厲承將我打昏,我醒時不知身在何處,亦不知是何時辰,只知我隨他一道在馬背上顛簸,再后來便是跌馬?!?/br>
    宋修遠不搭話,穆清似是猜到他內心所想,徐徐問道:“將軍可是疑我那夜失貞?”

    見宋修遠漆黑的雙眸中閃過霎時的失神,穆清心下了然:“如此,穆清方才皆無虛言。那夜他對我做了什么,我亦不知。若將軍認定穆清失貞,我亦無從解釋?!?/br>
    “穆清記得將軍凱旋次日,在父親母親面前曾對我道斷不會惹旁的幺蛾子,如今歷了這樣的事,且你我結縭本非出自真心,將軍若覺得穆清不值當日之諾,大可同我明說。明馬美人,桂酒椒漿,穆清既許給將軍了,亦不反悔?!?/br>
    語罷,穆清斂眸垂首,靜靜等著宋修遠的回應。

    其實這樣的結局最恰當了不是?他們二人的婚姻本就是為了涪州十五城與夏蜀十年連橫。宋修遠對她無情,她亦對他無愛,從此以后他做他的云麾將軍,她當她的侯府夫人。待她離開侯府之時,便無情感拖累,亦無后顧之憂。

    只是本以為能就此卸下些許重負,只不知為何,心中酸酸澀澀,竟覺難受。

    宋修遠仍僵在門前,紋絲不動。

    良久,穆清方聽他道:“父親母親面前許下的話,怎可說不算便不算了?”

    這回應太過出乎意料,穆清抬眼望去,卻見宋修遠起身行至案前,將手上的食盒子置于案上:“過來,先將晚膳用了。白日里舟車勞頓,今夜早些歇了,省得再去想那些莫須有的東西?!?/br>
    見穆清怔愣于原處,宋修遠輕嘆出聲,舀出一碗清粥,送至穆清面前:“這個模樣,可是要我喂你?”

    穆清回過神,猛然搖頭,伸手接過碗,跪坐于案前,輕輕呷了口,略有些燙嘴。

    宋修遠干脆席地而坐,瞧著穆清默默喝粥,解釋道:“我問這些,并非意指夫人失貞。”

    穆清吹了口粥,諾諾道:“我方才所言亦是事實,都道夏人重貞cao節義,于女子更甚,難道你真不在意嗎?”

    “旁人或許在意,只我覺得夫人既是我三書六禮迎回府的妻,我在意的便只是你這個人。至于那些丫頭婆子的流言蜚語,不過徒增煩惱罷了。”

    見穆清將信將疑的樣子,宋修遠遂又補道:“我祖母待嫁時曾入蜀,歸朝嫁給祖父不到九月便生一下女,只是我那位姑母身子孱弱,父親未出生時便夭亡了?!?/br>
    穆清捧著碗,抬首靜靜望著宋修遠,眸中含了一片宋修遠瞧不出來的情愫。

    “這些舊事皆是二十歲后父親才說與我聽的。府中仆役多,丫頭婆子嘴碎,況且祖母又是先帝胞姊,從前這檔子事在坊間傳得神乎其神,可不過幾年,便被壓了下來,至我出生,連些捕風捉影的消息都不曾聽聞了。夫人,你道這是為何?”

    穆清一陣猶疑,緩緩道:“乃是因祖母大長公主與鎮威侯侯府夫人的身份?”

    宋修遠笑著搖了搖頭,應道:“祖父長年駐軍關外,祖母一人坐鎮侯府,行事風厲。先帝駕崩前恐太子年幼,壓不住朝臣,便封祖母為輔國大長公主,這些夫人應該有聽聞?!?/br>
    穆清點頭,復又呷了口燙粥,聽宋修遠續道,“祖母輔佐幼帝的各種辛酸苦楚,外人不清楚,只你我這樣身在宗親世家中的人,應當能體會?!?/br>
    “女子干政,夫家擁軍自重,京中又多流言蜚語,且…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穆清迎著宋修遠的目光,順著將那些宋修遠沒有挑明的事實說了出來。

    “可祖母都挺過來了。今上弱冠后,祖母便求旨收回輔國大長公主的冊封。夫人,縱然祖母待嫁時入蜀,那又如何?若非她,先帝駕崩后大夏王朝不知會是何種模樣。如今連那些曾諫言女子不得干政的酸腐儒臣,都對甘心拜服于祖母。我自小便敬服祖母,只因祖母為人霽月清風,即便傳聞是真,亦無損于我對祖母的敬仰。坊間眾人,大抵皆是如此,不過幾年,便贊譽祖母......”

    宋修遠停了下來,似在思索措辭。

    穆清想起出嫁前,教習嬤嬤在說到裕陽大長公主時,曾言時人品評大長公主有其母開國昭和皇后之風。宋修遠同她說了這許多,大抵是想寬慰她,雖繞了個大圈子,但穆清不得不承認,終究是有成效的。

    宋修遠起身給自己亦盛了碗粥,仰頭喝了口,道,“且不管世人如何說的,夫人,你只需清楚,固然夏人重貞cao節義,但人生在世,總有比貞cao節義更要緊的東西?!彼涡捱h說得慢,穆清靜靜聽著,心底竟彌漫出一片連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的情緒,些許釋然,些許喟嘆,還有些許......開心?

    “況且夫人這個瘦弱模樣,如何掙脫得過一個□□當頭的強健男子?若真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去剮了那賊子便是,夫人有何罪,竟要自輕至此?!?/br>
    清粥的熱氣氤氳地穆清雙眸有些濕潤,呷了口粥,穆清應道:“你若要寬慰我,何苦繞那么大一個圈子,只說些好聽話便可。”聲音有些許喑啞,穆清又呷了一大口,又道:“我身邊的那兩個丫頭……”

    “方才海棠的話我都聽到了。青衿年歲尚小,我若再長五六歲估摸著都能當她的父親了。青衣模樣倒是不錯,只與夫人比起來,倒也無甚出采之處了?!?/br>
    ☆、女娃

    宋修遠有些惱。

    從書房出來時,他正撞上那跟在穆清身邊的小丫頭青衿。青衿提著食籃子,對著他一臉誠惶誠恐的模樣,見了禮后依舊愣于遠處。

    宋修遠知曉府內的丫頭婆子多半怕他,瞧了無奈,從青衿手中接過食籃子:“退下吧。”

    青衿卻抬起頭來,一副慷慨赴死的神情:“侯爺莫要聽信下頭婆子們的閑言,公主樣貌柔善,但內里性子剛烈,絕不會教那賊子占得一份便宜?!?/br>
    宋修遠微微抬眉,對青衿口中蹦出來的言語很是莫名,但提及穆清,便沒忍住問道:“你方才在何處聽了些什么?”

    “婢子方才去膳房領晚膳…聽幾個婆子道公主在外過了夜…道那賊子定會垂涎公主姿色……”見宋修遠眉頭愈發緊,青衿喏喏不再言語。

    聞言,心下了然。

    流言蜚語,那日在鄭氏老宅,他亦聽見過。

    “將此事告知海棠,她自會處理?!彼涡捱h吩咐道,稍加思忖,又補道,“另外,此事莫再讓旁人知曉,夫人處也不必提?!?/br>
    他與厲承,雖不過見了寥寥數面,但他異能察覺那厲承雖時常出口不遜,但骨子里自帶一股江湖俠氣,與那些滿腦□□的賊子很是不同;且他亦受雇于人,于情于禮皆不會對穆清下手。

    但是他會這般想,那些不知其中緣由的觀望者卻不會這般想。且這檔子事,如同軍心,最易四下影響擴散,又易越描越黑,他無法從正面堵住眾人悠悠之口,便只能竭盡所能不讓穆清有所發覺。

    他不希望穆清聽見這些不干凈的飛短流長。

    但是他沒想到穆清終究還是全知曉了。只是她望著他的那雙眸子太過平靜澄澈,當她垂下眸子等他開口的時候,他心底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愧怍之感。

    穆清肩胛處的淤青印在細潤若脂的肌膚上,極為醒目,刺得他不禁開口詢問,那夜厲承究竟做了什么?

    話語脫口他便后悔了。

    他的這番作為,又與那些非議穆清的饒舌婦人有何區別?

    一時不忍,又唯恐穆清感傷,他便將府內多年秘辛悉數告知。

    左右裕陽大長公主在他心底,便是這樣一位值得敬佩之人。左右穆清都是他府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