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趙清禾被推得幾步上前,當著眾貴女的面,油然升起一股熱血,過往在宮學里,因為結巴,因為羞澀的性子,因為低人一等的商賈之女身份,她從來都是埋頭怯怯地穿行,何曾這樣被注視過。 想到那些高貴的世家小姐們都在看著她,她就心潮起伏,莫名激動,奮力咽下點心后,竟當真一步步走向孫夢吟。 “不吃……你自己餓。” 略帶結巴的話才一出口,就招來孫夢吟一記狠瞪,趙清禾卻是頭一回沒瑟縮回去,仿佛知道背后有著聞人雋溫暖的目光,她咽了下口水,把腰桿兒又挺得更直了些。 “那我就拿回去了,反正大家都還沒吃飽,分都不夠分呢。” 難得沒有結巴的一句話,說完作勢就要端過來,卻被煞白了臉的孫夢吟一把按住。 那個比趙清禾高了半個頭的身影微顫著,呼吸急促起來,眸中萬般不甘,卻是一咬牙:“對不起對不起,趙清禾,對不起,行了吧!” 這一聲出來,趙清禾足足愣了半晌,才高興地手足無措:“沒,沒關系。” 轉身回望,每個人都笑著看她,眸中隱含贊許,聞人雋更是向她招手,比她還高興:“清禾過來吧,這種花糕你還沒嘗過呢,可好吃了。” 趙清禾像做夢一般,分明身處暗不見天日的牢房,她卻覺得似有一縷陽光從四面八方,第一次照入了她心間。 傍晚時分,漸漸靠近的腳步聲,如修羅降臨,又令滿牢氣氛緊張起來。 所有人都低著頭,不約而同地想起什么似的,各自暗暗將胸前衣襟勒緊了些,還收了收屁股。 角落里的聞人雋也沒閑著,這回得了教訓,她伸手就往巖壁上抹了些泥漿,一把朝聞人姝臉上涂去。 “四姐冒犯了,你別動。” 聞人姝心中厭惡,卻情知利害關系,硬是僵著身子讓聞人雋涂抹。 聞人雋抹完后,又想往自己臉上弄,卻想了想,覺得沒這個必要,轉身往暗河中凈了凈手。 就在這當口,牢門打開,那道高大英武的身影進來了。 所有人屏住呼吸,心頭一跳,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卻是一只大手越過她們,直接拽出了最里面滿臉泥漿的聞人姝,快得眾人都沒反應過來。 寬大的衣袖往布滿泥漿的臉上一擦,露出那張雪白麗顏。 東夷山君哈哈大笑,似乎有些得意,看了眼角落里呆住的聞人雋。 “寶珠何必蒙塵,又能遮住幾分?” 他笑她“計謀”落空般,說著湊近聞人姝,聞人姝不可抑制地尖叫起來,拼命想掙脫那只大手,卻被摟得更緊。 滿牢驚恐間,角落里的聞人雋再也忍不住,嗖一下竄出。 “大王,我,我昨天的《山海經》還沒講完!” 反正猛虎看不上她,她可安全了。 但事實上,猛虎也的確是看不上她的。 東夷山君哼了哼,拉著面無人色的聞人姝就要往外頭走,“講得那么爛,誰耐煩再聽?” 聞人雋絲毫沒有被打臉的自覺,鍥而不舍地撲上前:“那我還會講《列仙傳》、《十洲記》、《逸周書》、《逍遙游》……” 東夷山君大手一揮:“滾滾滾,少扯這些亂七八糟的了,留給圣人去聽吧。” 瘦子也上來幫忙拖住聞人雋:“喲小丫頭片子,臉皮怎么那么厚,跟我們老大處一塊還上癮了是不是,別癡心妄想地糾纏了,沒見我們老大瞧不上你嗎?” 聞人雋不死心,小小的身子迸發出驚人的力量,繼續往東夷山君身上撲,“那,那我還會做飯、種花、縫衣裳……我什么都會!” 她被拖得身子往地上栽,頑石般趕在牢門口,抱住了東夷山君的大腿,喊出了聲嘶力竭的一聲:“我還會下棋!” 這一下,東夷山君的腳步總算停住了,他低頭,古怪地看向聞人雋:“你會下棋?”緊接著又補了一句:“下得如何?” 聞人雋在他腳邊抬起頭,還來不及開口,身后的孫夢吟已經搶著道:“下得可好了,整個竹岫書院的女弟子都比不過她,我們女傅都要甘拜下風呢,說她是棋藝冠絕盛都城,妙手神童再世!” 這恐怕是孫夢吟第一次這樣夸聞人雋,還夸得這么惡心巴拉,但聞人雋已經計較不了這么多了,因為東夷山君忽地松開了聞人姝,一把撈起她。 “好了,就你了。” 聞人雋又像根細柳被陣風似地卷走了,牢房里,趙清禾慘白了臉,看著孫夢吟:“你,你這樣不對。” 孫夢吟正安撫著驚魂未定的聞人姝,聞言扭頭啐了一口:“呸,有什么不對的,反正是個庶女,保住正牌小姐才是天經地義。” 趙清禾臉更白了,指著她發顫:“你,你……” “我什么我,你個結巴長了膽子敢跟我吆五喝六了?”孫夢吟狠狠一瞪她:“別以為有那死丫頭給你撐腰你就長能耐了,你看她這次還能不能回來再說!” 門外的瘦子聽不爽了,拍拍牢門,沒好氣地吼道:“你們吵什么吵,一群有眼無珠,不識貨的臭娘們!我跟你們說,我們老大可是個絕世美男子,整片青州都找不出比他更俊的了,那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鳥見了都要栽下來,跟那啥啥似的……胖鶴,你說是不是?” 對面的胖子認真點頭:“老大是美男,再世潘安。” 瘦子一拍大腿,瞬間肅然起敬:“對,就是這個詞……不錯,你越來越有學問了。” 牢房里的氣氛更凝重了,甚至有人哽咽起來,少女們憂心忡忡地抱住膝頭,恐懼又一次籠罩住她們,趙清禾更是雙手合十,暗自祈禱著:“阿雋……你一定不要有事。” 聞人雋在第二天清晨回到了牢房中,照例提著一個精致的食盒。 她衣飾完整,并未受辱的樣子,整個人卻像是極累,眼下兩圈烏青,把食盒遞給眾人,便擺擺手,倚靠在角落里休息。 大家圍上前來詢問情況,她嘆了口氣:“棋癡,遇到了個棋癡,下了一整晚沒讓睡覺。” “真是看不出來……那他棋下得怎么樣啊?” 聞人雋憶起昨夜戰局,又嘆了口氣:“云泥之別。” 人群中的孫夢吟忍不住嗤笑出聲:“也忒夸自己了,一絲謙虛都無。”仿佛昨日夸妙手神童再世的不是她一般。 亦有人理所當然道:“山野莽夫,下來玩玩罷了,比不過阿雋很正常。” “不。”聞人雋目視眾人,一字一句:“我是泥,他是云。” 說完,牢里靜了半晌,死一般的詭異。 這回連嘆都不想嘆了,聞人雋捂住臉,不勝羞愧:“二十三盤棋,一局都未贏,對不起,我給宮學丟人了。” 牢外的瘦子見牢里情況不對勁,胳膊撞了撞胖子,問:“她們都在說些什么,怎么聽不懂,什么云啊泥的?” 胖子極淡定,眼皮都未掀一下:“在說老大很厲害。” 瘦子愣了愣,繼而猖狂大笑:“老大當然厲害了,老大那是世上第一英武俊朗神通廣大頂天立地錚錚男兒……” 如果說一開始眾位女公子都以為聞人雋是夸大其辭,那么在之后不久,她們便都相信了,因為盛都那邊終于來贖人了,她們也真正見識到了什么叫作無情碾壓。 贖人的規矩很古怪,據說是東夷山君親自定的,古怪到像是在刻意刁難人。 這回竹岫書院一共被抓了十六位女公子,她們不過是依照書院慣例,在早春時節,隨女傅四方游歷問學,卻沒有想到會在途經東夷山時,落入匪徒之手。 女傅被放回了盛都帶話,讓書院去贖人,十六位女弟子必須得要十六位男弟子去贖,一男贖一女,少一不可,持宮學玉牌,帶上贖金,獨身前往,超過了規定的期限,便是再多錢也贖不回人了。 這事并未在盛都傳開,都是有頭有臉的世家名門,小姐們的名聲大過一切,為了保全愛女名節,各世家幾乎是心照不宣地達成了統一默契,紛紛只在暗中活動,希望盡早悄悄贖回自家女兒,不讓被山匪擄劫之事宣揚出去。 但要錢不難,要“人”卻有些頭疼。 想贖回一個女學生,就必須要先找到一個愿意入虎xue的男學生,這若是一般學堂問題大概不大,但這是竹岫書院,是宮學,隨便拎出一個男弟子都大有來頭,首先就肯定要除去一幫皇親國戚,不可能讓天家之子去以身涉險,剩下的卻是想要請動也不易。 縱然能說服那位男弟子本人,但想說服他背后的家族可談何容易,都是捧在手心的貴胄公子,將來各有前途,身負家族重望,出不得一點意外,怎么會肯輕易放手上賊山? 這請的哪里是十六位男學生,分明是要動用各番關系,可勁折騰十六個世家貴族啊! 于是盛都的上流圈開始暗地忙活起來,平日結交的人脈,或是多年的深交情誼這時就派上用場了。 一片暗流涌動,甚至是“搶人”的關系走動中,第一個男學生已經帶上宮學玉牌,馬不停蹄地趕往青州,到達了東夷山山腳下。 他不是別人,正是兵部尚書孫汝寧之子,孫夢吟的親哥哥,孫左揚。 ☆、第三章:燒宮學玉牌 對于聽從匪徒之言,乖乖上山贖人,孫左揚始終覺得很屈辱,他年少氣盛,想不通為何要忍氣吞聲,任由一個小小匪寨擺布。 “折騰那么多名堂做什么,何不一舉攻下東夷山,把meimei她們全部一起救出來?” 這話才一說出口,老謀深算的兵部尚書便搖了搖頭,望著血氣方剛的兒子嘆了一聲:“左揚,你還是太年輕了。” 他抿了口茶,放下杯盞,直視愛兒不解的目光,徐徐開口:“青州那塊地方,不是你想得那么簡單,那兒,與狄族接壤。” 青州乃大梁邊陲之地,匪患問題由來已久,勢力盤根錯節,百年來朝廷從來沒有真正地剿清過。 一是山匪猖獗,剿不清。 二是,也不可剿清。 第一個下點狠功夫還是能夠治的,但第二個,才是關鍵所在。 青州是大梁與狄族臨界交匯的地方,那狄族人狼堆里長大,兇悍無比,不時進城擾民,燒殺搶掠,給當地百姓帶來無盡苦痛,青州官府也是束手無策。 而狄族人又向來嗜血善戰,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愿惹上這匹瘋狼,更別說當今大梁的那位年輕圣上,好文不好武,能不打仗就盡量不打仗,所以他用了古往今來帝王最常用的一招—— 制衡。 也可以換句話來說,治惡狼還需用猛虎,以毒攻毒,以悍治悍。 青州官府不敢與狄族人硬碰硬,但東夷山那些大小匪寨就不一樣了。 總共只有一塊糕點,卻被狄族人生生分去了一半,他們豈能甘心,說到兇悍,他們不是狼,卻比狼還要兇! 某種意義上來說,東夷山本地的匪徒牽制了外來的狄族人,使青州暫時維持在一個平衡的狀態,不太好,也不算太壞,至少當今圣上暫時還不想讓這碗水動蕩,傾灑一地。 尤其是在十八座匪寨都歸順于那位傳說中的東夷山君后,這股勢力更加龐大與正規了,儼然成了對抗狄族人最好的一桿槍,當今圣上甚至是存了招安之心的。 “現在你明白了吧?除了力求保全你meimei的名節外,這層意思才是更深的,有些東西能不碰就不碰,即使要碰也不該由你挑頭,你什么都不要管了,暫且忍一忍,平平安安把人帶回來就行了。” 直到蒙上眼睛,被匪徒一路帶上山時,孫左揚腦袋里都仍不停回蕩著父親的這番話。 他覺得很憋屈,即使道理全都明白,他也覺得從未有過的憋屈。 這股憋屈,在見到牢房里瘦了一圈的meimei與旁邊那道怯生生的身影時,達到了頂點。 巖洞極大,一牢之隔,牢里的少女們熱淚盈眶地望著孫左揚,牢外的東夷山君則倚靠在座上,一派懶洋洋,不屑一顧,未將孫左揚放在眼中的架勢。 孫左揚心里憋著一股火,強忍著等匪徒清點完贖金后,冷著臉問東夷山君:“我能帶人走了嗎?” 那把亂糟糟的大胡子遮住了整張臉,只露出一雙明亮的桃花眼,笑地如貓戲老鼠般:“當然……不能了。” 孫左揚剎那被點燃:“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