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第二十章 盟主 翌日清晨,袁公望帶上了十幾個精干手下,連同郗巖和他的人,一行共三十余人,打扮成商旅,簇擁著蕭君默和楚離桑朝齊州進發。 一行人從揚州的運河乘船北上,約莫兩天之后到達楚州,轉入泗水,七八天后在兗州登岸,換乘馬匹。這一天,就在兗州城北的官道旁,他們救下了一個正被地痞欺負的年輕姑娘。這個姑娘衣衫襤褸、蓬頭散發,楚離桑覺得她可憐,便從馬背上取了一些錢和干糧要給她。可當楚離桑透過骯臟蓬亂的鬢發看見這個姑娘的臉時,整個人卻驚呆了,錢和干糧失手掉到了地上。 這個姑娘竟然是綠袖! 綠袖愣了短短的一瞬,便哇的一聲撲進楚離桑的懷中,旁若無人地大哭起來。楚離桑緊緊抱著她,眼淚也如涌泉般潸然而下。 看著這一幕,蕭君默、袁公望這群大男人不禁也都紅了眼眶。 當晚投宿客棧,楚離桑和綠袖在房中聊了整整一宿,互訴離別后的遭遇。綠袖說,自從楚離桑被玄甲衛抓走后,她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哭了好幾天,最后冷靜下來想想,知道這么哭也沒用,日子總得過下去,便帶著當初蕭君默給她們的錢離開伊闕,前往滑州的白馬縣投奔一個遠房表舅。表舅想收留她,可舅媽卻直翻白眼,說什么都不答應,直到她拿了幾貫銅錢出來,舅媽才轉怒為喜。 她就這樣住了下來,每天幫他們干活做家務,本以為可以安心過日子了,可還不到一個月,舅媽便陸續找各種借口“借”走了她剩下的五六貫錢,然后就張羅著要把她嫁人,對方是一個五十來歲的鰥夫。綠袖氣不過,就在一天夜里把被舅媽騙走的錢又偷了回來,然后連夜逃走了。從此,她舉目無親,只好到鄰縣一大戶人家當了婢女,不料才干了幾天,男主人便企圖非禮她,綠袖只能再度出逃。 此后好幾個月,她便在濮州、曹州等地四處漂泊,到處給人當仆傭,卻都干不長久。直到十幾天前,她聽說兗州有一家官營的織錦坊在招收織女,便往兗州而來。怎奈禍不單行,幾天前路過大野澤,又碰上了一伙盜匪,身上剩下的最后三貫錢也被搶走了,幸虧她跑得快,一頭跳進了水里,才沒被凌辱。 然后,她便像乞丐一樣流落到了兗州。那家織錦坊見她這副模樣,二話不說就把她轟了出來。綠袖走投無路,只好四處跟人打聽哪里有尼姑庵,打算遁入佛門,了此殘生。昨天,有個好心人給了她兩個饅頭,告訴她城北就有一家尼寺。于是她一大早便找了來,不料又在路上被幾個地痞調戲。她身上藏著一把剪刀,準備拼不過就自盡,所幸就在這個時候,楚離桑一行恰好路過…… 聽完綠袖的講述,楚離桑早已哭得眼睛紅腫。她緊緊抱住綠袖,喃喃道:“好綠袖,都過去了,感謝老天爺讓你回到了我身邊。從今往后,咱們姐妹再也不分開了。” 這天夜里,她們相擁而眠,淚水悄然打濕了二人的枕巾。 次日,一行人策馬北上,于是日黃昏來到了泰山腳下。按路程,只需再走一天,他們便可到達齊州了。 夕陽西下,一條筆直的驛道在坦蕩如砥的平原上伸展,“五岳獨尊”的泰山就矗立在道路的右前方,于蒼茫的暮色中愈顯雄渾。 蕭君默與袁公望并轡而行,跟他打聽起了庾士奇的情況。 “老庾比我年輕幾歲,是個精明強干之人。”袁公望道,“當初智永盟主交辦了幾件差事,都是我跟老庾一塊干的,我倆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 “這么說,庾士奇應該不用再考驗我一回了吧?”蕭君默笑道。 袁公望哈哈一笑:“不能不能,有我證明您的盟主身份,老庾絕沒二話。” “庾士奇做何營生?” “跟我是同行,也是做絲綢生意的。”袁公望道,“我估摸著,這老哥們最近的日子八成也不好過嘍。” “這是為何?”蕭君默聽到他用了“也”字,有些奇怪。 袁公望意識到失言,支吾了一下:“呃,我是說,這兩年,年輕后生做這行的多起來了,很多人不講行規,為了搶生意就以次充好、胡亂殺價,搞得整個行當烏煙瘴氣……” “老袁,”蕭君默一聽就知道他沒說實話,“咱們現在也算是一口鍋里吃飯的兄弟了,你就不能對我開誠布公嗎?” 袁公望赧然一笑,嘆了口氣:“不瞞盟主,前不久,我差點吃了官司。” “為什么?”蕭君默詫異,“吃什么官司?” “就是違禁綾錦唄。您也知道,雖然朝廷在這方面早有禁令,但日子一長就形同虛設了。對我們來說,只要客人喜歡,給得起價錢,官府那邊打點一下,啥圖案我們都織。本來一直做得好好的,可兩個月前,揚州刺史突然來找我,說朝廷下了死令,要全面清查違禁綾錦,叫我趕緊把市面上在售的全部回收,連同庫存一并銷毀。我一聽就傻眼了,這兩者加起來可是十幾萬段,價值上千金呀!我趕忙給刺史送了一大筆錢,請他幫忙。他這才跟我道明內情,說朝廷有意打壓江左士族的后人,而我袁公望便是主要打擊對象之一,還說朝廷給他的命令是直接抄家拿人,他是看在多年交情的分上才替我擋了,說只要我盡快把違禁貨品全部銷毀,再拿點錢堵住本道監察御史的嘴,他便會設法應付朝廷……” 蕭君默蹙緊了眉頭:“那你都銷毀了嗎?” 袁公望苦笑:“那可是我一大半的身家,你叫我怎么忍心?我只能做做樣子,燒了一部分,然后把大部分都藏起來了。” 蕭君默想著什么,歉然一笑:“抱歉老袁,我根本不知道這些事,那天卻湊巧拿違禁綾錦說事逼你現身,可把你嚇壞了吧?” “可不是嘛!”袁公望一臉余悸未消的表情,“我以為私藏之事被告發了,還聽說是朝廷玄甲衛的人找上門來,當時就如五雷轟頂啊!不瞞盟主,那天去見你之前,我已經跟手下都打好招呼了,萬一用錢買不了你,我就絕不會讓你再走出袁記半步!” “哈哈!”蕭君默大笑,“還好那天我及時亮明了欽犯的身份,否則豈不是被你亂刀砍了?” “是啊,差點就大水沖了龍王廟了。”袁公望笑了笑,“對了盟主,有件事我一直挺納悶,朝廷為何突然要打壓江左士族呢?” 蕭君默斂起笑容:“依我看,原因也很簡單,我救出左使之后,皇帝無從破解天刑盟的秘密,只好想了這一招,目的便是敲山震虎,逼迫本盟的人現身。” 袁公望恍然。 蕭君默又接著道:“假如那天真的是玄甲衛找上你,又被你干掉了,那你就等于自動暴露了。這正是皇帝和朝廷想要的。” 袁公望神情凝重,連連點頭。 蕭君默遙望著遠處的地平線,若有所思:“老袁,如果庾士奇遭遇了跟你相同的打壓,以你對他的了解,他會怎么做?” 袁公望思忖片刻,只說了一個字:“反。” 蕭君默和他對視一眼,二人的目光中露出了相同的憂色。 泰山山麓西北面的驛道上,一隊人馬狂奔而來,在身后揚起了漫天黃塵。 當先一騎婦人裝扮,頭戴帷帽,面罩黑紗,一邊策馬疾馳一邊頻頻回頭,樣子似乎頗為驚恐。她身旁緊跟著十余名黑衣騎士,個個身形魁梧,應是隨行保鏢,但每個人的臉上也都難掩恐懼之色。 嗖嗖連聲,十幾支羽箭從身后的滾滾黃塵中穿出,挾著破空的銳響追上了他們。 黑衣騎士紛紛回身,揮刀格擋,擋飛了大部分羽箭,可還是有兩名騎士被利箭射中,當即栽下馬背。 與此同時,二十多名身著灰衣的蒙面騎士從后面飛速馳來,嘚嘚馬蹄從兩名黑衣騎士的身上無情踏過,即使他們中箭未死,也難逃被眾馬踐踏而死的悲慘結局。 從半個時辰前,后面的刺客便死死咬住了這隊黑衣騎士,前后已有十多人被射落馬下。如果在這片無遮無攔的平原上繼續這么逃下去,等不到夜幕降臨,剩下的這些人恐怕都會成為身后追兵的活靶子。 終于,一片茂密的柏樹林出現在道路的左前方。 為首的一名黑衣騎士目光一瞥,立刻對身邊的兩名騎士道:“你們兩個,護送客人進樹林,快!”然后勒住韁繩,掉轉馬頭,高舉手中橫刀,對余下的六七名騎士厲聲道:“弟兄們,為朝廷盡忠的時刻到了,跟我上!” 此刻,后面的蒙面騎士已蜂擁而至。黑衣騎士們嘶吼著撲了上去,兩撥人馬瞬間殺成一團。趁此間隙,兩名騎士護送著那個被稱為“客人”的騎者朝樹林飛馳而去。 就在這場廝殺發生的同時,蕭君默一行剛好來到泰山腳下的一座客棧前。身下的坐騎剛一踏進客棧外圍土墻的大門,蕭君默便忽然收住了韁繩。 原野的大風呼呼從耳旁吹過,但風聲中挾帶的一絲雜音卻被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在玄甲衛幾年,蕭君默早已練就了遠優于常人的聽力。 “怎么了盟主?” 一行人都隨著蕭君默勒住了韁繩,袁公望不解地問。 蕭君默眉頭微蹙,下意識地望著柏樹林的方向。從這里可以居高臨下地俯瞰到樹林一角,但大部分林子和更遠的驛道都被客棧的圍墻擋住了。 “你們沒聽見什么嗎?”蕭君默道。 眾人凝神細聽,都沒聽出什么,一時面面相覷,然后又看著蕭君默。 “老郗,桑兒,你們先進客棧。”蕭君默說著,又對袁公望道,“老袁,咱們過去看看。”說完一提韁繩,掉頭朝客棧邊的一片土坡馳去。袁公望帶著手下緊隨其后。 從揚州那個令人難忘的夜晚之后,蕭君默對楚離桑就改了稱呼,從“離桑”變成了“桑兒”。這個細微的變化讓楚離桑感覺很溫暖。而在此刻的綠袖聽來,這聲稱呼蘊含的意義則令她興趣盎然。 “桑兒……”綠袖玩味著這兩個字,用一臉促狹的笑容看著楚離桑,“娘子,蕭郎是怎么把你從楚姑娘變成桑兒的,你能跟我說說嗎?” “死丫頭!”楚離桑笑著白了她一眼,“就你事多,回頭再跟你講行了吧?” 昨夜,楚離桑把分別后的遭遇都告訴了綠袖,唯獨略去了她和蕭君默之間的情感故事。 “娘子,這可是你說的,說話可得算話。”綠袖得意,“回頭得老老實實跟我講,一個字都不許隱瞞。” “行了行了,別貧了。”楚離桑有點心不在焉,抬眼望著不遠處的高坡,蕭君默正策馬立在上頭。 “怎么,蕭郎才離開一會兒,娘子就魂不守舍啦?” 楚離桑聞言,又好氣又好笑,正想伸手掐她一把,卻見蕭君默和袁公望等人突然策馬朝坡下飛奔而去,像是出了什么事。她神色一凜,顧不上理會綠袖,韁繩一提便要追上去,郗巖忽然伸手一攔:“楚姑娘,盟主有令,咱們得待在這兒。” “你沒看他們跑得那么急?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你就不怕盟主有危險嗎?”楚離桑策馬想繞開他,卻被他死死擋著。 “對不起楚姑娘,除非盟主下令,否則咱們哪兒也不能去。” 對于蕭君默他們的突然離去,郗巖其實也頗有些擔心和納悶,可盟主的命令他還是得不折不扣地執行。這就是郗巖。一旦認定要追隨一個人,他就會死心塌地,沒有任何保留。 楚離桑無奈。 這一路走來,她早知道郗巖是個特別死心眼的人,可楚離桑也不得不承認,他對蕭君默的忠誠無人能及。 也許正因為這一點,蕭君默才會讓郗巖時刻不離地保護她。 想到這里,楚離桑心里不覺又有些感動。 方才在高崗上,蕭君默等人遙遙望見了驛道上的那場廝殺,同時看見三騎迅速沒入了坡下那片茂密的柏樹林。 “是個女子?” 蕭君默瞇眼望著馳入樹林中的那三個人。盡管此時已然暮色四合,且相隔甚遠,可他還是一眼就做出了判斷。 “盟主好眼力,那至少是一里開外呢。”袁公望不得不佩服。 就在他們說話的當口,驛道上的廝殺已見出了分曉:人少的那一方顯然寡不敵眾,有幾騎先后墜地;人多的一方一邊圍攻僅剩的幾騎,一邊迅速分兵朝樹林追來。 “蒙面?” 蕭君默又有了一個發現。 袁公望努力睜大了眼睛,卻什么都看不見。 “那三人危險了。”蕭君默微微蹙眉,直視前方,“老袁,一伙蒙面人追殺一個女子,你說咱們該不該救?” “這個……”袁公望本來想說事不關己,沒必要惹麻煩,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生生改口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向來也是本盟的規矩。” 他知道,這是蕭君默心里的想法。 “好,那咱們就過去湊個熱鬧。” 蕭君默策馬揚鞭,率先朝坡下飛馳而去。袁公望帶人緊緊跟上。 從崗上看,下面的柏樹林并不大,可進來才知道這片林子著實不小。袁公望命手下燃起了火把,跟隨蕭君默在林中奔馳。 在林中馳了數十丈遠,便聽見不遠處傳來了羽箭破空的銳響。蕭君默迅速辨別了一下方位,又一馬當先沖了過去。 “盟主小心。”袁公望趕緊跟了上來,“那幫家伙不是善茬,還是讓弟兄們先過去探一探吧?” “你忘了我是干哪一行出身的?”蕭君默淡淡一笑,“有好戲上場,我豈能落于人后?” 說話間,眾人又馳出了十來丈,驀然聽見左手邊的一棵大樹后傳出幾聲痛苦的呻吟。蕭君默立刻翻身下馬,從一個手下那里接過一支火把,快步跑了過去。 方才逃命的那三人此刻都已躺在了地上,其中兩名騎士已經沒有了聲息,發出呻吟的正是那個頭戴帷帽、面罩黑紗、一身女子裝扮的人。 不過,剛才聽到第一聲呻吟的時候,蕭君默便已知道,此人并非女子,而是一個男人。 蕭君默把火把遞給手下,蹲下去輕輕扶起了傷者,然后撩開了他的面紗。 一支利箭從他的后頸射入,自喉嚨穿出,鮮血汩汩地往外冒。他瞪著血紅的雙眼盯著蕭君默,似乎想說什么,但嘴里只能發出咕嚕咕嚕的含混聲響。 蕭君默看著眼前的這張臉,忽然覺得似曾相識。他命手下將火把靠近一些,瞬間認出了此人: “權長史?!” 此人便是安州都督府的長史權萬紀,也就是屢次上呈密奏彈劾吳王李恪之人。蕭君默曾在兩年前見過他一面,卻萬萬沒想到會在這里碰上他,而且是在這種情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