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權萬紀又徒勞地掙扎了幾下便咽氣了,自始至終都沒能說出半個字。 蕭君默幫他合上了圓睜的雙目,面色沉重地站起身來。 “盟主,你認得此人?”袁公望問道。 蕭君默點點頭,說出了他的身份。 “安州長史?”袁公望大為困惑,“那他怎么會跑到齊州來,還……還被人給射殺了?” 蕭君默蹙眉思忖:“也許,他現在的身份并非安州長史。” “那是什么?” “齊州長史。”蕭君默道,“如果我所料不錯,他現在應該是齊王李祐兼齊州都督府的長史。” 齊王李祐是李世民的第五子,武德八年封宜陽王,同年晉封楚王,貞觀二年徙封燕王,任豳州都督,但因年幼并未就藩,只是遙領。直到貞觀十年,年滿十六歲的李祐才改封齊王,授齊州都督兼齊州刺史,并正式赴任。 據蕭君默所知,齊王李祐是個典型的紈绔,性情乖戾,喜怒無常,從小在宮里就經常無端打罵下人,長大后也是不學無術。自從來到藩地,這個一手總攬齊州軍、政大權的五皇子便一件正事也沒干過,只學會了飛鷹走馬、游弋射獵,而且動不動便虐殺下人。為此,長史薛大鼎屢屢勸諫,但齊王只當耳旁風,始終我行我素。 蕭君默當初在玄甲衛時,對這些事情早有耳聞。他還知道,薛大鼎因管束無方頗讓皇帝失望。如今看來,這個生性嚴苛、擅長打小報告的權萬紀,一定是在成功彈劾了吳王李恪之后,受到了皇帝器重,因而調任齊州,取代了薛大鼎的長史之職——其任務,便是代表皇帝管教這個不成器的齊王李祐。 然而此刻,權萬紀卻男扮女裝地躺在了這個地方,死得如此凄慘和不堪。 作為一個堂堂的從三品大員,這樣的死法無疑是一種莫大的恥辱。到底發生了什么,才會讓權萬紀以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暴斃在這個荒郊野外? “盟主,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袁公望一臉困惑,“倘若這個權萬紀真是齊州長史,那他怎么會男扮女裝出現在此處,又被一路追殺呢?” “一個堂堂的長史竟然要以這種方式出逃,只能說明一點,他觸犯了某個神通廣大的人物。”蕭君默淡淡道。 “神通廣大的人物?”袁公望蹙眉,“在齊州,比長史更大的人物,不就只有齊王嗎?” “沒錯。只有跟齊王鬧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權萬紀才會出此下策。”蕭君默道,“依我看,他一定是想回長安,親自向皇帝彈劾齊王。” “可是,若權萬紀想回長安,他應該往西走,怎么會往南逃呢?” 泰山位于齊州的南面,要去長安,正常的走法的確不該走這個方向。 蕭君默一笑:“如果你明知有人會追殺你,你還會走尋常路嗎?不管是男扮女裝還是走南邊,都是權萬紀的障眼法罷了。只可惜,他千算萬算,還是沒逃過齊王的魔爪。” 說著話,蕭君默走到另一名騎士的尸體邊,蹲下來仔細觀察。袁公望趕緊打著火把在一旁照亮。跟權萬紀一樣,此人也是被箭射殺,一支利箭從后背貫胸而出。 此人所用的兵器是一把普通的橫刀。蕭君默拿起橫刀看了看,丟到一旁,然后又翻起死者的手掌。 忽然,蕭君默眉頭一緊,像是發現了什么。 袁公望察覺他神色有異,連忙湊近去看,可除了看見尸體的手掌上有幾塊厚厚的老繭之外,別無其他。他剛想開口發問,卻見蕭君默迅速在尸體的腰部掏了一下,便摸出了一塊東西來。 那是一塊亮閃閃的銅腰牌,上面印著三個字。 袁公望定睛一看,失聲叫道:“玄甲衛?!” 蕭君默蹙緊了眉頭。 “盟主,你……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很顯然,蕭君默只看了一眼死者的手掌便已斷定其是玄甲衛了,所以才直接掏出了他的腰牌。 蕭君默攤開自己的手掌,讓袁公望看了一眼:“看見了嗎?死者手上的老繭,無論位置還是大小都與我相似,這足以證明,他平常使用的兵器跟我一樣,都是龍首刀,只是為了隱藏身份,才改用了橫刀。但是龍首刀的刀柄比橫刀略寬,所以起繭的位置也會略有不同。” 袁公望恍然,不禁對蕭君默的觀察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在這么暗的樹林里,射殺三個人又全身而退……”蕭君默神色凝重,“這幫殺手不簡單哪!” 袁公望深以為然。 蕭君默又迅速走回權萬紀的尸體旁,折斷了他脖子上的箭桿,拿起箭鏃端詳了起來。袁公望也湊過來看。方才都在注意權萬紀,沒留心殺手留下的箭,此刻袁公望凝神細看,心中頓時發出了一聲驚呼。 拿在蕭君默手上的是一枚青銅制的三棱箭鏃,鏃身呈三角形,鏃體近似流線型。跟一般的兩翼鏃比起來,這種箭鏃在飛行時阻力更小,方向性更好,而且具有更強的殺傷力。 讓蕭君默感興趣的,并不是這枚箭鏃的形制,而是它的材質。青銅箭鏃流行于春秋戰國時期,至西漢初年便基本被鋼鐵制的箭鏃取代。時至今日,是什么人還在使用這種箭鏃呢? 袁公望顯然已經看出了什么,卻忍著沒有說出來。 蕭君默瞟了他一眼,把箭鏃收進袖中,若無其事道:“走吧,去驛道那邊看看。” 眾人策馬馳出柏樹林,來到了驛道。此時夜色已經籠罩了原野,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血腥味。八具黑衣騎士的尸體靜靜地躺在驛道上,但對方卻沒留下半具遺體。 當然,蕭君默很清楚,這并不是因為對方沒有傷亡,而是他們從容不迫,在撤離時把己方的死傷人員也帶走了。 毫無疑問,這是一幫訓練有素的殺手。 蕭君默對袁公望說出了這一判斷,然后他看見對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蕭君默沒再說什么,下馬一一檢視那些尸體。當看到為首的那名黑衣騎士的面孔時,他怔住了。 “怎么了盟主?”袁公望問。 “這是我昔日的部屬。”蕭君默嘆了口氣,“姓段,是一名隊正,沒想到會命喪于此。” 蕭君默分明記得,在裴廷龍率部追殺自己的一路上,這個段隊正也是其麾下一員,之前曾打過幾次照面。既然連他都到了齊州,那顯然意味著,裴廷龍和桓蝶衣他們很可能先自己一步來到了這里。倘若如此,那他們又是因何而來? 無論他們抱著什么目的來齊州,蕭君默想,都必定與齊王李祐脫不了干系。 “盟主,如今看來,這齊州城恐怕要出大事啦!”袁公望道。 “這不是已經出了嗎?”蕭君默苦笑,“堂堂齊州長史倉皇出逃,連同護送他的整隊玄甲衛全部被殺,這事還不夠大嗎?” “當然。我的意思是說,接下來的事恐怕會更大。” “老袁,”蕭君默忽然看著他,“在你看來,是什么人殺了權萬紀和這些玄甲衛?” “照盟主方才的判斷,此人應該便是齊王吧?” “齊王肯定是主謀。我問的是,齊王是命什么人來做了這件事?” “這個老朽就說不上來了。”袁公望干笑了幾聲,“這齊王就是個土皇帝,手底下還不得豢養一幫死士?” “死士只是悍不畏死而已。可今日這幫殺手,行動果決,進退自如,分明訓練有素,你難道不覺得,他們更像是某個紀律嚴明的組織嗎?” 袁公望的目光再度閃爍了一下,沒有接話。 蕭君默看著他,輕輕一笑:“假如現在有人告訴我,這幫殺手就是咱們天刑盟的人,我肯定不會懷疑。” 袁公望一震,囁嚅著說不出話。 蕭君默掏出袖中的那枚箭鏃,在手中輕輕旋轉著:“老袁,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早已認出它的主人了?” 袁公望終于繃不住了,躬身一揖,惶然道:“盟主恕罪,老朽……老朽絕非故意隱瞞,只是……” “這么說,它的主人果然是庾士奇了?” 袁公望一臉惶悚,不得不點了點頭。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庾士奇為何要使用這種罕見的青銅箭鏃,而且居然不怕被人認出來?” “回稟盟主,此事……此事說來話長。” “沒關系,你慢慢說。” 袁公望尷尬地咳了咳:“不瞞盟主,庾士奇這個人,對青銅器物向來情有獨鐘。在他看來,青銅承載的是春秋時代的文化與精神。那時候的古人,既有優雅雍容的君子之風,又有慷慨悲歌的俠義精神,他們重然諾,輕生死,尊道義,尚氣節,不似今人這般見利忘義、卑劣猥瑣。所以,凡古代青銅器物,庾士奇皆有收藏,且愛屋及烏,鑄造了不少青銅箭鏃,但只做觀賞之用,或在禮射活動中偶爾用之,平時鮮少示人……” “聽你這么說,我倒很想結識一下這位虛舟先生了。”蕭君默笑了笑,“當今之世,還有人如此追慕古風,實屬難得。不過話說回來,春秋時代雖然有很多值得后人崇仰的精神,但也是個諸侯爭霸、禮崩樂壞的時代,也沒他認為的那般高尚優雅。” “是。正如盟主所言,庾士奇恰恰也厭惡春秋的另外這一面,所以……所以對今上,他一直頗有微詞。” “今上?”蕭君默有些詫異,“你指的是玄武門之事?” “是的。庾士奇一直認為,今上為了皇位不擇手段、弒兄逼父,正是以霸道爭勝、以詐術上位的典型,可謂禮崩樂壞的當世樣板,因而老庾時常替當年的隱太子抱屈,總覺得坐天下的應該是隱太子……” “如此說來,他和冥藏在這一點上倒是不謀而合了。” “是的盟主。正因為此,適才在路上你問我,如果庾士奇遭到朝廷打壓會怎么做,老朽才會直截了當地用那個字回答你。” 蕭君默恍然。 當時袁公望略加思索便說了一個“反”字,他還有些不解,覺得這樣的推測未免過于草率。此刻這么一聽,才發現袁公望的推測果然有道理。 “你剛才說,庾士奇鑄造的青銅箭鏃一般不用,可現在他卻敢拿出來殺人,他就不怕別人以此為證據查到他頭上?” “盟主有所不知。”袁公望苦笑了一下,“庾士奇曾親口對我說,假如有一天他不愿再隱忍,一定會揭竿而起,而他舉義時射出的第一箭,必然是這象征著春秋精神的青銅箭。” “我懂了。”蕭君默不無感慨地點點頭,“他非但不怕人知道,反而還要以此明志。” “對。” “如此看來……”蕭君默凝視著手中的青銅箭鏃,“庾士奇已決意要反了,權萬紀不過是他拿來祭旗的犧牲品而已。” “沒錯,看這情形,老庾應該是和齊王聯手了。” 蕭君默又看了一眼青銅箭鏃,重新把它收回袖中,然后遙望著齊州城的方向:“老袁,咱們必須阻止庾士奇。如今天下晏然、四海升平,起兵造反就是無道之舉,到頭來只能是自取滅亡,而且一旦朝廷發兵鎮壓,不僅虛舟分舵的弟兄們會白白送死,就連齊州和附近州縣的老百姓也得跟著遭殃。” 袁公望表情沉郁,重重一嘆:“盟主下令吧,咱們該怎么做?” 蕭君默沉吟了一下:“派個弟兄回客棧,告訴郗巖,讓他們暫時在客棧住下,哪兒也別去,保護好楚姑娘,沒我的命令,不許他們離開客棧半步。還有,讓郗巖帶幾個人過來,把權萬紀和這些玄甲衛的兄弟埋了,讓他們有個葬身之所。” “是。”袁公望當即叫了一個手下回去傳令,手下拍馬而去。 “那,咱們呢?”袁公望問。 “連夜趕往齊州,一刻耽擱不得。既然這事被咱們撞上了,咱們就沒有理由置身事外。不管付出什么代價,都要阻止齊王和庾士奇造反!”蕭君默說完,狠狠一拍馬臀,身下坐騎仿如離弦之箭飛馳而出。 袁公望帶著手下緊隨其后。 一行人在驛道上疾馳。前方夜色漆黑,濃得就像化不開的墨汁。 齊州城位于魯中丘陵與華北平原的交接帶上,南臨泰山,北倚黃河,自古便是民生富庶之地、人文薈萃之所。 蕭君默一行馬不停蹄地奔馳了一夜,于次日辰時從南門進入了齊州。 此時的齊州城外松內緊。蕭君默注意到,雖然城門口的防守看不出什么異常,但城內卻有不少成群結隊的士兵往來巡邏,更有不少便衣暗探四處游弋。盡管后者都偽裝得很好,可蕭君默還是一眼就看穿了。 庾士奇住在城西,當眾人來到城中的十字路口時,蕭君默忽然勒住了韁繩。袁公望不解:“怎么了盟主?” 蕭君默沉吟片刻,道:“老袁,咱們可能得分頭行動了。” “為何?” “眼下形勢緊迫,我估計齊王隨時可能動手,咱們若是一塊去見庾士奇,只怕會耽誤工夫。” “盟主的意思是……”袁公望不解。 “你去見庾士奇,我去見齊王。” “什么?!”袁公望大吃一驚,“你要去見齊王?那……那你要用什么身份見他?” “我自有主意。”蕭君默無聲一笑,掏出袖中的青銅箭鏃,遞給袁公望,“你見到老庾之后,盡可跟他打開天窗說亮話,告訴他,跟著齊王造反只有死路一條。他能聽勸最好,倘若仍執迷不悟,你也別跟他翻臉,找個借口趕緊離開,切勿在他那兒久留。” “那,之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