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袁公望一愣,不禁和手下對視一眼,然后又看著蕭君默:“此話當真?” “難道我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蕭君默語氣淡然,卻隱隱透著一種堅定,“不過,你必須答應我三個要求,如果你還自認為是天刑盟義士的話。” “好,你說。” “一、放了楚姑娘,不許為難她,給她自由;二、妥善保管《蘭亭序》和盟印,千萬不可讓它們落入冥藏手中;三、你要是還記得本盟的宗旨和使命,那就當仁不讓地站出來,凝聚本盟弟兄,對抗冥藏,守護天下!” 袁公望看著他,似乎有些動容:“蕭君默,其實你不一定非走這一步,你和楚姑娘完全可以留下來,容老夫查明真相……” “讓我們當你的囚徒?”蕭君默冷笑,“在查明真相之前,你會給我們自由嗎?如果你永遠查不出真相,那我和楚姑娘豈不是要被你關一輩子?算了吧袁先生,咱們沒必要這么為難彼此。把我交出去,讓楚姑娘走,《蘭亭序》和盟印歸你,這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袁公望語塞。 他不得不承認,蕭君默說得沒錯,從組織安全的角度考慮,他的確不會輕易放了他們。 蕭君默看著他,從容一笑:“袁先生,除非你選擇相信我,或者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否則就沒必要再猶豫了。” 袁公望又沉吟片刻,遂下定決心,給了手下一個眼色。幾個手下立刻上前,押著蕭君默出了屋子,走進了庭院。 院中月色如水,一株枝繁葉茂的桂花樹立在庭院中央。蕭君默走到樹下,抬頭望著滿樹淡黃色的花蕾,忽然笑了笑:“再有十來天,這滿樹的桂花就都開了吧?” 袁公望走在他身后,臉色有些怪異,道:“蕭君默,其實老夫也不希望你死,你可以再考慮一下,暫時留下來,雖然不得自由,但總好過白白送死吧?” 蕭君默回頭,淡淡一笑:“你錯了。我的死,一能自證清白,二能讓楚姑娘自由,已經很值了,怎么能算白死呢?” 袁公望輕嘆一聲,不說話了。 “對了袁先生,”蕭君默又道,“我走之前,可否最后見楚姑娘一面?” 袁公望若有所思地瞟了桂樹一眼,心不在焉道:“當……當然可以。” “夠了袁老哥,咱們別再玩了!”突然,桂樹上響起一聲暴喝,緊接著一條黑影從樹上飛下,同時一道刀光閃過,蕭君默身上的繩索便全都被砍斷了。 蕭君默萬般驚詫地看著眼前的這個黑影,盡管月光被樹葉遮擋了大部分,可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對方。 郗巖。 這個突然出現的人居然是東谷分舵的郗巖! 還沒等蕭君默反應過來,郗巖便大步上前,單腿跪地,雙手抱拳,朗聲道:“屬下東谷分舵郗巖,拜見盟主!” 與此同時,袁公望也帶著一臉復雜的神色走上前來,同樣跪地行禮:“屬下舞雩分舵袁公望,拜見盟主!”然后,袁公望的那些手下也紛紛跪地,高喊“拜見盟主”。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蕭君默愣了一下,旋即心念電轉,瞬間明白了一切。 他不禁啞然失笑。 方才還是一個心如止水、萬念俱灰的赴死之人,頃刻間便成了人人擁戴、名副其實的天刑盟盟主,蕭君默心中頓時涌起了萬千感慨。 “弟兄們,為了考驗我,你們可真是煞費苦心了。”蕭君默一臉苦笑,“如此別具一格的盟主加冕儀式,我一定會終生難忘。” 袁公望和郗巖對視一眼,表情都十分尷尬。 “盟主,請恕我等無禮。”郗巖窘迫道,“這,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接下來,郗巖和袁公望一五一十講述了他們這么做的緣由。 一個多月前,郗巖從蕭君默那里得知自己處境危險,已被玄甲衛監控,便帶著一批精干手下逃出了江陵。由于他與舞雩分舵的袁公望有私交,遂來到揚州,在此暫住了一段日子,其間對袁公望粗略講過左使和蕭君默的事。不久,郗巖因惦記一些多年未見的老友,便離開揚州,前往滁州、和州、廬州等地尋訪友人。 就在他離開十來天后,也就是四天前,蕭君默和楚離桑來到揚州找到了袁公望。盡管袁公望已經從郗巖口中大致得知了蕭君默的情況,知道他很能干,且頗受左使器重,可畢竟從未跟他打過交道,加之他和左使離開江陵之后到底發生了什么,袁公望更是一無所知,所以不敢貿然相信蕭君默,只好一邊穩住他,一邊趕緊去找郗巖商量。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袁公望終于在和州的當涂縣找到了郗巖,把事情跟他說了。郗巖一聽也犯了難。他告訴袁公望,雖然他跟蕭君默打過交道,知道這是個有勇有謀、俠肝義膽的年輕人,但蕭君默現在是以盟主的身份出現,且左使又下落不明,在這種關乎天刑盟生死存亡的大事上,他也斷斷不敢給蕭君默打包票。 袁公望無奈,只好拉著郗巖一塊回了揚州。一路上,二人反復商量,最后才想出了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也就是把難題拋給蕭君默自己,看他如何應對,同時考驗一下其為人:倘若蕭君默是暗害左使、企圖竊奪天刑盟大權的不軌之徒,那他在壓力之下勢必會露出馬腳;反之,如果蕭君默胸懷坦蕩,應對裕如,且不計個人得失,能夠顧全大局,那便能證明他的確是左使指定的新任盟主。退一步說,即使還是無法證明這一點,袁公望和郗巖也會樂于追隨這樣的人,而不必在乎他到底是不是左使指定的。 而方才發生的一幕,則確鑿無疑地表明了蕭君默正是后者,正是寧愿犧牲自己也要保護他人顧全大局的人,所以袁公望和郗巖便徹底解除了顧慮,并完全相信了他。 此刻,聽完二人的講述,又看著環跪在身邊的這些人,蕭君默卻沒有馬上叫他們起身,而是淡淡道:“諸位,你們考驗過我了,接下來,就該輪到你們接受考驗了。” 袁公望、郗巖等人面面相覷。 “盟主,”袁公望慨然道,“雖說我等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但終究是冒犯了盟主,此事所有的責任都在我,請盟主責罰!” “不,此事是屬下跟老袁一塊商量的,屬下也有罪責!”郗巖也搶著道。 蕭君默呵呵一笑:“說什么呢?我說過你們做錯了嗎?我的意思是你們一旦跟隨我,從此就得拋家舍業,面對千難萬險,隨時會有性命之憂。這才是我說的考驗,聽懂了嗎?懂了就都起來,不懂就繼續跪著。” “謝盟主!”眾人嘿嘿笑著,站起身來。 “老袁,跟我走之前,是否需要給你幾天時間安頓生意?”蕭君默似笑非笑。 “盟主就別取笑我了。”袁公望嘿嘿一笑,“我那點小生意還安頓什么呀,隨時跟您走!” “那好,”蕭君默環視眾人一眼,“明日一早出發,目標——齊州。” 楚離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丑時了。 她翻身坐起,感覺腦子一片昏沉,兩邊的太陽xue還隱隱作痛。她晃了晃腦袋,忽然從半開的窗戶瞥見,蕭君默正靜靜站在院中的那棵桂樹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離桑出了屋子,走到蕭君默身后:“哎,你大半夜的不睡覺,站這里干嗎?” “睡夠了。”蕭君默回頭一笑,“從傍晚睡到現在,哪還睡得著?” “你也醉倒了?”楚離桑揉著發痛的太陽xue,蹙眉道,“我說,這袁公望不會是在酒里下藥了吧?” “哪能呢?”蕭君默笑,“你想多了,那是老袁好客,給咱喝了他珍藏二十多年的陳釀,比較上頭罷了。怎么,現在頭還疼嗎?” 楚離桑滿腹狐疑,點了點頭。 “我去灶屋,給你弄點酸梅湯醒醒酒。”蕭君默剛要走,被楚離桑一把拉住,“不用了,我有話問你。” “真的不用?”蕭君默一臉關切。 楚離桑心頭涌起一股暖意,笑道:“被盟主這么關心,我一感動,頭就不疼了。” “早知道盟主的身份還有如此功效,我就早答應你爹了,真后悔當初干嗎要推三阻四。”蕭君默笑道。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楚離桑嬌嗔地白了他一眼,“哎,說真的,你還別高興得太早,袁公望是不是真心認你這個盟主,我看還很難說。” “不會吧?”蕭君默裝糊涂,嬉笑道,“像我這種文武雙全又德才兼備之人,他打著燈籠都難找,怎么會不認呢?” “跟你說正經的,嚴肅點!”楚離桑板起臉。 “好好,嚴肅嚴肅。”蕭君默忍住笑,“你想說什么,我洗耳恭聽。” “袁公望也是老江湖了,你覺得,他能這么輕易就相信咱們?” “這就是你多慮了。”蕭君默指了指頭上的桂樹,“不瞞你說,剛剛就在這棵樹下,袁公望和他的手下跪了一圈,向我宣誓效忠了。對了,還有咱們之前在江陵碰到過的東谷先生郗巖,也帶人趕過來了。咱們眼下,已經有了兩個分舵的力量。” “有這回事?”楚離桑一臉詫異,“他們這么快就向你效忠了?” “當然!”蕭君默負起雙手,一臉得意之色,“你也不看看你爹選中的是什么人?他要不是覺得我這個人既能干又可靠,豈能把你和天刑盟全都托付給我?” 楚離桑暗地里滿心喜悅,卻故意撇了撇嘴:“你吹就吹唄,干嗎又扯上我?我爹托不托付是他的事,我可沒答應要跟你怎么著。” “是是是,你爹怎么說是他的事,要贏得你楚姑娘的芳心,我蕭君默自然還得努力。”蕭君默笑嘻嘻道,“你說,要讓我怎么獻殷勤?酸梅湯你不喝,要不我給你揉揉?”說著便伸手要給她揉太陽xue。 “別別別,勞您盟主大駕,小女子可消受不起。”楚離桑躲了躲,可蕭君默還是有力地按住她的兩邊太陽xue,開始揉了起來。 楚離桑又故作矜持地掙扎了一下,然后便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由他去了。 蕭君默的手指溫暖、輕柔又有力。這一刻,一陣似曾相識的溫潤之感再度彌漫了楚離桑的胸臆。她驀然想起了甘棠驛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她因為娘的遽然離世哭得幾近暈厥,就是這雙溫暖而有力的手輕輕攬住了她,讓她情不自禁就想依偎在他的懷中;她又想起了秦嶺深處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她趴在他的背上,臉頰貼著他的肩膀,身體也跟他寬厚的背部緊緊貼在了一起,那一刻她真想一直昏迷下去,再也不要醒來…… 楚離桑想著想著,眼中忽然有些濕潤。 為了不讓自己失態,楚離桑趕緊找了個話題:“咱們下一步怎么辦?” “按原計劃,去齊州找庾士奇,明天一早就走。” “然后呢?” “然后……”蕭君默略一思忖,決然道,“回長安。” “回長安?”楚離桑忍不住睜開眼睛,“你的意思是,去對付冥藏?” “是。有這三個分舵的力量,我想足夠咱們對抗冥藏了。”蕭君默說著,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止。 一想到要去面對那個既是惡人又是生父的王弘義,楚離桑的心立馬又揪成了一團,卻強忍著不讓這種痛苦流露在臉上。 “把眼睛閉上。”蕭君默忽然柔聲道。 “你……說什么?”楚離桑回過神來。 “我叫你把眼睛閉上。” “為什么?” “不為什么。”蕭君默聲音很輕,卻像是在下命令,“還有,把嘴巴也閉上。” 楚離桑看著他,忍不住一笑:“你是在命令我嗎?” “不是命令,是請求。” “就算是請求,也得給我個理由吧?” 蕭君默忽然停下手里的動作,但雙手仍然抱著她的兩鬢,目光灼灼地直視著她:“楚離桑,值此花前月下、夜闌人靜的時刻,你覺得咱們在此討論天刑盟大計,是不是有些不合時宜?” “有什么不合時宜?我不覺得。”楚離桑顯然已經察覺了什么,臉頰微微發熱,躲避著他的目光。 “你不覺得辜負了這良辰美景嗎?”蕭君默湊近了她,很自然地伸出雙手拇指,慢慢抹過她的眼睛,把她的眼皮合上了。 楚離桑感覺到他的氣息絲絲拂過臉龐,心怦怦直跳,臉唰地紅了。她剛想開口說什么,蕭君默“噓”了一聲,同時用食指輕輕覆在了她的嘴唇上。 楚離桑的心狂跳起來,感覺腦子發漲、身體僵硬,好像四肢百骸都已經不聽使喚。緊接著,蕭君默按住她的雙肩,輕輕把她往后一推,楚離桑整個人就靠在了樹干上。她心里喊了聲“你想做什么”,腦子也發出了把他推開、撒腿逃跑的命令,可事實上,她的嘴唇連張都沒張,雙手雙腳更是一動不動。 幾乎在同一瞬間,蕭君默吻上了她的唇。 楚離桑聽見自己的腦袋轟地一聲,然后就什么都無法思考了。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無比輕盈,仿佛立刻就要飛起來一樣…… 蕭君默忘情地擁吻著她,卻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來的勇氣。 他只知道,幾個時辰前他決然赴死之時,最遺憾的事情,就是從未向楚離桑表白。而當那一幕有驚無險地過去之后,恍如重生的蕭君默便忽然有了一種無比強烈的表白的沖動。 其實這一路走來,蕭君默和楚離桑早已心心相印,可他總是囿于一個男人的責任感,擔心無法給她一生幸福,所以一直不敢捅破最后的這層窗戶紙。 然而,就在幾個時辰前,蕭君默意識到自己錯了——如果直到死亡,自己都還不能向心愛的女人表達內心真實的情感,那既是對她的辜負,也是對自己的殘忍。 還有,更重要的是,真正愛一個人是藏不住的——就算嘴上不說,眼睛也會說話;就算眼睛不說,身體也會說話。 所以今夜,當蕭君默如此近距離地面對楚離桑時,他便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情感了。 即使這一瞬間的相擁只能像煙花一樣短暫,他也要留給她一個煙花般燦爛的記憶。 即使死亡就在明天降臨,他也要讓她在白發蒼蒼的時候猶然記得,曾經有一個男人,在她生命中最嬌艷的年華,為她留下過如此美麗而令人心動的吉光片羽。 無論能陪楚離桑走多遠,蕭君默都希望,自己能夠像夾峪溝山坡上那片盛開的鳶尾花一樣,縱然轉瞬凋零,也會在她的心中永遠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