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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蘭亭序殺局Ⅱ:天刑劫在線閱讀 - 第46節(jié)

第46節(jié)

    李治站在偏殿前的一株榆樹下,手里拿著一把彈弓,仰著頭,認真地尋找著什么。忽然,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目標,趕緊舉起彈弓,拉長了皮筋瞄準。嗖的一聲,一粒石子飛出,旋即便有一只蟬啪嗒落地,卻只剩身體,頭部都被射飛了。

    “雉奴,”身后驀然傳來長孫無忌的聲音,“這么大熱天不在屋里頭躲著,跑這兒玩彈弓來了,當心我去跟你父皇告狀。”

    李治回頭一笑:“舅父來了?”

    長孫無忌看著地上那只被射得身首異處的蟬,眉頭微皺:“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要玩彈弓,也不必找活靶子嘛。”

    “您不知道,這些該死的東西從早到晚叫個不停,煩死了,不殺不足以泄我心頭之恨!”

    長孫無忌看著他:“人人都說你仁厚,可依我看,你殺心還蠻重的嘛。”

    “殺幾只蟬而已,怎么就不仁厚了?”李治一笑,“舅父言重了吧?”

    “你不是跟我說過,你的彈弓,是專門用來射黃雀的嗎?”長孫無忌意味深長道,“這么早把蟬射下來,你就不怕驚走了螳螂、嚇飛了黃雀?”

    “呵呵,舅父還記著呢?”李治笑道,“可我這安仁殿里既沒螳螂也沒黃雀,我只好拿蟬來練練手嘍,等哪天黃雀真出現(xiàn)了,我才能一射一個準。您說對吧?”

    二人說著話,回到了偏殿書房。李治接過宮女遞來的汗巾,擦了擦臉,便把下人都屏退了。

    “舅父如今總攬門下、尚書二省大政,可謂日理萬機,怎么還有空來看我?”

    “政務就像家務,只要你想做,永遠都做不完。”長孫無忌嘆了口氣,“所以啊,上你這兒來走走,我也算偷一回閑了。”

    “舅父來找我,恐怕不只是偷閑那么簡單吧?”

    “算你小子聰明!”長孫無忌一笑,“我是想問你,最近朝中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當然有。”李治眨了眨眼,“要我說,這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大戲,其實已經開場了。”

    “哦?”長孫無忌饒有興味地看著他,“說來聽聽。”

    “杜荷遇刺案,從一開始我就看出來了,其實就是螳螂做了一個局,想把蟬給裝進去。為了把這個局做得像,螳螂又找黃雀幫了忙。只不過父皇圣明,生生把這個局給破了,結果蟬平安無事,螳螂反倒差點玩火自焚。依我看,現(xiàn)在這只蟬肯定憋著勁想反撲。您說,這好戲算不算是開場了?”

    長孫無忌先是一怔,接著哈哈大笑:“雉奴啊,你連安仁殿都很少踏出去,卻對朝中大勢如此洞若觀火,跟舅父說說,你是怎么辦到的?”

    “舅父謬贊了,洞若觀火談不上,只能說略知一二罷了。”李治話雖謙虛,臉上卻露出不無得意的笑容,“我在這安仁殿里,除了讀書之外,閑來無事便喜歡瞎琢磨。您也知道,這世上的事情,很多都是經不起仔細琢磨的,一琢磨便皮破餡露,啥都看清楚了。當然,話說回來,要看透這些事情,光靠在屋里瞎琢磨也不夠,得時不時出去轉轉。”

    “你都上哪兒轉去了?”

    “舅父忘了?我除了您一位師傅外,不是還有另一位嗎?”

    長孫無忌恍然:“你是說,李世勣?”

    李治笑著點點頭。

    長孫無忌知道,李世勣可以算是李治的“舊部”,也可算是他的另一位“師傅”。

    早在貞觀七年,年僅六歲的李治就被授予并州大都督一職。這么小的毛孩子當然不可能實際到任,只能“遙領”,所以皇帝便任命李世勣為并州大都督府長史,由他代替李治行使職權。在并州任職期間,每次回朝述職,李世勣總要依例向李治匯報并州軍務,雖然早些年李治聽不懂,但一來二去,便加深了二人的關系和感情。隨著李治慢慢長大,開始學會咨詢和思考,李世勣便無形中成了他的“師傅”,教會了他很多東西。貞觀十五年,李世勣調回朝中擔任兵部尚書,李治依舊跟他時有走動,兩人雖算不上過從甚密,但關系不疏。

    “李大將軍政務之余,也會來安仁殿坐坐,我悶得慌的時候,就去南衙找他說說話。”李治道,“所以,該知道的消息,我通常都會知道,而且還會比一般人早一些。”

    長孫無忌拈著下頜短須,若有所思道:“聽你的意思,就算不該知道的消息,李世勣也會透露給你嘍?”

    “那不能。”李治趕緊搖頭,“我這位師傅是多謹慎的一個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不該說的話,他一個字也不會說。”

    “你這話蒙蒙別人就算了,還騙得了我?”長孫無忌笑道,“李世勣生性謹慎我當然知道,不過,再怎么謹慎,話里話外總是能漏點口風的,對不對?”

    李治嘿嘿一笑:“什么都瞞不過舅父。對,他確實漏了一些口風給我,可是都很隱晦,不仔細琢磨啥也聽不出來。”

    “那經過你琢磨之后,接下來的局勢又會如何呢?”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螳螂沒把蟬咬死,這蟬肯定得反撲。”

    “那依你看,它會如何反撲?”

    “這就不好說了。”李治思忖著,“或許,它會孤注一擲也不一定。”

    “孤注一擲?”長孫無忌微微一驚,“何以見得?”

    “您想啊,本來只是螳螂和蟬的爭斗,蟬只要把螳螂弄死就贏了,可現(xiàn)在黃雀也進來了,而且暫時還是跟螳螂一頭的,那蟬得怎么想?它要是一個一個對付,那得多麻煩?所以說嘍,它就有可能想要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

    長孫無忌沉吟片刻,搖搖頭道:“依我看,東宮不會就這么鋌而走險。不管怎么說,眼下他仍是儲君,只要什么都不做,老實待著,到頭來他就是最后的贏家。既如此,他又何必冒險呢?”

    “舅父說的也沒錯,可這是您的想法。因為您了解父皇,您知道大哥若不犯什么大錯,父皇便不會輕易廢黜他。可大哥他就不一定這么想。他現(xiàn)在坐在儲君的位子上,比誰都患得患失,稍有風吹草動,他便會草木皆兵。就比方說這次吧,杜荷遇刺案剛一發(fā)生,出現(xiàn)了對大哥不利的證據,父皇首先就把大哥給軟禁了。您說說,他會不會擔心,萬一再出個什么事,父皇索性便把他廢了呢?”

    長孫無忌聽罷,不禁暗暗驚訝于李治心思的細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表面仁弱、與世無爭的外甥,其實比他的那幾個兄長更工于權謀。從奪嫡的角度講,這當然是好事,但若是將來奪嫡成功、順利即位,這么聰明的皇帝卻不是自己能輕易掌控的。職是之故,長孫無忌就覺得有必要敲打敲打他,以免他把尾巴翹得太高。

    “雉奴啊,你很聰明,這是你的優(yōu)點,可你知道自己的劣勢是什么嗎?”

    “請舅父明示。”

    “你太年輕,沒有半點從政的資歷和經驗,所以即使太子和魏王在這場爭斗中兩敗俱傷,最后得利的‘漁翁’也不會是你,而是你的三哥吳王。前幾天圣上還跟我提過,說吳王英武睿智,具有雄主的潛質,只可惜是個庶子。你猜我對圣上怎么說?”

    李治見長孫無忌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心中不免惴惴,輕聲道:“舅父怎么說?”

    “我說,問題其實不在于吳王是不是庶子,而是未來的大唐不一定需要雄主。圣上很詫異,問為什么。我說,自陛下登基以來,勵精圖治,虛懷納諫,對內寬仁治國,對外開疆拓土,締造了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成就了彪炳千秋的不世之功。是故未來的大唐,真正需要的,便是一位能夠保住陛下基業(yè)、延續(xù)貞觀政風的天子,而不是所謂的雄主。因為既是雄主,便不會滿足于守成,而會著意于開拓。正如前朝的隋煬帝楊廣一般,一心締造屬于自己的帝王功業(yè),結果卻走上了一條野心膨脹、窮兵黷武的不歸路。所以,我最后便對圣上說,相比于雄主,未來的大唐其實更需要一位仁厚有德、謙恭謹慎的守成之君。”

    “那,父皇的意思呢?”

    “圣上當然是贊同我的話了。”

    李治聽明白了。

    長孫無忌說了這么一大堆,核心的意思只有一個:在這場奪嫡之爭中,他李治再聰明都沒用,因為他年紀太小了,父皇根本不會考慮他;但父皇現(xiàn)在卻很重視長孫無忌的意見,所以,只有老老實實聽長孫無忌的話,才有機會在這場奪嫡大戰(zhàn)中笑到最后。

    “舅父,我懂您的意思了。”李治恭敬道,“那接下來,我該怎么做?”

    “繼續(xù)讀你的書,除了我以外,盡量少跟朝中的大臣接觸,尤其是你那位李師傅。”

    “舅父是擔心,父皇知道了會有想法?”

    “正是。李世勣既是開國元勛,又是圣上現(xiàn)在最信任的當朝重臣之一,他的身份非常敏感,如果讓圣上知道你跟他來往過多,對你沒有半點好處。”

    “是,雉奴謹記。”

    看著李治溫順恭謹?shù)臉幼樱L孫無忌心中頗為滿意。

    他現(xiàn)在必須牢牢控制住這個年輕人,才能緊緊抓住自己后半生的功名富貴。

    蕭君默和楚離桑找到袁公望的當天,袁公望便決定追隨蕭君默,但他表示需要幾天時間安頓生意上的事情,于是蕭、楚二人便暫時在絲綢莊的后院住了下來。

    一連三天,袁公望每天都命下人好酒好飯盛情款待,本人卻再也沒有露面,只讓掌柜作陪。蕭君默心中狐疑,問了幾次,掌柜都說東家在忙著處理生意。到了第四日傍晚,袁公望終于再次露面,告訴蕭君默事情都處理完了,翌日便可隨他一同啟程。

    蕭君默聞言,這才把心放了下來。

    當晚袁公望親自作陪,請二人吃飯,并連連向蕭君默敬酒。蕭君默不便推辭,便多喝了幾杯,連楚離桑也被勸著喝了不少。酒過三巡,蕭君默忽然感覺腦子有些昏沉,心跳也陡然加快。就在他疑惑自己為何變得如此不勝酒力時,坐在他身旁的楚離桑扶著腦袋搖晃了幾下,便一頭栽在了食案上。

    被下藥了!

    蕭君默大為驚愕,努力想讓自己恢復清醒,但眼前的一切卻劇烈地搖晃了起來。他看見袁公望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獰笑。蕭君默十分困惑:憑自己的經驗判斷,袁公望應該不是居心叵測之徒,可他為何要對自己和楚離桑下黑手?

    緊接著,蕭君默眼前一黑,頹然栽倒在了食案上,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被一桶冷水潑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被五花大綁地捆了起來,袁公望和五六個手下正站在面前。

    “楚姑娘呢?你們把她怎么樣了?”

    蕭君默甩了甩滿頭滿臉的水珠,焦急問道。

    “放心,那丫頭還睡著呢,不到明天早上她醒不了。”袁公望冷冷道。

    蕭君默心中稍安,瞟了袁公望一眼:“袁先生,你是不是這兩年生意不好,手頭缺錢了?”

    袁公望不解:“什么意思?”

    “朝廷懸賞二百金要我人頭,你若不是想要賞金,為何給我下藥?”

    袁公望冷哼一聲:“不是老夫自夸,那點錢我還真瞧不上眼。不過,倘若讓老夫知道你是不軌之徒,順手賺個二百金我倒也不會拒絕。”

    “不軌之徒?”蕭君默哈哈一笑,“袁先生經商多年,又是舞雩舵主,這輩子閱人無數(shù),怎么會這么沒眼力,把我看成不軌之徒了呢?”

    “正因為老夫閱人無數(shù),才不會輕易相信你這個素昧平生之人。”

    蕭君默苦笑:“沒錯,咱們之前是不認識,可朝廷的海捕文書你不會沒見過吧?我營救左使父女之事,難道還有假嗎?”

    “這事我可以相信。不過,誰敢保證你之后不會對《蘭亭序》真跡和盟印心生覬覦?萬一你為了竊奪盟主之權而暗害了左使呢?”

    蕭君默聞言,總算稍稍松了一口氣。看來自己還是沒有看走眼,這個袁公望的確是忠于天刑盟之人,他只是不相信自己罷了。

    “袁先生,如果我真的像你說的這么不堪,是我殺害了左使,那楚姑娘怎么會跟我在一起呢?”

    “你有什么證據證明她真是左使之女?”

    蕭君默啞然失笑。是啊,若真的需要證據證明,自己還真拿不出來,就連楚離桑她自己都拿不出來。蕭君默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什么,旋即一笑:“袁先生,其實證據不需要我們自己提供,你這幾天不是一直都在找嗎?”

    袁公望一怔:“你怎么知道?”

    “是你的膚色告訴了我。跟四天前相比,你明顯曬黑了。”

    “這種熱死人的三伏天,我曬黑不是很正常嗎?”

    “不正常。因為像你這樣的大商人,平常出行一定是乘坐馬車,根本曬不著太陽。這回曬得這么黑,唯一的解釋就是你急著要趕到某個地方,又嫌馬車太慢,只好騎馬在大日頭底下奔跑。那你這幾天到底在奔波什么呢?鑒于你現(xiàn)在這么對我,可知你所謂的安頓生意純屬謊言。既然不是為了安頓生意,那自然就是在尋找證據了。”

    袁公望一聽,心里暗暗佩服:“不愧是玄甲衛(wèi)出身,讓你猜對了。”

    “只可惜,你奔波了這些天,卻仍舊沒找到能證明我和楚姑娘身份的東西,是嗎?”

    “很遺憾。”袁公望攤了攤手,“蕭君默,說實話,老夫也很想證明你是左使指定的新盟主,可你除了盟印之外,卻拿不出任何別的證據。就比方說,號令分舵所用的陰印,你就自始至終沒有出示過,這你怎么解釋?”

    “智永盟主在武德九年向組織下達沉睡指令前,便已將所有分舵的陰印悉數(shù)銷毀,你不知道嗎?”

    “這我當然知道,這是本盟在非常情況下的一個自保措施,但與此同時,本盟也有重啟組織的相應辦法……”

    “你說的辦法就藏在《蘭亭序》里,這一切我也知道。”蕭君默打斷他,“可眼下冥藏和朝廷都在追殺我,我怎么有時間去重新鑄造一枚陰印,然后再來跟你接頭?”

    “還不只是陰印的問題。”袁公望道,“就算你重新鑄造了陰印,可要是沒有人能證明你新盟主的身份,我還是不能聽從你的號令。”

    蕭君默苦笑了一下:“那你想怎么辦?”

    “說實話,老夫也沒什么辦法。或許,你和楚姑娘只能在老夫這里長期作客了。”

    蕭君默陷入了思索。

    他知道,這是一個幾乎無法破解的僵局,因為除了辯才,沒有任何人可以證明他的身份。想到自己剛剛下定決心要接過天刑盟的這副重擔,便落入了如此尷尬的境地,心里不免有些自嘲。看來自己終究還是太年輕了,空有一腔濟世救人的熱血,卻連袁公望的一個舞雩分舵都沒辦法收服,又如何去領導天刑盟這樣一個古老而龐大的組織?

    如果無法破局,自己和楚離桑都會變成袁公望的囚徒,而且?guī)缀鯖]有被釋放的可能。因為唯一的知情人辯才十有八九已經不在人世,又有誰能來證實他們的身份?

    當然,暫時接受這個境遇,過后再伺機脫逃也是一個辦法,但蕭君默稍一思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原因有二:一、要想脫逃必然要冒很大的風險,假如只有他一個人,他不會擔心太多,問題是現(xiàn)在還有楚離桑,倘若她在脫逃過程中有什么閃失,蕭君默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二、即使脫逃成功,他們也會與袁公望變成敵人,如此非但不能凝聚組織、對抗冥藏,反而會加劇天刑盟的內部分裂,這就違背了自己的初衷,也有負于辯才的囑托。

    所以,無論是為了保護楚離桑還是顧全大局,蕭君默眼下都只剩下一個選擇——犧牲自己。

    如果犧牲自己可以換取楚離桑的自由,還可以讓袁公望挺身而出去對抗冥藏,蕭君默想,那么自己的死便是值得的。

    主意已定,蕭君默平靜地看著袁公望,道:“袁先生,事到如今,也許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自證清白了。”

    “什么辦法?”

    “很簡單,把我交給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