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楚離桑在心里說。 此后的日子,蕭君默和楚離桑就像隱士一樣,在天目山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們一邊養傷,一邊每天都出去尋找辯才和華靈兒。然而,讓他們牽腸掛肚的這兩個人仿若掉入水中的兩粒鹽,毫無半點蹤跡可尋。就這么找了許多天后,蕭君默只好安慰楚離桑,同時也自我安慰說:興許他們逃出去了,所以我們才找不到。 楚離桑笑了笑,說我也相信他們一定是逃出去了。 其實他們兩個人心里都知道,這樣的希望極其渺茫。 在這些朝夕相處、不被任何人打擾的日子里,他們起初還有些許孤男寡女獨處時在所難免的羞澀和不自然,但沒過多久,一直深藏在彼此內心的真實情感便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來,讓他們同時感覺兩個人相守一處是如此天經地義的一件事,仿佛相遇之前的那些時光反而是不真實的,仿佛他們很久以前就已經在一起了。 漸漸放棄尋找辯才和華靈兒后,他們有了很多閑暇,于是便一起在林中打獵,一起在小溪里抓魚,一起漫步山間,一起徜徉竹海,一起在初升的朝陽下習武,一起坐在懸崖邊凝望天邊的落日…… 因為無力向楚離桑承諾一生的幸福,所以蕭君默特別珍惜眼下的每一寸時光。十來天的時間倏忽而過,但蕭君默感覺其中的每一剎那,都已深深鐫刻在自己心中,化成了永恒。雖然這一生他可能無法陪伴楚離桑走到白頭,但他相信,只要珍藏著這些記憶,他一定會在來生的某一天與她重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一定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認出這個美麗動人又俠骨柔腸的女子,然后告訴她:我就是那個前世虧欠你的人,這輩子就讓我用一生來償還,好嗎? 這些日子,楚離桑不止一次想起了伊闕廟會上與蕭君默的初遇。當時她被一出皮影戲吸引住了,戲里的女子對那個書生說:“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楚離桑曾經幻想過對蕭君默親口說出這句話,也曾幻想過蕭君默附在她耳旁,輕聲說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古老情話,然而現在她已經知道,自己和蕭君默之間的情感,早已無須透過任何山盟海誓來表白。因為當一個人的心靈可以和另一個人的心靈直接相通的時候,任何語言都將是蒼白的,甚至是多余的。況且,這個男人肩上已經背負了太多東西,她更不會自私到再用承諾和誓言去把他捆綁。 她相信,如果兩個人的靈魂真正相愛,那么世上就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們分開。 生命會終結,rou體也會消亡,但在靈魂的世界里,她和蕭君默卻可以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從今生,到來世。 從此刻,到永遠。 第十九章 舞雩 十余天后,蕭君默和楚離桑養好了傷,便離開天目山,從杭州雇船,沿運河北上,三四天后到達了揚州。一路上,蕭君默仍舊留著那副美須髯,楚離桑也依舊女扮男裝。 有唐一代,揚州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賦稅重鎮,商業繁榮,民生富庶,大街上車馬輻輳、人流如織,兩旁的商鋪鱗次櫛比,各種貨物琳瑯滿目。二人都是頭一回到揚州,不禁感慨這揚州的繁華比起長安也不遑多讓。 據辯才講,袁公望是揚州最大的絲綢商,富甲一方,其總號坐落在揚州城的城中心,也是最熱鬧的地段。蕭君默和楚離桑順利找到了這家商號,只見門楣上掛著一塊紫檀木橫匾,上書“袁記絲綢莊”五個燙金大字。整個商鋪是三層高的歇山重檐式建筑,看上去大氣巍峨、富麗堂皇。 蕭君默和楚離桑剛一進門,便有伙計上來招呼:“二位客官,有什么需要?” 蕭君默背起雙手,用一種倨傲的神情道:“請你們東家出來,我有一筆生意跟他談?!?/br> 伙計一怔,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只見他衣著普通,看上去也不像是有錢的主,但神情卻頗為威嚴,更像是喬裝的公門中人,似乎來頭不小,便賠著笑臉道:“抱歉客官,我們東家不在,您有什么需要,不妨吩咐小的,小的一定給您辦?!?/br> “跟你說不著?!笔捑琅f端著架子,“少在這兒磨蹭,找你們東家來?!?/br> 伙計有些不爽,可瞧對方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勢,又不敢得罪,只好說了聲“客官稍等”,便麻利地跑到柜臺后面,對著一個面貌清癯的中年人耳語了起來。 楚離桑碰了碰他的胳膊,朝柜臺那邊努努嘴:“哎,那個就是袁公望吧?” 蕭君默犀利地掃了一眼:“不是?!?/br> “你怎么知道不是?” “理由很多,我就說一點好了,一個小小的柜臺伙計跟東家說話,絕對不敢把嘴湊那么近。那個人,充其量就是門店掌柜?!?/br> 楚離桑點點頭,對他細致入微的觀察力大為佩服。 正說著,柜臺后的中年人已經迎了過來,臉上掛著職業性的笑容:“這位客官,在下是敝號掌柜,有什么事,您可以跟我談?!?/br> “跟你談?”蕭君默斜了他一眼,“我要談的事,你恐怕做不了主。” 掌柜矜持一笑,指了指二人身后的店門:“不瞞客官,只要您進了這個門,便沒有什么事情是在下做不了主的。” “真的嗎?” “當然。” 蕭君默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點點頭:“那好,跟你談也行。”說著掃了周遭一眼,“只不過,貴號接洽客商,就是站在這門廳里談嗎?” 掌柜不慌不忙地笑笑,道了聲“見諒”,便請二人上了二樓,進了一個雅間,還命下人點起了熏香,又奉上了清茶,這才微笑地對蕭君默道:“客官,這回可以談了吧?” 蕭君默呷了口茶,慢條斯理道:“在下從長安來,素聞貴號出產的綾錦乃揚州一絕,不僅織工上乘,而且花色繁多,在下很想親眼見識一番,就是不知道有沒有這個眼福?” 掌柜眉頭微蹙,吃不準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客官千里迢迢從長安來,就為了看一眼敝號的綾錦?” “正是?!?/br> “看完之后呢?” “若果真名不虛傳,咱們就接著談,可要是言過其實,那就是浪費在下的時間?!笔捑f著,露出近乎戲謔的一笑,“在下的時間可金貴得很。” 掌柜瞇眼看著他,一時看不透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言行竟敢如此傲慢。他強忍著怒意,冷冷道:“閣下云山霧罩,才是在浪費你我的時間吧?有什么事,閣下不妨直言?!?/br> 楚離桑忍不住看了蕭君默一眼,也看不出他到底想做什么。 “這么說,掌柜是不打算讓我看貴號的綾錦了?” “除非閣下說得出正當的理由。” “說得好。”蕭君默呵呵一笑,他等的就是掌柜這句話,“那我就給你個正當的理由。武德七年,朝廷曾下詔,命各級官府禁斷民間織造的‘異色綾錦,并花間裙衣’等,稱其‘靡費既廣,俱害女工’,想必貴號也接到揚州府的禁令了吧?還有,貞觀三年,朝廷再度下詔,對綾錦的花紋做出了嚴格規定,稱‘所織蟠龍、對鳳、麒麟、獅子、天馬、辟邪、孔雀、仙鶴、芝草、萬字’等,皆不許民間私造私營,并嚴令地方官府予以禁斷。那么在下想問,貴號依令禁斷了嗎?” 掌柜聽罷,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大唐自建元以來,為了避免重蹈隋煬帝窮奢極侈導致亡國的歷史覆轍,便自上而下厲行節儉,反對奢靡之風,于是朝廷三令五申,禁止民間在綾、錦等高級絲織品上織造繁復工巧的圖案,更不允許銷售。而朝廷和官府所需,則由官營織造坊生產提供。禁令頒行之初,民間確實一度不敢從事,但隨著時間推移,相關禁令漸漸廢弛,地方官府在收取了織造商的賄賂后,一般也都睜一眼閉一眼。然而這種事情,不追究則罷,一旦要較真,那便是違禁之罪,主事之人輕則罰款抄家,重則鋃鐺入獄。袁公望旗下的織造坊,這些年產銷的違禁綾錦數不勝數,若真要追究,那麻煩就大了。 掌柜雖然到現在也猜不透蕭君默的身份,但至少知道他來者不善,更知道得罪不起,便勉強笑道:“閣下到底是什么人,來此有何貴干,可否打開天窗說亮話?” 蕭君默無聲一笑,從腰間掏出一個東西,扔給了掌柜。 掌柜接住一看,赫然正是玄甲衛的腰牌,嚇得整個人跳了起來,旋即趨前幾步,躬身一揖,顫聲道:“原來閣下是玄甲衛的官爺,小的有眼無珠,多有得罪,還望官爺包涵?!?/br> 蕭君默當時在江陵找桓蝶衣討要玄甲衛裝備時,自然也包括了腰牌。這一路走來,這塊腰牌在通關過卡時可幫了不少忙,眼下蕭君默要見袁公望,正好又拿它來做敲門磚。 “我不早說了嗎?”蕭君默淡淡道,“我要談的事,你做不了主,可你還偏不信。” “小的現在信了,現在信了?!闭乒褚荒樆炭?,諾諾連聲。 “既然信了,那還不趕緊請你們東家出來?” “是是,請官爺稍候,我們東家馬上就到。”掌柜說著,恭敬地奉還了腰牌,趕緊退了出去。 見蕭君默把掌柜嚇成那樣,楚離桑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忍,便道:“哎,我說,你一副找碴的樣子來見袁公望,合適嗎?” 蕭君默一笑:“不這副樣子,豈能見得著這位揚州頭號絲綢商?” “頭號絲綢商有什么了不起?”楚離桑不解,“一介商賈而已,說到底不還是末流嗎?” “你有所不知,在這種商業繁盛的地方,大商賈的實際地位向來很高,說是說士農工商,商賈排在末流,可像袁公望這等身家的商人,別說一般官吏,就是揚州刺史也得給他幾分面子。” “這是為何?”楚離桑從小到大都待在伊闕,很少出來見世面,自然不太懂這些。 “官商交易唄。官員用權力換取金錢,商人用金錢謀求權勢,各取所需,自古皆然?!?/br> 楚離?;腥?,不禁眉頭一皺,對這種齷齪的交易心生嫌惡。 片刻后,一位臉龐方正、衣著華貴的六旬老者推門而入,目光炯炯,直射蕭君默。蕭君默起身,面含笑意與他對視。 二人無聲地對峙了一會兒,老者率先開言:“老朽便是袁公望。聽說閣下是長安來的,專程到敝號來談大事,可否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官居何職?。俊?/br> “在下姓蕭,名逸民,忝任玄甲衛郎將?!笔捑⑿χ?,又介紹楚離桑,“這位是我的同僚,姓楚,名遺音?!?/br> “逸民”和“遺音”,都是蕭君默刻意從袁嶠之五言詩中的“遐想逸民軌,遺音良可玩”化用而來,目的便是暗示并試探袁公望,看他做何反應。 袁公望當然一下就聽出來了,心中微微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道:“原來是蕭將軍,失敬了。不知蕭將軍此來,是要查案呢,還是要抓人呢?” “袁先生誤會了?!笔捑煊X到了對方表情的細微變化,淡淡笑道,“蕭某此來,一不查案,二不抓人?!?/br> “既然不是辦案,那老朽怎么聽下人說,蕭將軍方才頗有些咄咄逼人呢?” 蕭君默哈哈一笑:“先生見諒,蕭某若不如此,您豈肯現身?” “如你所愿,老朽現在現身了?!痹行┎粣?,“敢問蕭將軍到底想做什么?” “邦有道則隱,邦無道則現?!笔捑鋈挥朴频?,“蕭某說的‘現身’是何意,想必袁先生應該懂吧?” 聽到對方居然道出了天刑盟的絕對機密,袁公望瞬間變了臉色:“你到底是何人?!” “舞雩先生,”蕭君默終于正色道,“實不相瞞,在下是前玄甲衛郎將蕭君默,我這位同伴是本盟左使之女楚離桑。數月前,在下冒死營救了左使和楚姑娘,一路上被朝廷和冥藏追殺,歷經九死一生才逃亡至此。這些事情,想必先生也有所耳聞吧?” 通緝他們的海捕文書傳遍天下,袁公望當然不會不知道,只是絕沒想到他們二人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愣怔了半晌,袁公望才道:“那左使現在何處?” 蕭君默神色一黯:“日前在天目山,我等遭遇冥藏伏擊,左使失蹤,目前仍下落不明?!?/br> 袁公望沉吟片刻:“蕭郎,請恕老夫直言,僅憑你這幾句話,讓我如何相信二位便是本盟之人?” 蕭君默笑笑,給了楚離桑一個眼色。 楚離桑從包袱中取出了天刑之觴,走到袁公望面前。袁公望定睛一看,頓時一臉肅然。 “袁先生,您看仔細了?!背x桑道,“這是不是本盟的盟???” 袁公望仔細端詳一番后,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那本盟有一條規矩,見此盟印,便如親見盟主,想必先生也知道吧?”楚離桑曾聽辯才說過這事,現在自然是要加以強調了。 “我知道?!痹α诵?,“那你們二位,誰是盟主?” “當然是蕭郎了,他便是家父親自指定的新任盟主?!?/br> 袁公望轉向蕭君默,剛要行大禮,蕭君默趕緊上前扶?。骸跋壬槐囟喽Y,蕭某此次冒昧前來,是想跟先生商討一下本盟的大計,咱們還是議事要緊。” 袁公望隨即恭請二人重新入座,感慨道:“自從當年智永盟主下達沉睡指令后,老夫便一直在等待喚醒的命令,只是一等就是這么多年。老夫本以為天刑盟從此要消泯于江湖了,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親眼見到本盟復興之日,真是令人欣慰??!” 蕭君默淡淡苦笑:“袁先生,恕我直言,本盟能否復興,恐怕還不好說?!?/br> “為何?” “因為本盟內部有個極大的障礙?!?/br> 袁公望蹙眉思忖:“盟主所說之人……可是冥藏?” “正是。冥藏一直想利用組織顛覆社稷,竊奪朝權,掌控天下,以圖恢復瑯琊王氏的昔日榮光。日前在天目山,盟印和《蘭亭序》真跡便差點落到了他的手中,左使正是為了保護這兩樣東西才失蹤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楚離桑聽著“瑯琊王氏”四個字,想到自己其實也是王氏后人,但生父王弘義的所作所為卻又令她深惡痛絕。置身于這樣的矛盾中,她的內心不由得感到了一種撕裂般的疼痛。還好蕭君默正專注于交談,沒有注意到她的臉色。 袁公望對冥藏也略有所知,聞言更為義憤,慨然道:“本盟的使命是守護天下,豈能變成他冥藏實現個人野心的工具?盟主盡管下令吧,若還用得上我這把老骨頭,老夫定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蕭君默一聽,心頭頓時涌過一陣熱流。 辯才說得沒錯,這個袁公望果然是一位忠義之士。 太極宮,安仁殿。 天上驕陽似火,熱烈地炙烤著大地,夏蟬刺耳的嘶鳴聲響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