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短短一天時間,一行五人便只剩下他們兩個。想著死去的米滿倉和下落不明的辯才、華靈兒,強烈的悲傷便盈滿了蕭君默的胸臆,讓他根本無法入眠。 直到洞口露出熹微的曙光,疲累已極的蕭君默才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光已經(jīng)大亮,一束陽光從洞口斜斜地照射進來。楚離桑已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正背對著他坐著,用一把木梳輕輕地梳著一頭長發(fā),陽光勾勒出她美麗動人的臉部線條,令蕭君默一時竟看得呆了。 “你醒了?”楚離桑察覺動靜,忽然轉(zhuǎn)過臉來。 蕭君默回過神,支吾了一聲,因自己的“偷窺”而心中尷尬。 “我爹他們呢?”楚離桑一臉急切地看著他,絲毫沒去在意他的表情。 蕭君默神色一黯,把實情告訴了她。楚離桑頓時紅了眼眶,趕緊別過臉去。 “我這就去找他們?!笔捑酒鹕韥?,“還有米滿倉,也得讓他……讓他入土為安?!?/br> “我也去?!背x桑跟著站了起來。 蕭君默想勸她留在洞里養(yǎng)傷,可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因為她的眼神中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面對這種眼神,任何勸告都是蒼白無力的。 二人簡單地吃了一些干糧,便離開山洞,循著記憶回到了十里竹海。但見竹林深處一片寧靜,如果不是那幾十具黑衣人的尸體依舊橫陳于地,很難讓人相信昨天曾在這里發(fā)生過一場血腥的廝殺。蕭君默不知道王弘義是不是已經(jīng)離開了天目山,但他任這些手下暴尸荒野的做法卻讓蕭君默十分鄙夷。 “這些人替王弘義賣命,可曾想到有一天會死無葬身之地?”蕭君默苦笑,“天刑盟要真的落到王弘義手上,不知還會死多少人?!?/br> 楚離桑一聽,神情忽然有些復(fù)雜。 蕭君默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神色。他猛然想起,昨天他從柳杉樹林殺過來的時候,王弘義和他的手下似乎已經(jīng)跟楚離?!靶輵?zhàn)”了。當(dāng)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像王弘義這么心狠手辣的人,為什么會對辯才和楚離桑手軟?這么想著,蕭君默立刻又憶起了甘棠驛的一幕,當(dāng)時王弘義與楚英娘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很微妙,而且王弘義還在占據(jù)優(yōu)勢的情況下主動撤離,這些都讓蕭君默一直很困惑。 “離桑,我想問你件事,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br> 楚離桑似乎察覺了他的心思,不自然地笑笑:“沒什么不方便的,你問吧。” “這個王弘義,跟你和你娘,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關(guān)系?” “也不算什么特殊關(guān)系,他跟我娘,還有我的……我的生父,都可以算是舊交,當(dāng)時在江陵共過事,僅此而已?!?/br> 蕭君默感覺她沒說實話,但也知道她肯定有什么難言之隱,遂沒有再問。 隨后,兩人一起把米滿倉的尸體抬到了智永的墓旁,然后從不遠處的山澗中撿來了一些石頭,很快便在尸身上壘起了一個墳堆。二人在墳前默哀,神情凄愴。蕭君默眼里含著淚光,忽然笑了笑:“我還欠他二十金呢,將來到了九泉之下,這家伙一定會連本帶利讓我還?!?/br> 楚離??粗骸熬?,生死有命,你也別太難過?!?/br> “走吧?!笔捑置銖娦π?,“該去找你爹和華靈兒了?!?/br> 這一天,從清晨到日暮,二人找遍了附近的好幾座山峰,卻絲毫不見辯才和華靈兒的蹤跡。天目山的天氣變化很大,早上還風(fēng)和日麗,午后便下起了暴雨,等到兩人拖著疲倦的身軀回到山洞時,從里到外已經(jīng)全濕透了。 蕭君默在洞里生了一堆火,兩人坐在火邊烤著,內(nèi)心既傷感又茫然。 “咱們接下來……該怎么辦?”楚離桑開口問道。 “再找兩天,要是實在找不到,就按原計劃,往北走,去找袁公望和庾士奇。” “事到如今,你還不愿意當(dāng)盟主嗎?” 蕭君默一怔:“你認為我應(yīng)該當(dāng)嗎?” “應(yīng)該。其實我一直都是這么認為的,就跟華靈兒一樣,只是她說在嘴上我想在心里而已?!背x?,F(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自己是王羲之的后人了,所以無形中便感覺肩上多出了一份責(zé)任,尤其是現(xiàn)在養(yǎng)父辯才又下落不明,多半已經(jīng)遇難,她更是覺得自己和蕭君默必須責(zé)無旁貸地扛起天刑盟這面大旗,同時接過守護天下的使命。 “謝謝你這么信任我,可我……信不過我自己。”蕭君默淡淡苦笑。 “為什么?” “因為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br> “事在人為,不去做怎么知道做不到?” 蕭君默又苦笑了一下,避開楚離桑灼灼的目光,嘆了口氣,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br> 一瞬間,他的思緒又回到了貞觀二年那個滴水成冰的冬天。 隨著蕭君默的講述,楚離桑也仿佛走進了大雪紛飛的白鹿原。 她看見,一個個衣衫襤褸的災(zāi)民正扶老攜幼、步履維艱地跋涉在茫茫的雪原上,而矗立在道路前方的長安城,離他們是那么近又那么遠。無數(shù)的人餓死凍斃在這條路上,變成了一具具僵硬的尸體。還有一些人終于走到了,但迎接他們的卻是一扇又一扇緊閉的城門。 她看見,童年的蕭君默正跪在雪地上,用那雙凍得通紅的小手拼命挖雪,試圖埋葬那些尸體,可沒過一會兒,這個孩子便累得氣喘吁吁,仰面朝天地躺在了雪地上。他那雙清澈無瑕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鉛灰色的蒼穹,眼中隱隱閃動著淚光……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蕭君默緩緩道,“面對那場災(zāi)難,不論是我爹還是朝廷,甚至是皇帝,誰不想向那些災(zāi)民伸出援手?誰不想多救幾個人?可偏偏他們就是做不到。雖然從那一天起,我心里便立下一個誓愿,長大后要救很多很多的人,但真的長大以后,尤其是進入了官場,我卻發(fā)現(xiàn),比天災(zāi)更可怕的,其實是人禍。多少身居高位、有權(quán)有勢的人,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欲,便可以視人命如草芥。我曾經(jīng)辦過一個案子,一個刺史和手下幾個縣令聯(lián)手貪墨了朝廷發(fā)放的修繕河堤的款項,結(jié)果那年就發(fā)了大水,十幾個縣的良田和村莊一夜之間變成了澤國,無數(shù)百姓被大水吞噬。所以后來,越是看清世道人心,我便越不敢相信自己有那個本事去救人……” “正因為世上還有這么多人在受苦受難,你才更應(yīng)該站出來?!?/br> “我站出來就能改變什么嗎?”蕭君默自嘲一笑,“別的不說,就說米滿倉吧,他把自己的命交給了我,可我還是沒能保護他,不但弄丟了他的錢,還弄丟了他的命。還有你爹和華姑娘,現(xiàn)在也是生死未卜……” “君默,你不能這么責(zé)怪自己?!背x桑急道,“這一路上,若不是你,我和我爹早就沒命了。你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保護我們,可是生死自有天命,你怎么能把所有責(zé)任都攬到自己身上呢?” “不,”蕭君默搖頭,“我還不夠盡力。我當(dāng)時就該狠心一點,不要答應(yīng)你爹來天目山?!?/br> “可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你自責(zé)有用嗎?如果你覺得對不起滿倉、我爹和華姑娘,就該站出來救更多的人,而不是在這里自怨自艾。”楚離桑直視著他,“你剛才不也說了嗎,要是天刑盟落入冥藏手里,還會有多少人死于非命?現(xiàn)在只有你能對抗冥藏,只有你能保護天刑盟成千上萬的弟兄!更何況,冥藏的野心絕不只是控制組織,他還想顛覆社稷,禍亂天下!你說,要是你不站出來阻止他的話,一旦天下大亂,又會死多少人?!” 蕭君默沉默了。 他知道,楚離桑說的都有道理,可他更清楚,一旦接過天刑盟的重擔(dān),就會有許許多多的人把身家性命交到他的手上,他真的有能力保護他們嗎?如今皇帝和朝廷一心想摧毀天刑盟,冥藏及其追隨者一心要控制天刑盟,如果當(dāng)了這個盟主,就會陷入朝廷與江湖這兩大超強勢力的夾攻之中,他有這個本事在夾縫中生存并且?guī)ьI(lǐng)組織殺出一條血路嗎?如今的天刑盟早已四分五裂,要重新凝聚它又談何容易?萬一失敗,他自己的性命固然在所不惜,但會有多少人跟著自己遭受滅頂之災(zāi)?在如此錯綜復(fù)雜的形勢下,自己真的能夠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嗎? 一時間,蕭君默的內(nèi)心陷入了痛苦的掙扎之中。 許久,他才輕輕說了一句:“這幾天,咱們還是先養(yǎng)傷吧,明天再去找找你爹他們,這事過后再說?!?/br> 楚離桑見他就是不肯應(yīng)承,頗感無奈,旋即想到了什么:“對了,我心里一直有個疑問,天刑盟已經(jīng)存在幾百年了,又有那么多分舵,各個分舵也不知道傳了多少代,現(xiàn)如今各分舵到底在什么地方?它們的舵主是誰?不管誰來當(dāng)盟主,總得掌握這些機密,否則一切無從談起,可這些機密又藏在什么地方?” 蕭君默眉頭微蹙:“我想,這些機密應(yīng)該就藏在《蘭亭序》里面。” “可《蘭亭序》咱們不是看過了嗎,除了那二十個寫法各異的‘之’字,就是一幅很尋常的字帖,什么都沒有??!” 蕭君默想了想,從包袱中取出那只黑色帙袋,又小心翼翼地拿出《蘭亭序》法帖,然后緩緩展開,再一次仔細端詳了起來。楚離桑也湊到他身邊,一塊凝神細看。 《蘭亭序》三百二十四個字、二十八行,在他們面前一覽無余。 可是,看了許久,還是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蕭君默下意識地把字帖往火堆靠近了一些,楚離桑趕緊道:“別太近,小心燒著。” 忽然,蕭君默想起了取出《蘭亭序》那天的一個細節(jié)。他記得,辯才剛一從銅函中拿出黑色帙袋,便叫眾人把火拿開一些,當(dāng)時蕭君默并未多想,以為他就是怕燒著了法帖,可現(xiàn)在蕭君默不禁懷疑:辯才是不是有別的用意? 換言之,隱藏在《蘭亭序》里面的最后這個秘密,會不會與火有關(guān)? 這么想著,蕭君默又故意往火堆靠近,洞里有風(fēng)吹過,一條火舌躥了一下,差點燒著法帖的底部絹帛。楚離桑一聲驚叫,慌忙把他的手拉了回來:“你瘋啦?靠那么近干嗎?” 蕭君默蹙眉不語,將法帖拿開了一些,片刻后又湊了過去。 “哎,你到底搞什么名堂?”楚離桑大惑不解。 蕭君默卻置若罔聞,眼睛死死盯著面前這張略顯發(fā)黃的蠶繭紙。忽然,他無聲地笑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在這卷法帖的字里行間,有某些細如發(fā)絲的褐色線條正若隱若現(xiàn)——只要把法帖靠近火堆,線條便明朗起來;一拿開,線條便又隱匿不見。 準確地說,這些線條并不是無意義的東西,而是筆畫,是構(gòu)成一個個文字的筆畫! “你聽說過礬書嗎?”蕭君默微笑地看著楚離桑。 楚離桑搖搖頭,一臉懵懂。 “就是用明礬水書寫的隱形文字,平常看不見,遇到高溫便會顯形?!笔捑贿呎f著,一邊把《蘭亭序》法帖最大限度地靠近火堆。 片刻后,楚離桑便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這卷法帖行與行之間的空白地方,竟然慢慢浮現(xiàn)出一個個蠅頭小楷寫就的文字。 至此,《蘭亭序》真跡中隱藏的終極秘密,終于徹底暴露在二人面前。 “這些用明礬水書寫的隱形文字,正是《蘭亭序》最核心的機密?!笔捑?。 “那上面寫著什么?”楚離桑瞇著眼睛。那些蠅頭小楷實在太小了,一時根本看不清是什么字。 “還能是什么,自然是天刑盟的世系表了?!?/br> “世系表?” “對,就是你剛才提到的各分舵?zhèn)鞒小膫€分舵在什么時間傳給了什么人,以及某個時代主要在哪個地方活動,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說,天刑盟一盟十九舵的所有機密,都相應(yīng)記錄在了《蘭亭序》二十個‘之’字的旁邊?!笔捑f著,指著法帖的某個地方,“你看,這個‘暮春之初’的‘之’,是第一個‘之’字,在它旁邊,便記載著歷任盟主的名字,其實也就是王羲之及其后世直系子孫的名字?!?/br> 楚離??拷豢矗黄淙?,上面寫著“王羲之”“王徽之”“王楨之”“王翼之”“王法興”等,最后一個名字是“王法極”。 “王法極便是智永盟主的俗家姓名?!笔捑忉尩?,“你再看,這個‘山陰之蘭亭’的‘之’字旁邊,便是歷任冥藏舵主了,看得出來,他們有些是盟主兼任,有些則不是。” 楚離??匆姡巧厦娴牡谝粋€名字是王羲之,最后一個名字則是王弘義。 “還有這個地方,‘雖無絲竹管弦之盛’的‘之’,是第三個‘之’字,旁邊便是羲唐舵歷任舵主之名。”蕭君默直接把名字念了出來,“謝安、謝玄、謝瑍、謝靈運、謝鳳、謝超孫、謝蘇卿、謝施、謝華、謝紹宗。這個謝紹宗,是謝安的九世孫,應(yīng)該便是現(xiàn)今在任的羲唐舵主了?!?/br> “有了這個世系表,整個天刑盟的架構(gòu)、傳承與核心成員,便都了如指掌了!”楚離桑不禁有些興奮。 “是啊,這也正是當(dāng)今皇帝和王弘義千方百計要得到它的原因?!笔捑f著,目光轉(zhuǎn)動,便看見在“感慨系之矣”的“之”字旁邊,赫然記載著臨川分舵的歷任舵主名字,第一個便是魏滂,而最后一個當(dāng)然是魏徵了。 看到這里,蕭君默腦中忽然閃過兩個字:玄泉。 這個長期潛伏在朝中,且迄今尚未暴露的人到底是誰,答案就在面前了。 蕭君默迫不及待地尋找了起來,很快便在《蘭亭序》文末的最后一句話,即“后之覽者”的“之”字旁邊,看見了歷任玄泉舵主的名字。 他迅速找到了最后一個名字,一看之下,頓時心頭一顫。 怎么會是他?! 可是白紙黑字就在眼前,令人不容置疑。 這個人在朝中的官位之高,完全超出了蕭君默的預(yù)料。按照他之前對天刑盟的了解,玄泉暗舵是直接聽命于冥藏主舵的,也就是說,這個在朝中位高權(quán)重的人物,其實一直都是王弘義安插在皇帝身邊的細作。從這一點來講,如今的天子和朝廷顯然已經(jīng)面臨極大的危險,一旦王弘義決定發(fā)難,天子必有性命之憂,社稷亦必有傾覆之虞! 至此,蕭君默才更為真切地感受到了王弘義的野心,以及他即將給大唐天下和萬千百姓所帶來的可怕災(zāi)難——在目前奪嫡之爭愈演愈烈的情況下,倘若皇帝突然駕崩,各個皇子及朝廷各派勢力之間必將爆發(fā)你死我活的斗爭,再加上冥藏及天刑盟各分舵的強力cao縱和彼此角斗,長安必將成為群魔亂舞、刀兵橫行的修羅場,天下也將隨之分崩離析。到那時候,大唐王朝就極有可能重演前隋二世而亡的悲劇,而即將在這場災(zāi)難中付出最大代價的,無疑還是千千萬萬的老百姓! 剎那間,蕭君默仿佛又看見了白鹿原上那一具具凍僵的尸體,還有那一眼望不到頭的逃難人群。如果說一次雪災(zāi)就要死這么多人,那么一場社稷覆亡的災(zāi)難,一場改朝換代的大動蕩,又要死多少人?! 如果,必須有一個人站出來阻止這一切,那他應(yīng)該是誰? 此刻,蕭君默感覺自己的心臟正一下一下、雄渾有力地撞擊著胸膛,就像是戰(zhàn)場上擂動的鼓點。與此同時,周身的血液也仿佛在瞬間沸騰了起來,在他體內(nèi)洶涌奔突。 即使有一千條逃避的理由,此時的蕭君默也不得不承認,沒有誰比自己更適合站出來阻止王弘義,也沒有誰比自己更有責(zé)任挽回這場即將降臨的劫難…… “離桑,你知道我?guī)讱q就開始讀佛經(jīng)了嗎?” 蕭君默轉(zhuǎn)頭,面帶微笑地看著楚離桑。 楚離桑當(dāng)然不知道此時他的內(nèi)心發(fā)生了什么,于是詫異地搖了搖頭。 “八歲。當(dāng)時我在佛經(jīng)里,看到了佛陀說的一句話。那句話深深震撼了我,也影響我直到今天?!?/br> “是什么話?”楚離桑大感好奇。 蕭君默看著她,淡淡一笑: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不需要太多的語言,楚離桑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知道,這個勇敢的男人終于走出了貞觀二年那個滴水成冰的冬天,走出了那片大雪茫茫的白鹿原,承擔(dān)起了屬于他的使命。 君默,我替天下的百姓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