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就是楚離桑!” 韋老六大為驚愕,仍然反應不過來。 “還愣著干什么?快追呀!”王弘義厲聲道。 韋老六這才清醒過來,隨即帶上十幾個手下追了過去。 蕭君默背著楚離桑在竹林中狂奔。 他身上多處負傷,血一直在流,加之方才拼殺了好一陣,體力消耗不少,所以此刻雖然拼盡了全力,速度卻快不起來。 辯才和華靈兒緊跟在后面。華靈兒一邊跑,一邊不斷搭弓射箭,阻擊追兵,片刻間便又射殺了三四個。韋老六心存忌憚,只能在后面死死咬著,不敢逼得太近。 約莫奔跑了三刻,蕭君默忽覺眼前一片明亮,竟然已經跑到了竹林的盡頭。眼前地勢陡峭,怪石林立,右邊的山上是一片茂密的松樹林,左邊的山下則是一片銀杏樹林。蕭君默回頭對辯才和華靈兒道:“繼續往山上走,你們還撐得住嗎?” 二人氣喘吁吁,話都答不上來,顯然體力都已接近透支。 蕭君默意識到再這么下去可能誰都逃不掉,必須有個決斷了。他迅速觀察了一下四周,用最快的語速道:“現在只有一個辦法,你們和離桑躲到那邊的巖石后面,我把他們往山下引,只要他們一進銀杏樹林,你們就趕快往山上跑,盡量找個山洞躲起來。” 辯才苦笑了一下:“蕭郎,現在只有你可以保護桑兒,你不能丟下她。”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立刻朝山下跑去。 “法師!”蕭君默大驚,慌忙對華靈兒道,“靈兒,離桑交給你了,你們先躲起來,我去追法師。”說完轉身背對著她,示意她把楚離桑背過去。 華靈兒卻后退了兩步,凄然一笑:“蕭郎,左使說得對,只有你可以保護楚姑娘。你放心,左使就交給我了。咱們……就此別過吧。”說完,華靈兒忽然湊過來,在他的臉頰上吻了一下,然后緊追辯才而去。 蕭君默全身陡然一僵,腦子完全凌亂了。直到竹林中傳來韋老六等人奔跑的腳步聲,他才不得不跑到附近的一塊巖石后面躲了起來。 韋老六帶人沖出了竹林,停下來拼命喘氣,同時左看右看,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追。這時,左邊突然射來一箭,嗖的一聲從韋老六耳旁擦過。韋老六抬眼一望,看見了華靈兒和辯才的背影,隨即右手一揮,領著手下追了過去。 蕭君默從巖石后面探出頭來,遠遠望著辯才和華靈兒一前一后沒入了銀杏樹林,忍不住狠狠一拳砸在了石頭上,一簇鮮血瞬間染紅了巖石。 他知道,辯才和華靈兒選擇把敵人引開,也就等于選擇了犧牲,就像他剛才提出這個辦法時,就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一樣。 太陽不知何時已經沉到了西邊天際,殷紅的晚霞涂滿天空,恍若一大片流血的傷口。 蕭君默重新背起楚離桑,朝山上的松樹林跑去。一滴淚珠從他的眼角悄然滑下,落到巖石上摔得粉碎…… 第十八章 礬書 東宮,麗正殿書房。 李承乾和李元昌默默坐著,兩人都陰沉著臉,氣氛極度壓抑。 數日前,皇帝突然向朝野公布了厲鋒一案的結案報告,稱玄甲衛通過一番艱辛的調查,終于查出該案主謀便是前伊州刺史陳雄之子陳少杰。隨后,皇帝下旨將此人與厲鋒一起斬首示眾,就這樣了結了這樁震驚朝野的構陷太子案。 當然,為了安慰太子,皇帝日前專程命內侍總管趙德全來東宮慰問,并賞賜了一大堆金帛。李承乾表面不敢說什么,心里卻根本不買皇帝的賬。 拉一個陳少杰來當替死鬼,或許可以瞞過天下人,卻無論如何瞞不過他李承乾。 可是,即使明知道父皇是在袒護李泰,李承乾也沒有辦法。就在剛才,他發了一大通牢sao,順帶把父皇也給罵了。李元昌不敢火上澆油,只好打圓場,替皇帝說了幾句。李承乾遂拿他撒氣,指著鼻子讓他滾。于是場面就這樣僵掉了,兩人便各自坐著生悶氣。 許久,李元昌才咳了咳,道:“承乾,雖然咱倆一般大,但論輩分,我畢竟是你的七叔,所以有些話你不愛聽我也得說。皇兄這回替魏王遮掩,固然有些偏心,可你也得站在他的立場想想啊,你和魏王是一母同胞,掌心掌背都是rou,你讓他怎么忍心對誰下手呢?假如這回事情是你做的,我相信皇兄也一定會替你遮掩,你說是不是?” 李承乾沉默片刻,才嘆了口氣,道:“道理我也明白,可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要我說,你也別光想壞的一面,得想想好的一面嘛!” 李承乾冷哼一聲:“我都差點被李泰玩死了,還有什么好的一面可想?” “當然有啊!你得這么看,皇兄這回雖然沒有把魏王怎么樣,可魏王干出如此卑鄙齷齪的事情,你想皇兄會不會心寒?會不會對他徹底失望?這不就是好的一面嗎?就算皇兄過去還存著把你廢掉另立魏王的心思,可眼下魏王搞這么一出,傷透了皇兄的心,你說皇兄還會立他當太子嗎?絕對不可能嘛!” 李承乾一聽,頓時覺得有道理,臉色遂緩和了一些:“照你這么說,我就得吃這啞巴虧,什么都不做?” “這倒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將來你即了位,要把魏王卸成八塊還是八十塊,不都是你一句話的事嗎?” “即位?”李承乾又冷笑了一下,“父皇身康體健、沒病沒災,你說我這口氣要忍多久?是二十年還是三十年?” 說到這么敏感的話題,李元昌便不敢接茬了,撓了撓頭道:“總之,該忍的還是得忍。” 李承乾盯著他,忽然眉毛一挑:“哎七叔,我怎么覺得你突然轉性了呢?前陣子魏徵讓我忍,你不是罵他老不中用,還罵我沒有血性嗎?現在你反倒勸我忍了,我真懷疑你是不是魏王派來的細作!” 李元昌哭笑不得:“這不是此一時彼一時嗎?當時皇兄正寵魏王,那小子奪嫡勢頭那么猛,咱們當然要反擊了。可現在魏王栽了跟頭,對你的威脅小多了,咱犯得著再跟他硬拼嗎?你就把他當成一條死魚得了,你甭理它,它自個就爛了。” “也罷,魏王這條死魚我可以暫時不理他,可問題是……”李承乾眼中寒光一閃,“父皇現在又有了新寵,他的威脅,可是比魏王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是說……吳王?” “我以前就跟你提過。你瞧瞧他現在,成天在父皇面前蹦跶,又接二連三地立功,現在父皇把皇宮和京城的禁衛大權都交給了他,你說說,這小子的威脅是不是比魏王更大?” “這倒是。”李元昌眉頭微蹙,“最近吳王的確躥得有點快。” “我甚至懷疑,吳王那天出現在暗香樓,絕非巧合!” 李元昌一驚:“不會吧?你是覺得他跟魏王事先串通好了?” “否則怎么會那么巧?厲鋒在暗香樓一動手,他就帶人巡邏到了崇仁坊?” “倘若如此,那還真得防著他點了。” “所以說,咱們眼下的處境就是前門拒虎,后門進狼,你還叫我忍?!”李承乾白了他一眼,“再忍下去,到時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讓你忍,意思是別理睬魏王,又不是叫你不必跟吳王斗。” “那你倒是說說,我該怎么跟他斗?” 李元昌一怔:“這……這就得好好籌劃籌劃了。” “依我看呀,跟你是籌劃不著了。”李承乾拉長聲調,“這種事啊,我還是得跟侯君集商量。” 李元昌眉頭一緊:“我說承乾,現在可還不到圖窮匕見的時候,你可千萬別沖動。” 李承乾冷笑不語。 正在這時,一個宦官進來通報,說侯君集尚書求見,李承乾一笑:“哈哈,說曹cao曹cao就到,快請他進來。” 片刻后,侯君集愁容滿面地走了進來,心不在焉地見了禮,一坐下便唉聲嘆氣。李承乾和李元昌交換了一下眼色。李元昌趕緊問道:“侯尚書這是怎么了?” “完了,完了……”侯君集喃喃道,“我老侯辛辛苦苦積攢的家業,這回算是徹底玩完了!” 李承乾看著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侯尚書,是不是你和謝先生合伙的銅礦出問題了?” 侯君集黯然點頭。 這十幾年來,侯君集和謝紹宗聯手在天下各道州縣買下了數十座銅礦,謝紹宗負責在臺前經營,侯君集負責在幕后疏通各級官府,兩人都賺得缽滿盆滿,不料自從朝廷開始打壓江左士族后,登記在謝紹宗名下的這些銅礦就被悉數盯上了。尚書省一紙令下,便要將這些銅礦全部收歸官營。盡管侯君集提前一步得到了風聲,立刻上下奔走,可各級官員沒人敢幫他,都苦著臉說這事是目前總攬尚書、門下二省大權的長孫無忌親自督辦的,叫侯君集要找就直接去找長孫無忌,侯君集遂徹底傻眼。 “事情有多嚴重?”李承乾關切地問。 侯君集苦笑:“總共二十七座銅礦,其中三座以涉嫌侵占郊祠神壇為由,由朝廷強行收回,分文不給;還有八座,說是妨礙了樵采耕種,有違律法,僅以市場價一成的價格,象征性收購;剩下的十六座,實在找不出什么名目了,就硬生生把富礦評定為貧礦,也僅以市場價三成收購。殿下說說,這不是巧取豪奪嗎?” 有唐一代,礦業采取公私兼營的政策,“凡州界內,有出銅鐵處,官不采者,聽百姓私采”,也就是允許礦業私營,但對私營礦業有著相應的管理措施,如規定“凡郊祠神壇、五岳名山,樵采、芻牧,皆有禁”;此外,一般儲量高、成色好的富礦都由官府壟斷經營,能落到私人手里開采的,大多是零星礦或貧礦。 不過,謝紹宗和侯君集買的這些礦就另當別論了。身為朝廷高官,侯君集的權力自然要派上用場。當年,他通過關系打點了各級官府,把那些富礦一一評定為貧礦,然后名正言順地獲取了開采權,所支付的成本自然也遠低于市場價。這些年來,謝、侯二人正是以這種方式大發其財。如今,長孫無忌恰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依舊以貧礦價格把這些銅礦都收歸朝廷,這對謝、侯二人來講,無疑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侯尚書,事已至此,你就想開一點,該放手就放手吧。”李元昌很清楚這其中的貓膩,便笑笑道,“反正這么多年,你也賺了不少了,朝廷現在給你的收購價,也不比你當時的買價低多少吧?” “鬼扯!”侯君集怒道,“我當時買這些礦,上上下下花了多少錢打點,賣了幾回老臉,欠了多少人情,這些都不用算嗎?” 李元昌被他吼了一下,也來氣了:“你要是不甘心,那就找長孫去啊,又沒誰攔著你。” “你!”侯君集勃然大怒,眼看就要發飆。 “侯尚書,消消氣,消消氣。”李承乾連忙安撫,同時白了李元昌一眼,“七叔,你也少說幾句風涼話。現在的事情明擺著,真正要給士族放血的人是父皇,你就算去找長孫無忌也沒用。” “殿下,若只是私底下的營生出問題,我也不至于如此大動肝火,現在的問題是連我的烏紗帽都快保不住了!” “怎么回事?”李承乾大為詫異。 “還不是我這兩年往你這兒送人,被那個厲鋒給捅破了?加上最近在嚴查士族子弟詮選請托的事情,我也牽扯了幾樁,所以圣上就越發不信任我了。這兩天,他把我部里的兩個侍郎召進宮談了好幾次話,明擺著就是把我架空了,依我看,接下來隨時可能免我的職。” 侯君集說完,觀察著李承乾的臉色。 他今天來的主要目的其實并不是訴苦,而是要通過訴苦讓太子感受到眼前的危機,從而下定決心邁出關鍵性的一步。準確地說,就是邁出從東宮到太極宮、從太子到皇帝的一大步! 李承乾蹙眉不語,顯然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侯君集作為開國元勛和當朝重臣,對維護自己的儲君之位很有幫助,且日后不論是以逼宮手段還是以正常方式即皇帝位,侯君集都能發揮穩定朝局、籠絡大臣的作用,倘若他現在倒了,自己無疑將失去一條最重要的臂膀。 見李承乾表情凝重,侯君集決定繼續加壓:“殿下,厲鋒的案子竟然以那種方式了結,誰都看得出圣上是在袒護魏王,您難道咽得下這口氣?” “侯尚書,這事你就不必cao心了。”李元昌插言道,“殿下心里跟明鏡似的,魏王現在就是條死魚,不足為慮!” “即便如此,可吳王呢?”侯君集冷笑,“現在吳王的風頭一時無兩,比之當初的魏王可是不遑多讓啊!王爺難道不擔心他覬覦東宮?” “吳王是庶子,能成什么大事?” “庶子?”侯君集又是一聲冷哼,“自古以來,庶子當皇帝的多了去了!漢文帝劉恒、漢武帝劉徹、北周武帝宇文邕,哪個不是庶子?這些庶子出身的皇帝哪個又弱了?” 李元昌語塞。 李承乾淡淡一笑:“侯尚書,別把話題扯遠了,依你看,咱們該如何對付吳王?” “殿下,要我說的話,您也不必勞神費力去對付什么吳王了,像這樣一個一個對付,何時才是了局?您現在要考慮的,恐怕應該是釜底抽薪、一勞永逸的辦法了。” 李承乾心中一震。 他當然知道,侯君集的意思就是勸他直接對皇帝動手了。 李元昌吃了一驚:“我說侯尚書,局勢還沒壞到這個地步吧?吳王現在雖然得寵,可皇兄也沒有廢立之意啊,你這么慫恿太子,到底是在替他著想呢,還是在打你自己的算盤?” 這話說得相當直接,幾乎不給對方留任何面子,可侯君集聞言,非但不怒,反而哈哈笑了起來:“漢王殿下,說句不好聽的,咱們幾個現在可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大事若成,大伙跟著太子共享富貴,否則的話,到頭來誰也撈不著好。你說,我侯君集還有什么小算盤可以打?你講這種話,是不是想離間老夫跟太子殿下的關系?” 侯君集這番話,隱然已有威脅之意:別的先不說,僅僅是他們三人現在坐在一起討論這種話題,本身就已經是涉嫌謀反的行為了,所以這個時候,不管是太子還是漢王,都已經不可能跟他侯君集撇清關系。說白了,他就是在警告李元昌——既然大伙都蹚了這趟渾水,那就誰也別想把自己摘干凈。 李元昌受不了這種要挾,正要回嘴,被李承乾一抬手止住了。 “侯尚書,茲事體大,你容我再仔細考慮一下。” “這是當然。我不過是給殿下您提個醒而已,該如何決斷,自然得您來拿主意。” 李承乾眉頭緊鎖,陷入了沉思。 夜色降臨的時候,蕭君默在山頂上找到了一處隱蔽的山洞,把昏迷的楚離桑安置在洞中,馬上又出去尋找止血的草藥。黑夜沉沉,群山寂寂,蕭君默打著火把,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山澗中,感覺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當初在玄甲衛任職時,他便學習過藥理,加之天目山植被豐富、草木眾多,所以沒花多長時間,蕭君默便采到了紫珠草、墨旱蓮、血見愁等一堆草藥。回到山洞后,他把草藥放在嘴里一口一口嚼爛了,待要給楚離桑敷藥時卻犯了難——要處理傷口并止血,就必須撕開她的衣服,這可如何是好? 猶豫了片刻,蕭君默還是硬著頭皮動手了。 救人要緊,他只能告訴自己不要多想。 給她敷完藥,又處理完自己身上的傷口,蕭君默終于感覺倦意襲來,渾身疲憊。他就地躺了下去,但卻睡意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