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很簡單。”辯才道，“因?yàn)槟恪！?/br>
    “我？！”蕭君默啞然失笑，旋即明白辯才的意思了，“法師，所謂推舉誰來當(dāng)盟主之事，純屬華靈兒那個瘋丫頭的異想天開，您怎么也糊涂了？這簡直就是開玩笑嘛……”

    “不，這不是玩笑。”辯才一臉嚴(yán)肅，“如果蕭郎愿意，貧僧愿意輔佐蕭郎，重振天刑盟，對抗冥藏，守護(hù)天下！”

    蕭君默看著辯才，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貞觀二年那個大雪蒼茫的冬天，還有白鹿原上那一具具凍僵的尸體。當(dāng)時(shí)的蕭君默多么想拯救那些災(zāi)民，可別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就連父親、朝廷，甚至是皇帝，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瞞法師，守護(hù)天下、拯濟(jì)蒼生也是晚輩平生所愿，但愿望與現(xiàn)實(shí)往往相距甚遠(yuǎn)，更何況天刑盟這么大的擔(dān)子，也不是晚輩之力所能負(fù)荷的，請恕晚輩難以從命。”

    辯才嘆了口氣：“蕭郎先別忙著拒絕，反正從這里到越州還得走一段時(shí)間，這些時(shí)日，蕭郎大可以認(rèn)真考慮，倘若你到時(shí)候還是不愿意，貧僧自然也不會勉強(qiáng)。”

    蕭君默本來想說“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可一想又覺得太冷酷，便沉默了一下，旋即轉(zhuǎn)移了話題：“法師，眼下客棧周圍全是玄甲衛(wèi)和捕快，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得考慮怎么脫困，您說是吧？”

    辯才并不擔(dān)心，反而笑了笑：“蕭郎連拿回三觴這種不可能的任務(wù)都完成了，想必也一定有辦法脫困。”

    “您就這么信任我？”

    “當(dāng)然。蕭郎都救過貧僧和小女多少回了，不信任你，貧僧還能信任誰？”

    蕭君默聞言，心頭微微一熱，同時(shí)也感覺到了一份沉甸甸的責(zé)任。

    太極宮，承慶殿。

    承慶殿亦名承乾殿，位于兩儀殿之西。武德年間，李世民曾居住此殿，太子李承乾便是在此殿出生的，故而以“承乾”命名。貞觀之后，此殿便成了李世民受朝聽訟和“錄囚”之所。所謂錄囚，是對在押囚犯的復(fù)核審錄，以防止冤假錯案的發(fā)生。該制度源于漢代，至唐代趨于完備。

    此刻，厲鋒正披枷戴鎖跪在殿中，李世民端坐御榻，李恪和趙德全侍立兩側(cè)。厲鋒身后，站著一隊(duì)全副武裝的武候衛(wèi)。

    “厲鋒，你是哪里人？”

    今日提審之前，李世民已經(jīng)詳細(xì)閱覽了厲鋒的口供，可現(xiàn)在他還是想再親自確認(rèn)一遍。

    “西域，高昌人。”厲鋒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為何到了長安？何時(shí)來的？”

    “小民曾在高昌軍隊(duì)服役，兩年前，侯君集攻打高昌，小民被俘，侯君集看小民身手不錯，便把小民帶回長安，送入了東宮。”

    貞觀十四年，侯君集率部平滅高昌，隨后唐朝在此設(shè)立了西州。李世民很清楚，侯君集平定高昌時(shí)共俘虜了一萬七千多人，至于他私下送了多少“身手不錯”的人給太子，李世民就不得而知了。昨日，他召侯君集入宮責(zé)問，侯君集吞吞吐吐說總共送給了東宮近百人。李世民問他是否還認(rèn)得厲鋒，侯君集苦著臉說人太多，他記不住。

    “你進(jìn)東宮是做什么？”李世民當(dāng)然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過還是想聽他親口回答。

    “陪太子練武。”

    “昨日你在暗香樓行刺，是受誰指使？”

    “太子。”

    “太子是當(dāng)面向你授意的嗎？”

    “是。”

    “他怎么說？”

    “他給小民看了杜荷、杜楚客、魏王三人的畫像，囑咐小民以刺殺杜荷為主，有機(jī)會的話，把另外兩人也殺掉。”

    “太子有沒有說為什么要?dú)⑺麄儯俊?/br>
    “沒有。太子的事，小民不敢打問。”

    “那他叫你做這件事，給了你什么好處？”

    “小民在高昌還有一些家人，太子答應(yīng)會照顧小民的家人。”

    “可你現(xiàn)在把太子供出來了，就不擔(dān)心家人嗎？”

    厲鋒忽然苦笑了一下：“吳王說過，會保我家人平安，否則小民怎么可能招供？”

    李世民用目光問詢李恪，李恪點(diǎn)了點(diǎn)頭。

    訊問至此，似乎已經(jīng)沒必要再問下去了，因?yàn)閰栦h的回答幾乎與口供毫無二致，根本問不出什么有價(jià)值的東西。

    此時(shí)的李世民當(dāng)然不知道，厲鋒之所以能夠?qū)Υ鹑缌鳎且驗(yàn)槭虑巴鹾肓x和李泰便把所有需要回答的東西都教給了他，早已讓他背得滾瓜爛熟了。此外，由于厲鋒實(shí)際上并未到過東宮，也沒見過太子本人，所以李泰還特地找了一幅東宮的平面圖讓他記熟，并且給他看過太子的畫像。

    王弘義此次之所以選中厲鋒執(zhí)行任務(wù)，除了他武功高強(qiáng)、絕對忠誠之外，還因?yàn)閰栦h本身的確是高昌人，且真的有家人在高昌，這些都是事實(shí)，不怕朝廷追查。

    此刻，李世民用一種森寒的目光盯著厲鋒。雖然厲鋒的回答毫無破綻，但李世民還是覺得他在撒謊。

    “恪兒，你相信這家伙說的話嗎？”李世民低聲問。

    李恪微微一愣：“父皇，兒臣心里是不愿相信的，但事實(shí)俱在，兒臣又……又不敢不信。”

    這話說得很巧妙，李世民聞言，嘴角掠過一絲苦澀的笑意，沒再說什么。

    “厲鋒，朕現(xiàn)在問你最后一個問題。”李世民道，“這兩年來，你一直在東宮陪太子練武嗎？”

    “是。”

    李世民沉默了。許久，他才輕輕地?fù)]了揮手，示意李恪把人帶下去。

    李恪帶著手下將厲鋒押出承慶殿的時(shí)候，一直在思索父皇最后一個問題的用意。這個問題之前已經(jīng)問過了，為何父皇還要再問一遍？

    李恪百思不解。

    他唯一知道的是，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父皇都不會問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

    第十五章　脫困

    身著便衣的桓蝶衣坐在一家茶肆靠窗的位置，眼睛死死盯著斜對面的云水客棧。

    昨天她找裴廷龍撂了幾句狠話之后，裴廷龍便不得不給她和羅彪安排了這個監(jiān)視任務(wù)。此刻，紅玉坐在她旁邊，羅彪帶著幾個弟兄坐在不遠(yuǎn)處，另一邊則坐著裴廷龍的家將裴三等人。很顯然，桓蝶衣他們在盯著客棧，而裴三等人則是在盯著他們。

    桓蝶衣一動不動地坐著，心緒卻焦灼難安。

    自從蕭君默他們一進(jìn)江陵城，其一舉一動便都在裴廷龍的掌握之中。盡管桓蝶衣從不懷疑蕭君默的本事，可這回裴廷龍已經(jīng)給他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他還能有機(jī)會逃脫嗎？

    從昨天到現(xiàn)在，桓蝶衣有好幾次想要暗中給蕭君默通風(fēng)報(bào)信，可一想到自己玄甲衛(wèi)的身份，卻又不得不強(qiáng)忍沖動。就這樣，身為女人的桓蝶衣與身為玄甲衛(wèi)的桓隊(duì)正在內(nèi)心不停地搏斗，幾欲將她撕裂……直到此刻，桓蝶衣仍然不知道該怎么辦。

    一個茶博士跪坐在食案邊磨粉煮茶，弄出了一些響動。桓蝶衣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旁邊的紅玉見狀，對茶博士道：“行了，你下去吧，我們自己煮。”

    “您幾位是貴客，掌柜的特意吩咐要幫客官煮頭碗茶。”茶博士一邊賠笑，一邊繼續(xù)擺弄著，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掌柜的好意我們心領(lǐng)了，你下去吧。”

    “客官有所不知，這是我們江陵特產(chǎn)的南木茶，‘火、水、炙、末’都有講究，這樣煮出來的味道才中正，客官不熟，還是讓小的伺候吧。”

    “讓你下去就下去，哪兒那么多話？”紅玉板起了臉。

    “算了，人家也是好意。”桓蝶衣回頭道，“就讓他煮完頭茶吧。”

    紅玉這才悻悻閉嘴。片刻后，茶水沸騰，茶博士從茶釜中舀了一碗，放在紅玉面前的食案上，然后又舀了一碗，恭恭敬敬地捧到桓蝶衣面前，道：“這位客官，南木茶要趁熱喝，放涼了，這精華便隨熱氣散盡了。”說完才鄭重地放下茶碗。

    桓蝶衣覺得今天這個茶博士有些多話，剛想趕他走，卻見茶博士對她使了個眼色，然后盯了茶碗一眼，這才躬身退下。桓蝶衣心中狐疑，伸手去端碗，忽然摸到碗底有什么東西，抓在手中一看，居然是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小紙條。

    桓蝶衣的心怦怦跳了起來。她背著紅玉，悄悄把紙條展開，上面只寫了兩個字：后巷。雖然只有寥寥兩個字，也沒有落款，但是桓蝶衣的心瞬間便已提到了嗓子眼，因?yàn)檫@個筆跡她太熟悉了！

    桓蝶衣不動聲色地站起來，低聲對紅玉說了什么，便朝后院走去。裴三一看，立刻起身：“桓隊(duì)正這是要上哪兒去？”

    桓蝶衣一笑：“我上茅房，你要不要跟著來啊？”

    裴三大窘，一旁幾個手下都忍不住竊笑，羅彪和他的手下則發(fā)出哄堂大笑。

    桓蝶衣丟給裴三一個冷笑，隨即走了出去。

    茶肆的后面是一條偏僻的小巷，桓蝶衣從茶肆后院翻墻而出，剛一落地，便見不遠(yuǎn)處的一株梨樹下站著一個身形高挑的須髯男子，正是易了容的蕭君默。

    剎那間，各種復(fù)雜糾結(jié)的情感一齊涌上了心頭。桓蝶衣強(qiáng)抑著內(nèi)心的波瀾，走到蕭君默面前，冷冷道：“你是來自首的嗎？”

    蕭君默一笑，伸出雙手，做出束手就擒之狀：“倘若命中注定難逃此劫，我情愿死在你的手上。”

    “你也知道難逃此劫了？”桓蝶衣眉毛一揚(yáng)，“就為了那個楚離桑，你覺得這一切值得嗎？”

    “我只是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做自己認(rèn)為對的事，不單純是為了哪一個人。所以，就算是死，我也無怨無悔。”

    “既然這么不怕死，你還逃什么？”

    “時(shí)時(shí)可死，步步求生。”蕭君默道，“我不怕死，不等于我就不惜命。何況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去做，我為什么不逃？”

    “那這一回，你覺得你還有希望逃生嗎？”

    “當(dāng)然，否則我何必約你出來？”

    桓蝶衣冷笑：“你是想求我放你一條生路？”

    “嚴(yán)格來講不能叫‘求’。”蕭君默笑了笑，“我今天約你出來，是想跟你做個交易。”

    “交易？”桓蝶衣一怔。

    “是的。我手里有個情報(bào)，可以讓你逮住一個人，這個人對朝廷和圣上來說都很重要。”蕭君默道，“我可以把情報(bào)給你，讓你立一大功。”

    “對圣上來說，現(xiàn)在還有什么人比你和辯才更重要？”桓蝶衣冷哼一聲，“抓住你們，功勞不是更大嗎？”

    “此言差矣！”蕭君默搖搖頭，“你想想，圣上為什么要抓我和辯才，不就是為了破解天刑盟的秘密嗎？而他破解這個秘密，目的不就是阻止天刑盟危害社稷、禍亂天下嗎？”

    桓蝶衣想了想：“是又怎么樣？”

    “那你再想想，現(xiàn)在最有可能危害社稷的人是我和辯才嗎？都不是，而是那個一手制造了甘棠驛血案，又授意楊秉均在白鹿原刺殺我的幕后元兇，對不對？”

    “你是說冥藏？”

    “正是。”

    桓蝶衣一想，蕭君默之言確實(shí)有道理，于是面色緩和了一些：“你手里有冥藏的情報(bào)？”

    “沒錯。六月十七，冥藏很可能會到江陵來，跟城東富麗堂酒樓的老板謝吉接頭，謝吉的情況你們反正也掌握了，就在富麗堂守株待兔，便有機(jī)會抓到冥藏。”

    “那你告訴我這個情報(bào)，是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

    “想麻煩你辦件小事。”蕭君默粲然一笑，湊近她，低聲說了什么。

    “就這么簡單？”桓蝶衣狐疑。

    “當(dāng)然。所以這個交易，對你很劃算。”

    桓蝶衣白了他一眼：“你就不怕我翻臉不認(rèn)人，現(xiàn)在便抓你？”

    蕭君默呵呵一笑：“這里只有咱倆，你又打不過我，我怕什么？”

    桓蝶衣看著他，往日兩人打打鬧鬧的一幕幕不斷從眼前閃過，呆了半晌，眼圈忽然紅了。蕭君默看到她的樣子，心中也是五味雜陳，卻故意嬉笑道：“瞧你那樣！多大的人了，還跟小時(shí)候似的，動不動就哭鼻子……”

    沒想到這話一說，更是牽動了桓蝶衣的記憶，兩行清淚順著她的臉頰無聲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