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蕭君默有些慌神,下意識抬手要去幫她抹淚,又驀然想到兩人目前的身份,便把手縮了回去。小時候,每當桓蝶衣耍小性子、撒嬌哭鬧,蕭君默時常會在指頭上偷偷蘸些墨汁或胭脂,假裝幫她擦淚,把她弄成大花臉,再拿鏡子給她照,最后滿世界跑著讓她追…… 此刻,兩人四目相對,兒時那天真爛漫、兩小無猜的情景仿佛猶在眼前。 “幫我把淚擦了。”桓蝶衣哽咽著,以命令的口吻道。 蕭君默笑笑,伸手擦干了她的眼淚,然后晃了晃自己的手指:“這回是干凈的,沒墨汁,沒胭脂。” 桓蝶衣想笑,卻沒有笑出來,然后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離開了。 蕭君默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眼中忽然有淚光閃動。 夜,玄甲衛(wèi)監(jiān)獄,燭光昏暗。 厲鋒戴著手銬腳鐐,披頭散發(fā)地坐在一間單人牢房中,雙目微閉。這間牢房位于一條走廊的盡頭,與其他牢房相隔甚遠,顯然是為關(guān)押重犯所設。 牢房門外,站著一胖一瘦兩名年輕甲士。 這時,一個較為年長的甲士從走廊那頭走了過來,兩名甲士躬身行禮:“鄭旅帥。” 鄭旅帥瞥了牢房中一眼,對二人道:“二位兄弟辛苦了,先下去歇會兒,我要單獨問人犯幾句話。” 厲鋒聞聲,抬眼瞄了一下,旋即又閉上了。 兩個甲士對視一眼,面露為難之色。瘦甲士道:“對不起鄭旅帥,大將軍有令,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不得單獨接近人犯。” 鄭旅帥一笑:“怎么,兩位兄弟還信不過我?” “不敢。只是大將軍下了死令,屬下不敢違抗。” 話音剛落,鄭旅帥忽然亮出了一張公函:“這是大將軍的手令,看仔細了。”瘦甲士趕緊接過,湊到一旁的燭光下。胖甲士也湊了過來,兩人一起仔仔細細看了三遍,上面的確是李世勣的命令,而且加蓋了大紅官印。 “看清楚些,免得說本官作假。”鄭旅帥揶揄道。 “不敢不敢。”兩名甲士奉還手令,然后打開了牢門,返身退到了走廊的另一頭。 鄭旅帥確認二人已經(jīng)走遠,才進入牢房,走到厲鋒的面前蹲下,壓低聲音道:“兄弟,讓你受苦了。” 厲鋒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會兒:“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兄弟。” 鄭旅帥笑了笑:“兄弟,我知道你信不過我,不過事情緊急,我也不能跟你解釋太多。總之,是先生讓我來的,他讓我告訴你,今夜太子可能會來找你對質(zhì),你一定得咬死了,千萬別松口!” 厲鋒依舊面無表情:“抱歉,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你懂不懂沒關(guān)系。”鄭旅帥不以為意,“先生讓我再囑咐你一句,只要你順利完成任務,你的家人便會富貴無憂。” 最后這句與其說是承諾,不如說是威脅。厲鋒心里微微一顫,臉上的表情卻毫無變化,甚至索性把眼睛都閉上了。 “厲鋒,如今像你這樣的忠義之士已經(jīng)不多了,兄弟我打心眼里敬佩你。”鄭旅帥動情地說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告辭了,請你一定記住先生的話。” 厲鋒靜靜坐著,聽見鄭旅帥走出了牢房,然后那兩名甲士走了回來,重新關(guān)門落鎖,接著又聽瘦甲士問道:“厲鋒,方才鄭旅帥跟你說什么了?” 厲鋒充耳不聞,一動不動仿若石雕。 “都到這份上了,還充哪門子好漢!”胖甲士罵道。 “厲鋒,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是吳王殿下的人。”瘦甲士道,“吳王讓我們盯在這兒,就是想防止有人暗中耍花招,其中也包括李世勣。所以,方才鄭旅帥跟你說了什么,你必須如實招來,否則的話,吳王恐怕就保不住你家人的平安了。” 厲鋒暗暗一愣,沒想到這些當朝權(quán)貴之間的關(guān)系這么復雜。既然自己一直假裝要讓吳王來保護他的家人,現(xiàn)在絲毫不表態(tài)恐怕會露出破綻。思慮及此,厲鋒便淡淡道:“二位,我只是一個階下死囚,搞不懂那些貴人在玩什么把戲,你們既然這么關(guān)心鄭旅帥跟我說了什么,那就直接找他去啊,何必來問我呢?” “死到臨頭還嘴硬,找抽是吧?!”胖甲士罵罵咧咧。 “算了算了,這家伙反正也沒幾天好活了。”瘦甲士勸道,“今晚之事,咱們?nèi)鐚嵣蠄缶托辛耍撛趺醋龅钕伦杂蟹执纾蹅兎覆恢粋€死人置氣。” 說話間,走廊那頭忽然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 厲鋒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方才那個鄭旅帥真是先生派來傳話的?太子果然找自己對質(zhì)來了? 正自狐疑不定時,幾名鎧甲锃亮的軍士擁著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人來到了牢門前。那一胖一瘦兩名甲士似乎嚇了一跳,慌忙跪伏在地:“叩見太子殿下。” 果然是太子! 厲鋒瞇眼望著牢門外的年輕人,可惜光線昏暗,看不大清楚他的長相,但臉部輪廓依稀便是自己見過的畫像上的模樣。此外,這個人右腿微跛,手上拄著一根金玉手杖,這些特征也跟冥藏先生的描述完全一致。 “都下去。”太子沉聲道。 那兩名甲士面面相覷,都不知該怎么辦。 “滾!”太子忽然一吼,兩人嚇得一骨碌爬起來,嗵嗵嗵跑了出去。 太子轉(zhuǎn)過身子,面朝牢房。他的臉一半落在黑暗中,一半落在昏暗的燭光下。厲鋒努力想看清他的五官,可惜總是看不真切。 “你就是厲鋒?”太子聲音不大,卻隱隱透著一股倨傲和威嚴。 “才幾天不見,殿下就把我忘了嗎?”厲鋒淡淡一笑。 “是誰指使你來誣陷本太子的?” “殿下,現(xiàn)在演這出戲還有意義嗎?反正我已經(jīng)招了,當著天子的面一五一十都說了,生米已經(jīng)做成了熟飯,你還是省省力氣吧。” “厲鋒,不管是誰派你來害我,他能給你的,本太子都能十倍百倍地給你!只要你跟圣上說實話。” “我說的都是實話呀!”厲鋒又是一笑,“你給我看了杜荷、魏王和杜楚客的畫像,讓我干掉他們?nèi)齻€。這不是你親口說的嗎?你還想讓我說什么實話?” “厲鋒!”太子顯然動怒了,“別跟我裝瘋賣傻,本太子從來沒見過你,怎么可能指使你殺人?!本太子今天來,是給你一個迷途知返的機會,你可別不識好歹!” 厲鋒哈哈一笑:“那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我向吳王和皇上坦白一切,正是因為我后悔做了你的殺人刀,所以我現(xiàn)在想棄惡從善了。” 太子冷哼一聲:“你以為吳王承諾要保你的家人,就真的保得住嗎?實話告訴你,本太子的勢力比他大多了!整個西域,上自官府下至江湖,都有我的人,包括你的家鄉(xiāng)高昌。說白了,我要讓你的家人三更死,他們絕對活不過五更!吳王算什么東西,他怎么斗得過我?我勸你還是別指望他了,好好替你的家人想想吧!” 厲鋒心里頻頻冷笑,因為他的家人根本不需要什么吳王保護,真正能保他家人平安的其實是冥藏先生王弘義。當然,太子不可能知道這些。這個目空一切的太子看來是驕橫慣了,自以為能夠掌控別人的命運,殊不知這回已經(jīng)掉進了一個死局!也虧得他三更半夜還跑到牢里來威脅自己,只可惜把勁使錯了地方。事到如今,不管他再怎么垂死掙扎,都逃不脫被廢黜的命運了。 “殿下,事已至此,你還是去跟皇上懺悔吧,別在這兒浪費時間了。” 厲鋒說完,再次閉上了眼睛。 “呵呵,該懺悔的人恐怕不是本太子,而是你的主子吧?”一個陌生的聲音忽然響起。 厲鋒感覺不對勁,猛然睜開眼睛,只見另一個與“太子”服飾相同、體貌相近、同樣拄著一根金玉手杖的年輕人正站在牢門前,之前的那個“太子”和幾名侍衛(wèi)同時跪地:“叩見太子殿下。” “都起來吧。”后面來的這個太子邪魅一笑,“瞧瞧,咱這一會兒一個太子的,都把厲鋒給弄糊涂了。” 他正是李承乾。 厲鋒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眼前的一幕,意識到自己被耍了,而眼看就要完成的任務也功虧一簣了。 那名假太子退了下去。 李承乾笑吟吟地看著厲鋒:“喂,姓厲的,你從沒見過本太子,卻敢玩一場這么大的賭局,你和你的主子,膽子也是夠大的。” “殿下,這里太暗,所以我才會認錯人,但是我剛才說的都是實話,你指使我殺人的事情還是賴不掉的。”厲鋒還在盡最后的力量垂死掙扎。 “厲鋒,都到這一步了,你還在狡辯!你到底是在侮辱朕的智慧呢,還是在賣弄自己的愚蠢?”李世民淡淡說著,從暗處走了出來。太子和幾名侍衛(wèi)要跪地行禮,被他一抬手止住了。 厲鋒瞬間明白了一切,遂苦笑不語。 “厲鋒,就算朕相信你剛才認錯了人,可聲音你也認不出來嗎?”李世民微笑道,“昨日朕問你的最后一個問題,你還記得吧?朕問你這兩年來,你是否一直在陪太子練武,你說是。可現(xiàn)在你不但認不出太子,連聲音都聽不出來,這可能嗎?” 厲鋒知道一切已經(jīng)無從挽回,反而感覺輕松了,笑笑道:“陛下的連環(huán)計果然高明!先是讓鄭旅帥假裝給我傳話,給我植入了一個太子會來的念頭,然后假太子出現(xiàn)的時候,我便下意識地相信了他。沒錯,這么看來,我確實愚蠢。” “你的愚蠢還不止于此。”李世民一笑,“讓鄭旅帥給你傳話,有兩個目的,一個你剛才說了,還有一個,就是要測試你的反應。結(jié)果,你便一連犯了好幾個錯誤,你知道都是些什么錯誤嗎?” 厲鋒搖頭:“愿聞其詳。” “第一,假如你真是太子派出的殺手,而沒有別的主子,那么當一個陌生人突然代表主子來給你傳話,你的正常反應絕不會是冷淡和克制,而應該是莫名其妙,把對方當成瘋子才對。可你卻異常冷靜地聽他說完了那些話,盡管表面上說你聽不懂,實際上你的態(tài)度早把你出賣了。換言之,只有一個執(zhí)行秘密任務的人,才有可能耐著性子聽一個暗樁給你傳話,對不對?就算你不太信任他,可你心里卻會想——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反正聽一聽總沒有壞處,萬一他真是你主子派來的呢?” 厲鋒啞然失笑。 皇帝居然把自己的心思摸得這么透,真是令他既驚且佩。 “第二,就算你是生性極其克制的人,但如果你心里面沒鬼,那么當那兩名看守問起的時候,你便沒有理由對他們隱瞞了。因為對一個并未負有特殊使命的人來講,鄭旅帥那番話完全是不知所云的東西,你至少應該覺得詫異,覺得鄭旅帥很可笑,然后把這樣的想法表露出來。可你沒有,你依然還在克制。這只能證明,你心里有鬼。” 厲鋒心里很服氣,能夠敗在這么厲害的皇帝手下,他也沒什么好怨恨的了。 “再說第三,無論之前如何,當那兩名看守告訴你他們是吳王的人時,你就更沒有任何保守秘密的理由了。如果你真是太子派出的殺手,在你已然招供,只有吳王可以保你家人平安的情況下,你肯定會把鄭旅帥告訴你的話全都吐出來,因為只有這么做,對你才有好處。可你沒有,這只能證明,在你心里,真能保你家人平安的并不是吳王,而是你真正的主子,即鄭旅帥口中的‘先生’,也就是策劃了這一整場陰謀的那個幕后主使!對不對?” 厲鋒無話可說,臉上唯有苦笑。 “實際上到這個時候,朕已經(jīng)有充分的理由斷定,這個刺殺案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陰謀,目的便是構(gòu)陷太子!所以,后面的假太子這場戲,其實完全可以不必演,可朕一時來了興致,還想看看你會如何演戲,于是才讓假太子出場,結(jié)果你便再次中計了。”李世民一臉譏嘲,“厲鋒,你可能是一個不錯的殺手,只可惜,想跟朕玩心眼,你還不夠資格。” 厲鋒無奈地點點頭:“陛下高明,我厲鋒愿賭服輸。” “既然你也心服口服了,那現(xiàn)在是不是該告訴朕,你真正的主子是誰了?” “很抱歉,陛下,雖然我很敬佩你,但這事我是不會說的。” “厲鋒!”李承乾怒道,“你這么替你主子賣命,就不怕朝廷滅你三族?” 厲鋒呵呵一笑,卻并不答言。 李世民知道,此刻他的家人一定早被主謀之人控制起來了,美其名曰保護,其實是扣為人質(zhì),以確保厲鋒不會出賣他。 “你還笑得出來?!”李承乾氣得踹了牢房的欄桿好幾腳,把牢門上的鐵鏈踹得叮當亂響,“滅族是很好玩的事情嗎?” “承乾,少安毋躁。”李世民沉聲道,然后看著厲鋒,“厲鋒,只要你如實招認,朕不但可以免你死罪,還可以授你個一官半職。另外,朕還可以答應你,不管你的家人如今身在何處,朕都可以盡全力幫你找到他們,怎么樣?” 厲鋒聽罷,眼中閃現(xiàn)出一絲光芒,似乎心有所動,但瞬間便又黯淡了下去。 冥藏的手段他很清楚,一旦他這邊招供,冥藏那邊立刻會讓他的家人死無葬身之地,根本等不到朝廷出手相救。 “陛下,多言無益,你殺了我吧。”厲鋒淡淡說完,再度閉上了眼睛,又變成了一動不動的石雕模樣。 “父皇!”李承乾又急又怒,“不必跟他啰唆了,其實這事很明顯,就是四弟在背后搞的鬼。” “住口。”李世民臉色一沉,“沒有任何證據(jù),豈能胡亂猜疑?!” 李承乾憤憤不平,卻又無話可說。 “時辰不早了,回東宮歇息吧,此事朕自會處置。”李世民說完,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這就是解除對李承乾的軟禁了,可他無端被擺了這么一道,胸中的怒火又豈是解除軟禁可以消弭的? 李承乾又狠狠踹了牢門一腳,門上的鐵鏈又是一陣叮當亂響。 此時的李承乾隱隱覺得,雖然父皇表面上也在盡力追查制造這個陰謀的幕后黑手,但又顯得過分冷靜。換言之,父皇內(nèi)心的真實意圖,很可能是要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倘若如此,那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來討回公道了! 李承乾在心里說。 夜里戌時二刻左右,江陵縣的云水客棧突然燒起了大火。 這場火燒得十分蹊蹺:客棧里的兩三百個住客先是聽到有人大喊“走水了”,于是紛紛拎著行李跑出房間,卻沒見哪里有火,愣了片刻之后,才看見后院馬廄、前院灶屋和二樓的幾間客房同時起火,而且一燒起來便極為迅猛,仿佛有人事先給它們潑了油一樣。 不管是不是人為縱火,反正大火是燒起來了,幾百個客人驚恐萬狀,爭先恐后地擁向客棧的前門和后門。 場面頓時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