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照你這么說,這楊秉均就不抓了?”尉遲敬德斜著眼問。 “這個嘛……”李道宗看向李恪,“這就得看殿下的意思了。” “抓,當然得抓!”李恪不假思索,“楊秉均貪贓枉法、魚rou百姓,不僅制造了甘棠驛血案,還差點殺了蕭君默,實屬罪大惡極!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讓這家伙逍遙法外。” “那該怎么辦?”尉遲敬德不解,“你們既說要放過魏王,又說要抓楊秉均,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表面上的確是個矛盾,”李道宗呵呵一笑,“不過以殿下的智慧,想必不難解開這個矛盾。” “我是有個想法,”李恪也笑了笑,“二位不妨幫我參謀參謀。” “殿下快說!”尉遲敬德急不可耐。 “我打算,親自去拜訪我這個四弟,跟他攤牌。” “你的意思是,讓他主動交出楊秉均?”尉遲敬德又問。 “正是。” “可魏王要是抵死不認呢?” 李恪冷然一笑:“那他就是找死。我想,他沒那么傻。” 尉遲敬德想了想,便沒再說什么。 “對了殿下,姚興這個人,你打算如何處置?”李道宗忽然問。 “我今日便將他交給刑部,然后入宮向父皇稟報。” “這家伙不會亂說話吧?”李道宗不免擔心,萬一姚興向朝廷供認楊秉均一事,那不但魏王跑不掉,連李恪也得背上包庇的罪名。 李恪知道他的顧慮,淡淡笑道:“放心,我跟姚興做了個交易,他什么都不會說。”隨后便將郭艷一事告訴了二人。 李道宗和尉遲敬德聞言,不禁相視一笑。 隨后,李恪便親自帶人把姚興押解到了刑部,辦理了交接手續后,立即入宮向李世民奏報。李世民龍顏大悅,自然是一番勖勉,然后又賞賜了不少金帛。末了,李世民問李恪:“這個姚興,有沒有交代出楊秉均的下落?” “回父皇,姚興雖然交代了,但楊秉均極其狡猾,可能是聽到了什么風聲,所以兒臣昨日帶人搜捕他的藏身之處時,卻已然人去屋空,又讓他給溜了。” 李世民眉頭一蹙:“這么說,線索又斷了?” “父皇放心,兒臣既然找到了他的落腳點,便不難順藤摸瓜挖出一些有用的線索。”李恪胸有成竹道,“兒臣敢擔保,十日之內,必能將楊秉均緝拿歸案。” “好!”李世民大喜,“恪兒,朕曾經說過你‘英武類我’,果然沒有說錯!可惜啊,你大哥和四弟,要都能像你這樣替朕分憂就好了。” “多謝父皇夸獎,兒臣愧不敢當。”李恪露出有節制的喜色,“大哥和四弟其實各有所長,只是父皇對他們的期待更高,所以要求也更高而已。” “是啊,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呀!”李世民微微苦笑,“不過話說回來,朕對你的期望也不低嘛,你不就沒讓朕失望嗎?” 李恪赧然一笑:“失望的事也是有的,比如兒臣在安州游獵無度、滋擾百姓之事,便是一例。” “朕又沒說你,你就這么急著自貶自抑了?”李世民含笑看著他,“是不是朕罷了你的安州都督一職,你心里還是有些不樂意啊?” “父皇明鑒!”李恪趕緊跪下,“兒臣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無論父皇怎么做,都是對兒臣的歷練。” “哦?那你說說,朕對你是何用心?” “回父皇,您授予兒臣官職,那是在鍛煉兒臣的能力,促使兒臣奮發有為;您罷去兒臣的職務,則是在磨煉兒臣的心性,砥礪兒臣沉潛自省。父皇的用心就是要告訴兒臣:身為皇子和藩王,上有屏藩社稷之任,下有撫馭萬民之責,各方面的修為都是不可或缺的。正因為兒臣明白這些,所以非但不會心存怨懟,反而對父皇充滿感激。” 聽完這番話,李世民的眼睛亮了亮,卻很難說是贊許還是別有深意:“恪兒啊,你能有這樣的體認,朕心甚慰,但愿這些都是你發自內心的誠實之言,而不是說來讓朕高興的。” “請父皇明鑒,兒臣所言句句發自肺腑,絕不敢有絲毫矯飾。” “嗯,朕相信你。若無別事要奏,你就去忙吧,朕等你的好消息。” “是,兒臣告退。”李恪行禮退出。 不知為什么,自己方才的表現明明無懈可擊,但李恪內心還是生出了一絲隱隱的不安。從甘露殿出來后,李恪一直在思考這樣的不安來自何處,差不多快走到承天門時,他才猛然醒悟——自己的問題不在于表現得不夠完美,而恰恰在于表現得太過完美! 這就叫過猶不及,結果很可能就是適得其反。 李恪暗暗告誡自己,從今往后,在父皇面前說話一定不能用力過猛,得學會適可而止,否則即便不是阿諛諂媚,也有刻意迎合、急于邀寵之嫌。 蘇錦瑟的突然失蹤打亂了謝紹宗的計劃。 他原本想通過對蘇錦瑟的跟蹤,摸清冥藏的秘密,同時拿住魏王的七寸,卻沒想到突然所有線索全都斷了。 首先,他讓謝謙啟動波斯人眼線追查莫哈迪,可一問才知道,在長安的波斯男人中至少有上千個叫莫哈迪的,這樣的“線索”顯然沒有任何價值。緊接著,他讓謝沖去盯住夜闌軒的老鴇,說必要時可以把她抓回來,沒想到謝沖給他帶回來的卻是一具滿身血污的尸體。最后,他在普寧坊的手下也沒有帶回任何消息,那天手下在祆祠外盯了很久,卻始終沒看到蘇錦瑟的馬車,不知是根本沒去,還是早已離開,所以蘇錦瑟這條線也斷了。 盡管整件事情撲朔迷離,且貌似已經山窮水盡,可謝紹宗并未氣餒。他還是命謝謙、謝沖繼續追查夜闌軒,看十年前夜闌軒的東家到底是誰,并盡快找到此人,弄清蘇錦瑟去夜闌軒的目的。 所幸,幾天之后,謝謙便找到了有價值的線索。 謝謙稱,夜闌軒的老東家的確是個波斯人,不過不叫莫哈迪,而叫西賽斯。此人十年前便把夜闌軒盤給了老鴇秀姑,然后舉家遷移到了廣州,后來據說又漂洋出海了,從此下落不明。正當謝謙一籌莫展之際,謝沖卻從夜闌軒的一名妓女那里得到了一個非常有價值的消息——這個妓女透露說,那天蘇錦瑟找到秀姑時,她出于好奇,在隔壁偷聽了一會兒,得知蘇錦瑟是在打聽一個二十多年前的歌姬,名叫徐婉娘。 憑直覺,謝紹宗便認定這個徐婉娘身上很可能藏有重大秘密,而這個秘密正是冥藏想要的。意識到事態重大,謝紹宗立刻趕到東宮向李承乾做了稟報。 聽完他的講述,李承乾也頗為訝異:“冥藏找一個二十多年前的歌姬做什么?” “這個目前還無法判斷。”謝紹宗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身上的秘密一定非同小可,否則王弘義也不會時隔這么多年還想尋她。” 李承乾蹙眉思忖:“這個徐婉娘的具體情況,你查到了沒有?” “查到了一些。據說,此人當年是夜闌軒的一個頭牌,天姿國色,能歌善舞,不料在武德四年就忽然離開了,好像是被相好的富家公子給贖了身。不過此事搞得很神秘,到底是什么人給她贖的身,后來下落如何,一概沒人知道。” 李承乾冷冷一笑:“若是一般人替歌姬贖身,便沒必要遮遮掩掩,既然刻意遮掩,那便說明,幫徐婉娘贖身的這個所謂‘富家公子’,定然是不尋常的人物。依我看,與其說是富家公子,還不如說是世家大族的‘貴公子’,因為只有家教森嚴、身份尊貴之人,才會擔心這種風月之事被宣揚出去,敗壞了家風。” “殿下言之有理。”謝紹宗點點頭,“所以,在下接下來要做的事,便是查找這個徐婉娘的下落,同時弄清這個貴公子的真實身份。如此一來,咱們便能搞清王弘義的圖謀。” “這件事固然要查,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得找到蘇錦瑟。”李承乾看著他,有些不悅,“謝先生,還記得我上次說過的話嗎,我勸你別瞻前顧后,把煮熟的鴨子弄飛了,你卻跟我說飛不了,現在怎么樣?” 謝紹宗終于面露愧色,嘆了口氣:“是啊,人算不如天算,謝某辦事不力,有負于殿下,真是慚愧無地!” “罷了,現在說什么都沒用了,還是趕緊找到蘇錦瑟,亡羊補牢吧。” “是,在下一定盡力去找。” “記住,這次別再自作聰明玩什么盯梢的把戲了,找到人之后,直接把她給我綁回來!” 盡管謝紹宗至今也不認為這是個好辦法,但自己已經棋失一著,眼下也確實沒有底氣再跟太子說什么“下一盤大棋”了,只好諾諾稱是。 祆祠,地下室。 索倫斯從高高的石階上緩步而下,走到四四方方的酒窖中間,先是慢騰騰地收拾了一會兒雜物,然后繞著酒窖的木架走了一圈,不時摸一摸、拍一拍架上那些橢圓形的橡木酒桶,最后才來到階梯右側的一具木架前,靜靜地站著,像是在等候什么事情發生。 片刻后,木架突然晃動了一下,震落了少許灰塵,然后整具木架便嘎吱嘎吱地向下沉陷,后面漸漸露出一個一人多高的拱形門洞,洞里是一條長長的走廊。緊接著,黛麗絲那張精致無瑕的臉便露了出來。她沖著索倫斯嫣然一笑,索倫斯微微點頭。很快,那具木架便完全沉入了地下,看上去與地面嚴絲合縫,不細看根本察覺不出異樣。 黛麗絲跨前一步,恭敬地行了一禮:“大祭司。” “那三個人怎么樣?”索倫斯問道。 “剛剛招了。”黛麗絲顯得有些興奮,“屬下正想上去跟您稟報,您趕巧就來了。” “我估摸著也差不多了。”索倫斯向來對自己敏銳的直覺很自信,“說說吧,他們什么來頭?” “是天刑盟冥藏舵的手下,那女的叫蘇錦瑟,曾是平康坊棲凰閣的頭牌歌姬,真實身份是冥藏舵主王弘義的養女,被他視為掌上明珠。此女現在正與魏王李泰打得火熱,大部分時間住在魏王府里,而冥藏舵主王弘義在長安的據點,則位于青龍坊東北隅的五柳巷。” “冥藏舵主王弘義?”索倫斯若有所思地一笑,“看來昨天那個人便是他了。” “他找到這兒來了?”黛麗絲微微一驚。 “以他的身份和勢力,找到這兒來不足為奇。” “他是不是已經察覺到了?” 索倫斯點點頭:“肯定察覺到了,昨天他還堅持要到酒窖里來參觀,就在我這個地方站了一會兒。” 黛麗絲意味深長地一笑:“咱們等了這么多年的人,終于出現了。” “如今看來,先生的擔憂果然并非多慮。他說,盡管當年王弘義不太清楚徐婉娘的事情,卻很可能猜到徐婉娘身上的那個重大秘密,所以不管時隔多久,他遲早會來找徐婉娘,以證實他的猜測。”索倫斯回憶著往事,目光幽遠。 “假如王弘義找到徐婉娘,知道了那個秘密,他會做什么?”黛麗絲不解。 “他必然會利用這個秘密,在長安掀起一場驚天動地的波瀾!”索倫斯神色凝重,“這也正是先生最擔心的地方。” “那個秘密……果真會有那么大的作用嗎?” “會,”索倫斯很篤定地點點頭,“尤其是當它落到王弘義手中的時候!先生對這個人的野心太了解了,所以才會事先做出這么多安排,目的便是防患于未然。” “既然事關重大,那屬下現在就把情報送出去吧?” “不,情報由我來送,我親自去見先生。”索倫斯說著,忽然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黛麗絲,現在你有一個新的任務。” 黛麗絲神色一凜:“什么任務?” “轉移。” “轉移?”黛麗絲一怔,“可在這個緊要關頭,屬下怎么能走呢?” “你必須走!”索倫斯沉聲道,“當初我和先生制訂這個計劃,其中很重要的一條,便是每個環節的人員一旦啟動就必須轉移,這不但是為了保證你們的安全,也是為了這個計劃的安全,所以你必須走!” “可現在不光是我有危險,王弘義不是也懷疑您了嗎?” “沒錯,所以按照計劃,我也必須轉移,不過要慢你一步,而且是把情報送出去之后。” 黛麗絲看著索倫斯,眼中忽然泛出了淚光。 她是流落西域的波斯人,出生在疏勒,兩歲喪母,父親很快又找了個后娘。這個后娘一口氣給父親生了三個兒子,所以她在家里就成了多余的人。后娘把她當用人使喚,動輒又打又罵,黛麗絲氣不過,索性從家里逃了出來,跟著一支駱駝隊稀里糊涂來到了長安。那一年她才八歲,在街上乞討,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有一天下著大雪,她又餓又凍,暈倒在一戶人家門口。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個女人美麗而慈祥的臉龐。 這個女人就是徐婉娘。 徐婉娘收留了她,待她有如親生女兒,她便喊徐婉娘姨娘。讓她感到害怕的,是徐婉娘的丈夫,那是一個又丑又矮的男人,整天陰沉著臉,一天說不了三句話。那時候黛麗絲已經懂事了,就說姨娘你長這么好看,為什么嫁給了那么丑的男人?徐婉娘一聽,眼神就變得空洞而憂傷,說姨娘也不知道。 她和徐婉娘在一起生活了三個月,那幾乎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可惜好景不長,有一天,一群腰間挎刀的壯漢突然闖進他們家,不由分說地帶走了姨娘。姨娘的男人要跟他們拼命,被壯漢一推,頭撞在石磨上,當場就咽了氣。那天壯漢也把她帶走了,卻沒和姨娘一起,而是把她送到了普寧坊的祆祠,然后她就遇見了索倫斯。 一開始黛麗絲還有些抗拒,可沒過幾天她就溫順了,因為索倫斯比親生父親待她更好。從此她就成了祆教的一員,開始學習祆教的歷史、教義和幻術。黛麗絲天資聰穎,很快便學有所成,漸漸聲名鵲起。索倫斯很高興,說她一定是光明之神阿胡拉派來的使者。十六歲那年,她成了祆教的一名祭司,在圣火面前立誓終身不嫁,愿把一生獻給阿胡拉,把無限光明帶給人間。成為祭司的那一天,索倫斯帶她見了一個人。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人竟然是徐婉娘。多年不見的二人抱頭痛哭,互訴思念之情。也是在同一天,索倫斯讓她進入了這個保護徐婉娘的任務,然后一直到了今天…… 這么多年來,在黛麗絲的心目中,徐婉娘早就成了她的母親,而索倫斯也早就成了她的父親。所以此時此刻,當她得知自己就要跟他們分離,而且這一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淚水便浮出她的眼眶,并且不可遏止地流了下來。 “黛麗絲,我們只是各自轉移、暫時分開,等幾年后風頭過了,咱們還是要回來的,到時候你跟徐婉娘、跟我,大家都還是在一起。好孩子,堅強一點,祈禱光明之神給予你勇氣和力量吧!”索倫斯極力安慰她,可他自己的眼圈分明也紅了。 黛麗絲很想撲進索倫斯的懷里大哭一場,可她沒有,而且很快止住了眼淚。“好吧,大祭司,屬下聽從您的安排。” 索倫斯的眼中露出欣慰之色,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最后一絲淚痕:“好孩子,簡單收拾一下,過幾天,你會有一個新的身份,有人會把你送到焉耆的祆祠,那兒離你的家不遠,如果你想的話,也可以回去看看……” “長安就是我的家。”黛麗絲決絕地說。 “好吧,好吧……”索倫斯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等風頭一過,我就派人通知你,然后你就回家來。” “對了,那四個人該如何處置?”黛麗絲忽然想起了蘇錦瑟和她的三名隨從。 索倫斯沉吟片刻,嘆了口氣:“那三個隨從只能消失,這是沒辦法的事,何況他們出賣了王弘義,就算放他們走,他們也活不了。至于蘇錦瑟嘛……” “大祭司,我看這個女子對這件事根本不知情,咱們關了她這么多天,她也吃夠苦頭了,不如……放了她吧?”黛麗絲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替蘇錦瑟求情。 索倫斯一笑:“你放心,我不會殺她,我會把她交給先生處置,想必先生也不會要她性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