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敢問何物?”華靈兒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華姑娘的臉皮呀!”楚離桑笑道,“此物之厚,堪比城垣,世上還有什么利器能把它刺穿呢?”說著又看向蕭君默,“你說是吧,祿貴?” 蕭君默心里哭笑不得,只好含糊地“嗯嗯”兩聲,繼續埋頭走路。 華靈兒終于想不出什么反擊之詞,便冷笑作罷。蕭君默走著走著,但見道路兩旁燈火漸稀,感覺越來越荒僻,而腳下的道路也慢慢陡了起來,抬眼一望,不遠處都是連綿起伏的群山。蕭君默心中疑竇頓生:難道華宅是在山上? “華姑娘,你不是說貴府就在鎮上嗎?可這眼看就要出鎮子了,怎么還沒到?”蕭君默停住了腳步。 “馬上就到了。”華靈兒忙道,“敝宅是個獨門獨戶的大院,就在那邊的山腳下,繞過前面那棵娑羅樹就到了。” 蕭君默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前方三五十丈外,果然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矗立在清朗的月光下,正是極為罕見的娑羅樹。 “既然前面就是了,那我們就送到這里吧。”楚離桑冷冷道,“華姑娘請自便,我們告辭了。”說完拉起蕭君默的胳膊,扭頭就走。 “哎哎……”一路上都不曾說話的侍女慌忙攔住去路,急道,“回我們家的路就數這一段最黑,我們娘子最害怕的就是這一小段。都說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兩位既然都送到這兒了,還請勞駕再走幾步吧!” 華靈兒也是一臉憂惶,走上前道:“周郎,姑娘,不怕二位笑話,我們這歸安鎮的后面有一座烏梁山,山上有一個千魔洞,洞里盤踞著一伙山賊。雖然他們自己號稱行俠仗義的英雄好漢,但也不時會到山下搶人,前不久便有幾個鎮上的人在娑羅樹那兒被劫走了,所以奴家才會害怕,就勞煩二位再送奴家一程吧!” 蕭君默低聲對楚離桑道:“反正也沒幾步路了,就送她們過去吧?” 楚離桑見她們可憐巴巴的樣子,終于也有些不忍,便道:“走吧走吧,真是上輩子欠你們的!” 華靈兒大喜,連聲道謝。 片刻后,四人來到了那棵有著巨大樹冠的娑羅樹下。蕭君默抬頭一看,此樹約莫有十丈高,樹干粗大,至少要四個成人才能合抱,樹齡當在七八百年以上。時逢夏季,正是娑羅樹開花的季節,只見滿樹盛開著潔白的花朵。花如塔狀,又似燭臺,而葉子則如手掌一般托起寶塔,在柔美的月光下隱隱透著一種安詳與圣潔之感。 “這樹好大,這些花兒好美啊!”楚離桑不禁贊嘆,“這叫什么樹?” “娑羅樹。”蕭君默道,“這種樹也被佛教譽為圣樹,在天竺很多,在我們這兒卻非常罕見。” “為什么叫圣樹?” 蕭君默對佛教素有研究,便道:“相傳,當年佛陀的母親摩耶夫人便是在一棵娑羅樹下誕下了佛陀,而佛陀最后又是在娑羅雙樹之間入了涅槃。因為有此淵源,娑羅樹在佛教中便獲得了極大的尊敬,與佛陀成道時的菩提樹并譽為佛教的兩大圣樹。” “原來如此。”楚離桑道,“可惜我爹沒來,要不他一定也會歡喜贊嘆。” 兩人光顧著欣賞這棵樹,卻沒注意到華靈兒與侍女的神情已然有些異樣。 清風吹過,一陣清冽的異香撲鼻而來。 “怎么這么香?”楚離桑吸著鼻翼。 “娑羅樹的樹脂和木材可做熏香,果實和種子則可入藥或作為香料……”蕭君默說著,猛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變,又下意識地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湊到鼻前,頓時恍然大悟,凌厲的目光立刻射向華靈兒,眼中已有強烈的警惕和懷疑。 華靈兒沒有躲避,而是帶著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容與蕭君默對視。 蕭君默似乎明白了什么,苦笑了一下:“華靈兒,你的家根本不在這里,對嗎?” 楚離桑聞言,這才發覺不對勁,詫異地看著蕭君默,又看向華靈兒。 華靈兒嫣然一笑:“沒錯,可惜你到現在才明白,已經晚了。” 這時,十幾條黑影正從鎮子方向慢慢朝他們圍了過來,而更多的黑影則從附近的樹林中擁出,快步朝這邊逼近——兩撥人馬顯然對娑羅樹形成了合圍之勢。 蕭君默意識到一場惡戰已無可避免,剛想開口叫楚離桑準備應戰,華靈兒與侍女同時右手一揚,兩道銀光便閃電般分別射向二人。“離桑小心!”蕭君默閃身躲避的同時厲聲一喊,但楚離桑根本沒料到對方會突然發出暗器,猝不及防,一道銀光當即沒入了她的脖頸。楚離桑兩眼一閉,晃了一下,旋即軟軟地倒了下去。 “離桑!”蕭君默怒目圓睜,想要沖過去,但華靈兒的第二枚銀針轉瞬即至。他不得不拔出佩刀,鏘的一聲將銀針撞飛。可當他再度想沖向楚離桑的時候,卻見華靈兒的侍女已經搶先一步抓住了暈厥的楚離桑,一把匕首抵在她的喉嚨上。 蕭君默生生剎住了腳步。 與此同時,第三枚銀針不偏不倚地射入了他的后頸。 華靈兒在他身后發出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此時,來自兩個方向的數十條黑影已經全部聚攏了過來,將蕭君默團團包圍。 蕭君默用刀拄地,身體開始左右搖晃。他感覺周圍的一切都緩緩旋轉了起來,大地、天空、娑羅樹、星星……迷迷糊糊中,他看見從鎮子方向慢慢走來十幾個黑影。他們越走越近,面目逐漸清晰。最后,蕭君默看見了老艄公和船上那些“乘客”的臉。 為什么他們會出現在這里? 蕭君默這么想著,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失去最后的知覺前,蕭君默恍惚聽見華靈兒附在他耳旁溫柔地說:“奴家已經在千魔洞為你鋪好了床榻,蕭君默。” 蘇錦瑟失蹤后,王弘義和李泰便同時啟動了遍布長安的所有眼線,花了好幾天時間,各自得知了一些零星消息,最后匯總了一下,終于拼出了一條完整的線索:那天蘇錦瑟離開夜闌軒后,曾一連走訪了四座祆祠,目的是尋找祆教的一位女性祭司黛麗絲;而蘇錦瑟最后失蹤的地方,便是祆教在長安的總部——普寧坊的祆祠。 王弘義與李泰商量了一下,決定親自前往祆祠一探究竟。 隨后,李泰通過朝廷專門負責管理祆教的官員“薩寶”,與祆教在長安的大祭司索倫斯打了招呼。于是這一天,王弘義來到了普寧坊的祆祠,自稱姓許,以仰慕祆教為由拜會了索倫斯。 索倫斯留著一把大胡子,頭裹白巾,面目慈祥,一口長安話說得十分地道。他在一間凈室接待了王弘義一行。一番寒暄后,王弘義便直奔主題:“聽聞貴祠有一位叫黛麗絲的祭司,具有不可思議的神通異能,在下仰慕已久,不知大祭司可否請她出來一見?” 索倫斯捋著大胡子,淡淡笑道:“真是不巧,黛麗絲目前不在本祠。” 王弘義暗暗和韋老六交換了一個眼色。既然他承認了有黛麗絲這個人,那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哦?那她現在何處?” “黛麗絲從小在本祠長大,缺乏對市井生活的了解,故一直想到外面游歷,以便增長見聞,所以老夫便派她到江淮一帶傳教去了。” 王弘義一聽就知道他在撒謊,便追問道:“請問大祭司,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索倫斯回憶了一下:“大概……一個月前了吧。” “是嗎?這就奇了!”王弘義故作驚訝。 “許檀越何故驚訝?” “不瞞大祭司,在下也有幾位祆教的朋友,聽我那些朋友說,他們幾天前還在貴祠見過黛麗絲啊!”王弘義說完,便注視著索倫斯的臉。 索倫斯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只搖搖頭道:“不可能,許檀越的朋友一定記錯了。” 王弘義又看了他一會兒,才笑笑道:“那或許是他們記錯了吧。看來,在下想一睹黛麗絲祭司的神跡,得等她從江淮回來之后了?” “真是抱歉,讓許檀越失望了。”索倫斯道,“日后黛麗絲回來,老夫一定及時通知許檀越。” “那就多謝了!”王弘義拱了拱手,“對了,素聞貴祠寶相莊嚴,在京師四座祆祠中首屈一指,在下神往已久,不知大祭司能否領著在下四處瞻仰一番?” “如果是一般人,那是不允許的。不過,許檀越是薩寶介紹來的朋友,自然另當別論,老夫肯定要給這個面子。”索倫斯微笑著站了起來,“諸位請吧。” 王弘義、韋老六等人跟著索倫斯在祆祠里走了一圈,做出一副虔誠恭敬之態,不時問東問西,其實目光卻四處打量,試圖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索倫斯似乎毫無察覺,非常耐心地向他們講解了祆教的歷史和相關教義。最后,眾人來到一片庭院之中,索倫斯道:“本教是北魏年間才傳到貴國的,迄今不過兩百多年,與源遠流長的佛、道二教無法比擬,寺院規模更是遠遠不及。因此,本祠雖說是京師四座祆祠中最大的,但其實也就這么大而已,剩下的已無甚可觀……不知許檀越還有什么需要?” 這便是下逐客令之意了,王弘義卻佯裝沒聽懂,依舊饒有興致地四處觀望著。忽然,他注意到庭院北邊有一排平房,平房東側有一扇略顯生銹的拱形鐵門,便開口問道:“大祭司,不知那扇鐵門后面是何所在?” “哦,那下面是個酒窖。”索倫斯平靜地道,“除了窖藏圣酒,還堆放一些雜物,有專門人員負責打理,連老夫也很少下去。” 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那扇鐵門,王弘義忽然有種強烈的直覺,他覺得蘇錦瑟一定來過這個地方。 “聽說,貴教的圣酒窖藏之法與眾不同,在下慕名已久,卻無緣得見,今日承蒙大祭司盛情,不知可否讓在下一睹為快?”王弘義頗有些得寸進尺的架勢。 索倫斯面露難色:“這個……不瞞許檀越,本祠的酒窖,從未有讓外人參觀的先例……” 王弘義聞言,笑而不語,只暗暗給了韋老六一個眼色。韋老六會意,便上前道:“凡事總有 第一回嘛。我家先生只是想看一眼罷了,別無他意,更何況有薩寶替我家先生作保,大祭司還怕我等把貴教的圣酒搶了不成?” “這位檀越說笑了,老夫怎會這么想呢?”索倫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只是本教規矩如此,實在不宜破例,想必諸位檀越也不會強人所難吧?” 這話已經有點不客氣了,但王弘義尋女心切,又豈會跟他客氣?于是仍舊閉口不言。韋老六便接著道:“大祭司,區區一個酒窖,您便如此為難,這不免讓人心生疑竇啊!” “檀越此言何意?” “在下的意思是,不知貴祠這酒窖里面,除了藏酒,是不是還藏著別的什么?” “老夫方才說了,除了圣酒便是雜物,還能有什么?” “既然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東西,那讓我等看一眼又有何妨?”韋老六直視著索倫斯,不論目光還是語氣都咄咄逼人。 饒是索倫斯脾氣再好,此刻也忍不住動氣了:“這位檀越,請你把話說清楚,何謂不可告人?老夫是看在朝廷薩寶的面子上才敬你們三分,請你們不要得寸進尺、逼人太甚!” “老六,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王弘義做出呵斥之狀,“咱們是客人,正所謂客隨主便,哪能這么強迫人家?還把話說得那么難聽,簡直是無理取鬧!還不趕緊跟大祭司道歉?” 韋老六配合默契,當即出言致歉。索倫斯無奈,也只能擺手作罷。王弘義笑了笑,道:“今日有幸瞻仰貴祠,又聆聽大祭司教誨,在下十分感激!雖然與黛麗絲祭司緣慳一面,連貴祠酒窖也無緣一睹,有些美中不足,但畢竟來日方長,說不定很快,許某便會再來叨擾,想必大祭司不會拒絕吧?” “當然不會,當然不會。”索倫斯一邊隨口敷衍,一邊尋思著他的言外之意——這個“瘟神”顯然是在暗示他不會善罷甘休,今日見不到酒窖,明日便會想別的法子,總之便是纏上你們祆祠了,看你能奈他何? “在下叨擾多時,這就告辭,咱們改日再見。”王弘義拱了拱手,便帶著韋老六等四五個手下轉身離去。 “且慢。”索倫斯終于嘆了口氣,“既然許檀越這么有心,老夫怎么能讓你失望而歸呢?請隨我來吧。” 王弘義停住腳步,無聲一笑。 鐵門開處,一條石階徑直通向地下,旁邊的石壁點著一盞盞長明燈。眾人步下階梯之后,卻見這里果然是個四四方方的酒窖,除了一些雜物之外,四壁都是多層的高大木架,架上放著一排排橢圓形的木桶,桶里裝的顯然就是祆教的“圣酒”了。王弘義看了半天,卻沒有絲毫發現,又見韋老六等人也都是一臉失望之色,只好干笑幾聲,對索倫斯道:“多謝大祭司讓在下得償所愿,這圣酒如此精心窖藏,其味必然馥郁醇厚,改日得閑,一定要跟大祭司討幾杯嘗嘗。” “干嗎改日呀?若許檀越想喝,今日便可開它幾桶,讓老夫陪諸位暢飲一番。”索倫斯淡淡笑道,笑容里卻有一絲不想掩飾的嘲諷。 王弘義連忙推辭,然后拱拱手便告辭了。出了祆祠,韋老六悻悻道:“先生,這家伙就是個老狐貍,我看這祆祠一定有鬼!” “我也知道它有鬼,可鬼在哪兒呢?” 韋老六語塞,撓了撓頭,道:“要不,索性讓屬下帶上一些兄弟,今晚就把他們祆祠給端了!” “不能蠻干,事情鬧大了對咱也沒好處。” “那怎么辦?” 王弘義沉吟半晌,回頭盯著祆祠金色的穹頂:“如果黛麗絲還在長安,她就不可能永遠躲著,總有拋頭露面的一天。” “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你還不懂?” 韋老六反應過來:“是,屬下這就安排人手,十二時辰盯著這個地方!” “不只是這個地方,四座祆祠都要給我盯著。” 自從得知楊秉均躲藏在魏王府,李恪便陷入了思索。 如果把這個情報如實向父皇稟報,李泰立馬完蛋,可在如今的形勢下,李泰完蛋對自己有好處嗎? 思前想后,李恪還是給了自己一個否定的回答。為了審慎處理此事,他特意把李道宗和尉遲敬德約到了府中。此刻,二人聽說魏王居然敢藏匿楊秉均,不禁相顧愕然。 “依我看,倒一個算一個!”尉遲敬德粗聲粗氣道,“反正扳倒東宮之后,回頭也得對付魏王,不如趁這個機會把他扳倒,也省得日后費勁。所以,我的意見很簡單,如實稟報圣上,讓魏王見鬼去吧!” “我未嘗沒有這么想過。”李恪緩緩道,“只是,如果魏王倒了,咱們和東宮馬上就是對決之勢,雖說父皇現在不太喜歡我這個大哥,可他終歸還是太子,咱們若主動跳到臺前與他對決,恐怕勝算不大。此外,在太子與魏王勢同水火的這個節骨眼上,除掉魏王,就等于幫太子鞏固了儲君之位,我又何苦做這種傻事呢?” “殿下所慮甚是。”李道宗接言道,“眼下不論是圣上還是朝野,都不知道殿下有奪嫡的心思,一旦魏王垮掉,殿下就得在明處和東宮過招,別的不說,首先便會引起圣上的猜忌和防范。” 尉遲敬德想了想:“你們說的倒也是。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李道宗想了想:“依我之見,不如暫時留著魏王,讓他跟東宮去斗,不管最后勝負如何,對咱們都有兩個好處:一、幫咱們除掉了一個障礙;二、有道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無論太子和魏王誰贏了,都得付出代價。所以,只有放過魏王,殿下才能坐收漁人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