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王弘義又看了她一會兒,點點頭道:“沒有最好。對了,爹有一件事情,想交給你去辦。” 蘇錦瑟振作了一下:“您說。” “二十多年前,平康坊有一座叫‘夜闌軒’的青樓,其中有一個叫徐婉娘的歌姬,你幫爹查查這個人,看她現在下落何處。” “徐婉娘?”蘇錦瑟不解,“您為什么突然要查一個二十多年前的歌姬?” 王弘義沉吟了一下,似乎在選擇措辭:“爹當年在長安經歷了一些變故,心里始終有一個疑問未解。這個徐婉娘,便是唯一有可能知道答案的人,所以,爹希望你盡快找到她。” “疑問?什么樣的疑問?” “你先別問這么多,等事情有了眉目,爹自然會告訴你。” 東宮,麗正殿書房。 李承乾與一名目光灼灼、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相談甚歡。 男子五十多歲,文士裝扮,但言談舉止間卻有一種文士所沒有的豪邁之氣。他就是東晉著名宰相謝安的后人、天刑盟羲唐舵現任舵主謝紹宗。起初侯君集極力推薦此人,說他胸有丘壑、權謀過人,李承乾還不太相信,沒想到幾天前第一次晤面,兩人便一見如故,談得十分投機。 今晚是他們第三次會面,李承乾為了跟他深入交談,甚至破天荒地不讓李元昌在場,也沒邀請侯君集。李元昌對此頗為不滿,叫李承乾當心,別輕易相信江湖之人。李承乾一笑,說此人有臥龍鳳雛之才,認識他之后,才知道什么叫“野有遺賢”。李元昌連翻白眼,大不以為然。 前兩次,李承乾跟謝紹宗都是在麗正殿的大殿上會晤,今夜卻特地安排在了私密的書房,也凸顯了他對此人的重視。 “如今朝中形勢復雜,魏王咄咄逼人,不知先生有何對策?”談了這么多次,李承乾已經相信了謝紹宗的實力,便不再浪費時間,直接切入了最核心的議題。 “承蒙殿下如此看重,謝某深感惶恐!”謝紹宗又客氣了一下,才轉入正題,“俗話說,打蛇打七寸,殿下欲對付魏王,自然也得找準他的七寸。” “魏王這人毛病是不少,虛偽,諂媚,自大,不過真要找他的七寸,怕是也不容易。” “是人就有弱點,魏王自不例外。”謝紹宗笑了笑,“殿下,請恕謝某直言,前不久魏王利用稱心一案對您下手,又何嘗不是找準了您的弱點呢?” 李承乾有些尷尬,咳了咳。雖然謝紹宗這話非常直接,似乎不給人留面子,但恰恰就是這點對了李承乾的胃口。他向來討厭那些只會阿諛奉承的人,反而喜歡聽這種難聽的大實話。也許在這一點上,他算是繼承了李世民的優點,所以像魏徵這種動不動就犯顏直諫的人,偏偏能夠得到他們父子的倚重。 “先生所言不虛!”李承乾用爽快的口吻道,“那依先生看來,魏王的弱點到底是什么?” “女人。”謝紹宗說得簡明扼要。 李承乾不禁啞然失笑。 “殿下何故發笑?” “喜歡女人也算得上是弱點嗎?” “喜歡一般的女人自然不是弱點,但如果身為皇子,卻喜歡上了一個會觸犯皇帝忌諱的女人,那便是弱點,并且是致命的弱點!” 李承乾頓時眼睛一亮,知道謝紹宗肯定是掌握魏王的什么機密了,忙問:“請先生說仔細一點,到底是什么樣的女人?” “此女名叫蘇錦瑟,她的公開身份,是平康坊棲凰閣的一名頭牌歌姬,但她的真正身份,卻是冥藏先生王弘義的養女。”謝紹宗微笑道,“想必殿下也知道,冥藏幾個月前在甘棠驛劫殺辯才,前幾日又在白鹿原刺殺玄甲衛。試問,若是讓圣上知道魏王在跟這樣的女人交往,甚至有可能金屋藏嬌,魏王是不是得吃不了兜著走?!” 李承乾的眸子越發閃亮,驚訝地看著謝紹宗:“為何先生對蘇錦瑟的身份和冥藏的內情如此了如指掌?” 謝紹宗拈須一笑:“不瞞殿下,那棲凰閣的老鴇,是謝某的眼線,盡管蘇錦瑟偽裝得很好,可謝某的眼線也不是瞎的;至于冥藏的內情嘛,既然同為天刑盟的人,謝某自然是略知一二。” 李承乾釋然,得意一笑:“如此說來,我就算在東宮藏了十個稱心,也不及他魏王在府里藏一個蘇錦瑟啊!” “殿下說得是。區區稱心尚且讓圣上那般雷霆大怒,更何況這個蘇錦瑟!” “好!”李承乾重重一拍書案,“那依先生之見,咱們該如何打這個七寸?” “在下已經派人盯著魏王府了,蘇錦瑟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謝紹宗道,“請殿下放心,謝某一定盡心竭力,想一個最周全的辦法,幫殿下除掉魏王這顆絆腳石!” 正當李承乾在東宮與謝紹宗密謀的同時,李泰也正在魏王府書房里與杜楚客議事。 “你知道,你的侄子杜荷是什么人嗎?”李泰用一種奇怪的口吻說道。 杜楚客不屑道:“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一個眼高手低、外強中干的家伙,還能是什么人?” 李泰原本面色沉郁,聽他這么一說,反倒忍不住笑了起來。 “怎么,我說錯了嗎?” “沒錯,而且你還漏了一條。” 杜楚客不解:“哪一條?” “他還是東宮派來的細作!” “什么?”杜楚客睜大了眼睛,半晌才道,“我早知這小子不地道,卻沒料到他竟然如此險惡!”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這事不簡單,殿下是怎么發現的?” 李泰沉默片刻,冷不防道:“你一直反對我把錦瑟接到府里來,殊不知我用心良苦啊。” 杜楚客眉頭一皺:“這事跟蘇錦瑟有什么關系?” 李泰笑了笑:“沒有蘇錦瑟,我也得不到這個消息。” 杜楚客大吃一驚:“殿下,這個蘇錦瑟到底什么來頭?” 李泰沉吟半晌,這才將蘇錦瑟的真實身份和盤托出。杜楚客驚得半天合不攏嘴,好一會兒才道:“殿下,您走的這是一步險棋啊,怎么事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跟你商量,你肯定是一百個不答應,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杜楚客搖頭嘆氣:“殿下,咱們現在跟東宮的較量正處在關鍵的時刻,半步都不能踏錯啊!” “正因為到了這種時刻,我才決定走這一步。” “可是……” 李泰一抬手止住了他:“別說了,我今天不是要跟你商量這個的。” 杜楚客苦笑:“那殿下想商量什么?” 李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干掉杜荷。” 杜楚客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整個人騰地跳了起來:“殿下,您、您……” “怎么,是不是我找你商量這事,算找錯人了?”李泰冷冷道。 杜楚客急道:“殿下,既知他是細作,與他斷絕來往便罷,何須做得這么絕呢?” “看來我還真是找錯人了,沒顧念到你們叔侄情深。”李泰揶揄一笑,旋即拉下臉來,“也罷,夜深了,你回去歇息吧。這件事,你就當從沒聽過。” 杜楚客黯然,良久后,重重嘆了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李泰看著他的背影,又淡淡說了一句:“月黑風高,路上小心。” 杜楚客聞言,冷不防打了個寒噤。 子夜時分,睡夢中的孟懷讓被院子里那條大黃狗的狂吠聲吵醒了。 他迅速下床,隨手抄起終年放在床榻底下的一把陌刀,披衣來到了院子里。只見三個兒子分別拿著鋤頭、鐵耙和鋼叉,正如臨大敵地站在院門后。 為防萬一,孟懷讓從小就告訴三個兒子:自己早年跟人結仇,仇家隨時都可能找上門來,所以任何時候都要保持警惕。 此時,被鐵鏈拴著的那條大黃狗越吠越兇,拼命地上躥下跳,說明現在門外來了陌生人,而且不止一個,否則它不會如此狂躁。 孟懷讓示意兒子們靠邊,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門后,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突然,門上響起了不緊不慢的拍打聲。 三個兒子越發驚恐,把手里的家伙高高舉起。 “誰?”孟懷讓沉聲喝問。 門外沉寂了一小會兒,然后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傳了進來:“寥朗無涯觀。” 孟懷讓一震,立刻示意三個兒子放下手里的家伙,旋即拉開門閂,打開了院門。 眼前是蕭君默蒼白如紙的臉,但臉上卻是一個平靜溫和的笑容。 孟懷讓咧嘴一笑:“寓目理自陳。” 數月前,孟懷讓用蕭君默給他的錢蓋了前后兩進的五六間大瓦房,外加一個大院落,幾乎一夜之間就成了夾峪溝最富有的人。原本瞧不起他的村民們個個目瞪口呆,搞不懂孫阿大怎么平白無故就發了橫財。很快,給他家三個兒子提親的媒婆便踏破了門檻,連孟懷讓本人都有好幾個媒婆張羅著要幫他續弦。孟懷讓哭笑不得,心中喜憂參半:既因揚眉吐氣而感到快意,又因驀然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中而深感不安。 蕭君默方才摸進夾峪溝的時候,一直找尋記憶中那幾間破茅屋,于是在大瓦房周圍來回轉了幾圈,引得院里的大黃狗狂吠不已。他很納悶,覺得自己的記憶應該無誤,怎么就找不到呢?旋即想起給孟懷讓留了二十錠金子讓他蓋房子,頓時啞然失笑。 對于蕭君默等人的突然造訪,孟懷讓著實有些意外。尤其是這四個人的組合,怎么看都有些怪異:一個傷員,一個女子,一個老和尚,一個宦官。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才能把這四個看上去如此不協調的人湊到一起,還迫使他們大半夜跑到這山溝里來? 當然,作為天刑盟無涯舵曾經的骨干成員,孟懷讓深知這樣的疑問是不便主動提的,只能等對方自己解釋。因此,他便以道上的規矩行事,無言而熱忱地接待了他們,并把三個兒子趕到了一間屋,連夜騰出四間瓦房要給他們住。蕭君默看他那三個兒子都面露不悅,趕緊說不必這么多,兩間就夠。 雙方推讓了半天,蕭君默一再堅持,孟懷讓只好照他的意思辦,安排了一間最大的給蕭君默、辯才、米滿倉三個人住,另外一間給楚離桑。 安排停當,孟懷讓請蕭君默盡快安歇,然后返身便要回房,蕭君默叫住了他:“孟先生,您就不問問,我們為何深夜到此嗎?” 孟懷讓笑笑:“夜深了,有什么話,不妨明天再說。” “有些話不說,難以安枕。”蕭君默說著,徑直走向堂屋。孟懷讓只好跟了過去。 二人在堂屋坐定,蕭君默開門見山道:“對不起孟先生,我們四個,現在都是朝廷全力追捕的要犯,走投無路,只好來投奔先生,可能會給先生惹來不小的麻煩。” 孟懷讓沒料到事情會這么嚴重,更沒料到蕭君默會如此直言不諱,愣怔了半晌,才道:“蕭郎既如此坦誠,孟某亦復何言?你能把性命托付給我,那就是把我當兄弟,孟某深感榮幸!你們就安心在此住下吧,別的都不必多想。” “多謝先生!”蕭君默拱拱手,然后想著什么,微微遲疑了一下,“先生,還有一件事,我也必須向您坦白。” “坦白?”孟懷讓詫異,“蕭郎所謂何事?” “我不是無涯舵的人,也不是天刑盟的人。我上回對先生說的話,大部分都是假的。”蕭君默平靜地說完這句話,頓覺心中坦然許多——對于一個不顧自身安危也愿拿你當兄弟的人,你就不能再對他有任何欺騙和隱瞞,否則不但是侮辱了他,更是侮辱了自己。 這就是蕭君默待人處世的信條。 孟懷讓聞言,驚愕得站了起來:“你……” “對不起先生,”蕭君默苦笑了一下,“晚輩為了弄清家父被殺的原因,便追查到了《蘭亭序》;而為了弄清《蘭亭序》之謎,又不得已找到了先生,并且從先生手里取走了‘無涯之觴’。如果先生現在想討回,我即刻奉還。” 孟懷讓呆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坐回去,盯著他道:“羽觴之事暫且不提,我且問你,你們四人因何被朝廷追捕?” “不瞞先生,晚輩原來的身份是玄甲衛郎將,數月前奉圣上之命,前往洛州伊闕追查一個隱姓埋名的和尚。此人法名辯才,是天刑盟盟主智永和尚的貼身侍從,也是天刑盟的左使……”蕭君默一五一十地講了起來,從押送辯才進京,遭遇甘棠驛劫殺,到父親因盜取辯才情報被魏王殺害,自己被迫卷入其中,然后逐步破解《蘭亭序》和天刑盟的種種謎團,最后冒死營救辯才父女等,都無所諱言、不折不扣地告訴了孟懷讓。 孟懷讓聽得目瞪口呆,片刻后才道:“蕭郎舍棄大好前程和榮華富貴,把自己置于九死一生之地,到底圖什么?” “心安。”蕭君默淡淡道。 “心安?”孟懷讓似乎不是很理解。 “就因為我抓了辯才,才導致他們家破人亡,倘若不救他們父女,我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家父為了守護《蘭亭序》的秘密而死,我除了報仇之外,更要弄清楚他拿命守護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否則,我這輩子同樣也不會心安。” 孟懷讓恍然,點點頭道:“不錯,如此看來,什么樣的榮華富貴都比不得這‘心安’二字,蕭郎做得對!” “能得到先生的贊同,晚輩深感榮幸。”蕭君默道,“對了,那枚羽觴……” 孟懷讓一擺手:“不必提了。蕭郎舍命保護左使,縱然不是天刑盟的人,卻比本盟的弟兄更有情義,羽觴放在你那兒正合適,總好過被冥藏那種人奪去。” 蕭君默想了想:“既然如此,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蕭君默回到房間的時候,米滿倉已經在土炕上睡死了,呼嚕打得山響,辯才則沒有躺下,而是在炕上打坐。蕭君默知道,很多佛教出家人都有“不倒單”的習慣,即用坐禪入定代替臥床睡眠,只要修持得法,便會對身心大有裨益。蕭君默上炕之后,索性也兩腿一盤,開始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