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對于佛教的禪定,蕭君默從小便有興趣,平時若得閑暇,便會結跏趺坐、心專一境,漸漸也能獲得身心調柔、寂靜喜樂的受用。可是,今日一入坐,卻一直未能進入安適之境。除了身上的傷口隱隱作痛外,腦中還不斷回想這幾個月來經歷的種種,于是越發心潮起伏、萬念紛飛。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辯才不知何時已經出定,而且仿佛看穿了他的心境,“蕭郎,佛法的禪定,不是強求無念,而是覺知念頭本無自性,故而任它起伏生滅,我自湛然寂靜罷了。” 蕭君默聞言,微微一笑:“法師倒是看得破,可也未必放得下吧?” 辯才也笑了笑,冷不防道:“蕭郎不簡單哪,才短短幾個月,就查清了那么多天刑盟和《蘭亭序》的秘密。” “法師是不是怕我知道得太多?” “這倒也不是,貧僧只是好奇,為何蕭郎會對這些事情如此感興趣?” “法師真的想知道嗎?” “如果蕭郎愿意說的話。” “既然法師問起了,那晚輩也不相瞞。數月前,也就是晚輩和法師一起從洛州回京的時候,家父為了守護《蘭亭序》的秘密,不幸亡故。晚輩救不了家父,但至少該查清他到底因何而死。” 辯才有些詫異:“敢問令尊是……” “家父蕭鶴年,公開身份是魏王府司馬,真實身份是天刑盟臨川舵成員,就是魏太師的手下。” 辯才恍然,忍不住嘆息:“這么多人因《蘭亭序》而犧牲了性命,蕭郎何苦還要蹚這趟渾水呢?” 蕭君默一笑:“很巧,魏太師也對晚輩說過這話。不過,晚輩沒聽他的。” 辯才聞言,不禁轉過頭,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即使為此犧牲性命,蕭郎也在所不惜?” “晚輩若是顧惜性命的人,現在會坐在這里嗎?” 辯才點點頭:“是啊,蕭郎寧可拋棄大好前程,冒著生命危險也要救出貧僧和小女,此情此義,令人感佩,貧僧沒齒難忘!” “晚輩只是為了彌補良心上的虧欠,義之所在,為所當為,法師不必放在心上。” 辯才聞言,有些動容,旋即定定地看著他,似乎有什么話難以啟齒,猶豫多時才下定決心道:“蕭郎,若蒙不棄,貧僧有一事相求。” “法師請講,只要晚輩力所能及。” 辯才笑了笑:“此事定然是你能力可及,只看你愿不愿意而已。”蕭君默不解:“請法師明示。” 辯才注視著他,一字一頓道:“貧僧想將小女,托付給蕭郎。” 蕭君默心中一震,沒料到他會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蕭郎,貧僧也是明眼人,小女對你的心思,貧僧看得出來,只是不知蕭郎意下如何?” 蕭君默保持著沉默。 辯才看了看他:“貧僧這話或許有些唐突,蕭郎也不必現在就答應,不妨考慮一下再給貧僧答復。” “法師,時辰不早了,您還是早點安歇吧,晚輩也睡了。”蕭君默說完,趕緊躺下,背過身去。 辯才看著他的背影,微微一笑,繼續閉目打坐。 蕭君默萬萬沒想到辯才會突然提出這種要求。 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數月來與楚離桑在一起的一幕幕不斷從眼前閃過。 事實上,自從在洛州伊闕的菩提寺前第一次邂逅楚離桑,這個與眾不同的女子便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當時蕭君默已經監控她一段日子了,對她的身份和基本情況了如指掌,而當楚離桑以女扮男裝的面目出現時,蕭君默頗覺有趣,便臨時安排了一場“邂逅”——那天他以書生的身份演戲,楚離桑以男子的身份演戲,其間的碰撞和摩擦多屬意料之外,由此生發的趣味也讓蕭君默始料未及。楚離桑的善良、率性、純真、任俠仗義、敢作敢為,無一不讓蕭君默心有所動。從那天起,他就深陷其中、難以自拔了。戲是假的,但他的用心和用情卻是真的,蕭君默甚至一度不想從“周祿貴”的身份中走出來,對自己玄甲衛的真實身份更是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排斥和疏離。 然而,也正是從那時候起,假戲與真情在蕭君默心中發生的撕扯便一刻也無法停止了,而越來越強烈的不安和愧疚之情更是日夜啃噬著他的內心。隨著后來真相的揭開,楚離桑平靜的生活被徹底打破,一家人天各一方,而后楚英娘又命喪甘棠驛,辯才和楚離桑相繼被囚禁宮中,蕭君默便再也無法承受良心的折磨,不得不放棄一切、鋌而走險…… 盡管成功救出他們父女極大地消解了心中的負罪感,可緊隨而來的逃亡生涯卻讓蕭君默陷入了更深的不安之中——身為一個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逃犯,他要拿什么來保護楚離桑,更遑論給她一個平靜而幸福的未來。 所以,此時此刻,當辯才驀然提出要把楚離桑托付給他時,蕭君默唯一的反應只能是逃避。說白了,一個自顧尚且不暇又身負血海深仇的人,怎么可能坦然接受這種托付?又有什么勇氣拿楚離桑的一生幸福來當賭注? 現在的蕭君默,深知自己是一個沒有資格付出情感,更沒有資格接受情感的人。 黑暗中,蕭君默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今夜注定無眠。 第二章 士族 李世民連續兩天徹夜無眠。 第一晚是因辯才逃脫而震怒,整夜守在兩儀殿中等候消息。第二晚,李世民冷靜了下來,把迄今為止獲知的有關《蘭亭序》的秘密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重大的追查方向:士族。 既然辯才說天刑盟是王羲之等世家大族在蘭亭會上成立的,那么從這些士族后人的身上查起,不就能挖出天刑盟了嗎?然而,李世民轉念一想,便又有些沮喪。蘭亭會是東晉永和九年舉行的,迄今已近三百年,這些士族早已開枝散葉,每一姓的后人都足有成千上萬,如何確知哪些后人才是天刑盟成員? 李世民唯一知道的,就是智永侄孫王弘義繼承了冥藏舵。此前他已命有司徹查此人,可查到的線索卻少得可憐:王弘義生于隋文帝開皇年間,是越州人,但早在隋煬帝大業初年便離開了越州,不知所蹤;此后又值隋末戰亂,其具體行蹤更是無從查考,故而從各級官府的戶籍檔案中根本找不到他的半點蹤跡。 連有名有姓的王弘義尚且如此,其他的天刑盟成員更不必說。為此,李世民輾轉反側、苦思冥想,在床上折騰了大半宿,始終沒有良策。直到天色微明,他感到頭昏腦漲又腰酸背痛,氣得翻身坐起,正準備叫趙德全端一盆冷水進來醒醒腦,一道靈光卻在此時不期而至地閃現在他的腦中。 “德全!”李世民一聲大喊,“傳房玄齡、長孫無忌、岑文本即刻入宮!” 全面打壓江左士族?! 兩儀殿內,三省長官房玄齡、長孫無忌、岑文本乍一聽皇帝表明這個意圖,登時一臉驚愕、面面相覷。 “敢問陛下,”房玄齡率先發言,“您為何忽然有這個想法?” “忽然嗎?”李世民淡淡道,“朕十年前就已經讓高士廉和岑文本他們修訂過《氏族志》了,目的就是甄別士庶、褒忠貶jian,當時便已貶黜了一大批舊士族,你忘了嗎?” 所謂氏族,就是士族,即指“官有世胄,譜有世官”的世家大族。自魏晉南北朝以來,由于受曹魏九品中正制影響,家世門第成為定品的主要條件,所以數百年間,國家政權都由一些世家大族把持,選拔官員也以郡望門第為標準,這在當時稱為“尚姓”,也就是以姓氏門第為尊。豪門士族為了維護血統的純正,嚴禁與寒門庶族通婚。到了隋末唐初,隨著朝代更迭和歷史變遷,舊士族的勢力已經大為削弱,一批建立功勛的庶族崛起,然而“尚姓”的積習卻不易消除——很多在李唐朝廷中身居高位的庶族,仍然爭先恐后與舊士族聯姻通婚,而舊士族則表現得相當傲慢,不僅索要巨額聘禮,有時還會出爾反爾,似乎仍然看不起李唐朝廷的新貴。 對此,李世民極為不滿,對群臣發出了“卿等不貴我官爵耶?”的質問,遂于貞觀六年,以“輕重失宜,理須改革”為由,命時任吏部尚書高士廉、中書侍郎岑文本、御史大夫韋挺等人“刊正姓氏”,重新排列天下各姓氏的等級,摒棄過去的“尚姓”積習,改為“尚官”原則,即以當下的官爵大小作為等級高下的唯一標準。為此李世民對高士廉等人一再重申:“不須論數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做等級。”經過數年反復修訂,一部全新的《氏族志》于貞觀十二年頒行天下,共收二百九十三姓,分為九等,一等為皇族,二等為外戚,余皆以官爵大小類推,而一批舊士族則理所當然地遭到了黜落,被排在了后面。 房玄齡想起了這樁往事,卻仍然沒弄明白李世民舊事重提的目的,只好硬著頭皮問道:“陛下,既然天下各姓皆已重新排定,如今朝野皆以當朝衣冠為尊,何故還要打壓當年的江左士族呢?” “問得好!”李世民朗聲道,“朕今日一大早便召諸位入宮,就是要告訴你們一個天大的秘密,待朕說完,你們心中便自有答案了。” 聽皇帝這么一說,房玄齡等三人頓時好奇心大起,都睜大眼睛看著他。 “諸位可知,當年王羲之在蘭亭會上干了一件什么事情?”李世民賣了個關子。 三人交換了一下目光。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早已從李世民這里得知了一些《蘭亭序》的秘密,所以并未很詫異,只是不知道李世民此刻要說什么。岑文本則自始至終均未參與此事,自然一無所知,便答道:“回陛下,據臣所知,蘭亭會是一代書圣王羲之主持的一次文人雅集,陛下最推崇的千古名作《蘭亭序》,便是王羲之在此會上以蠶繭紙、鼠須筆揮毫而成。此乃天下共知之事,臣實不知陛下此問何意。” “嗯,朕原本也跟你一樣,以為蘭亭會只是王羲之召集一幫文人雅士喝喝酒、作作詩而已,可是,朕被騙了,你們也被騙了,數百年來,全天下之人都被騙了!”李世民道,“事實上,王羲之就是在這次蘭亭會上,成立了一個規模龐大的秘密組織——天刑盟。” 此言一出,盡管房玄齡和長孫無忌已經略有所知,還是感到了驚詫,而岑文本更是瞠目結舌,完全反應不過來。 接著,李世民便把辯才告訴他的有關天刑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在場三人。 “現在,想必諸位已經明白朕的心思了吧?” 三人暗自揣摩皇帝的意圖,心下已然明白,皇帝顯然是準備出臺一些強力舉措打壓舊士族,迫使隱藏在江湖中的那些天刑盟分舵現身。但房玄齡和岑文本都沒有開口,因為揣摩圣意終究有些敏感,所以他們打定了主意,只等皇帝下旨,他們執行便是。只有長孫無忌多了一層外戚的關系,這種時候由他接話最合適,便道:“敢問陛下,欲對哪一些士族采取行動?” “王、謝、孫、袁、庾,以這幾大舊士族為主。另外,凡是當年參與蘭亭會、至今仍有一定勢力的大族,都有必要加以敲打。” “那,不知陛下準備采取什么舉措?” “這就是朕找你們來的原因。”李世民道,“都說說,該怎么做,才能達到敲山震虎的目的,既把那些天刑盟分舵都逼出來,又不至于驚擾天下,壞了我朝海晏河清的局面。” 房玄齡和岑文本仍然保持著沉默。 長孫無忌略加思忖,道:“啟稟陛下,臣以為,以王、謝為首的士族后人,雖經兩晉南北朝以來的數百年離亂,但余勢未衰,至今經營工商、家道殷實者仍為數眾多,有不少人甚至家財億萬、富甲一方。常言道財大者氣粗,天刑盟之所以能在隱秘狀態下延續至今,且仍然有能力暗中作亂,其主要緣由,便是背后有豐厚財力為其后盾。倘若朝廷有的放矢地頒布一些法令,遏制這些士族之經營活動,打擊其獲利豐厚之產業,定可收釜底抽薪之效——一旦財源枯竭,這些潛伏的黑勢力必然會浮出水面,到那時,陛下便可從容出手,將其一網打盡!” 李世民頻頻頷首:“不錯,是個好辦法!” 房玄齡和岑文本暗暗交換了一下眼色,卻仍緘口不言。 長孫無忌得了贊許,微露喜色,更趨一步道:“除了釜底抽薪、斷其財源之外,臣還有一策,不知當不當講。” “講!” “是。以臣看來,倘若將這些世家大族看成一棵樹,那么數百年來之時勢變遷,正形同四季之遞嬗。如今此樹雖歷寒秋嚴冬,枝葉大多枯萎凋零,卻仍復屹立不倒、生機未絕,原因究竟何在?其一便是臣方才所言,雄厚之財力恰如碩大之軀干,足以令其承受風刀霜劍之砍斫,但僅有軀干是遠遠不夠的,還須有隱藏在土壤之下的深厚根系,方能維持其生機。而臣以為,這些士族之根,便是兩個字:文脈。” 長孫無忌故意頓了頓,暗暗玩味了一下李世民聚精會神、眉頭微蹙的表情,不禁對自己今日的表現頗有幾分自得,旋即接著道:“何謂文脈呢?古人言:遺子黃金滿籯,不如教子一經。這些士族向來以詩書傳家,其先人教給子孫后代的,又何止一經兩經?故而臣以為,江左士族數百年來之所以生生不息,根源便是在其傳承不絕之文脈……” “無忌,”李世民忍不住打斷了他的長篇大論,“有什么法子不妨直接說出來,不要扯得太遠。” “是,臣這就要說到重點了。”長孫無忌微覺尷尬,咳了咳,接著道,“陛下自登基以來,廣開科舉取天下士,使得無數寒門子弟擁有了公平、公正的上升之階,此乃陛下澤被群生之盛德,亦我大唐萬千子民之大幸!然則臣也發現,這十數年來的科考,寒門庶族錄取的比例,還是遠遠低于世家大族。個中原因,首先便是臣方才所言之‘文脈’:士族子弟,家有藏書學有良師,在科考應試中自然優勢占盡;其次,一旦科舉及第,舊士族憑其家族郡望和官場人脈,又能在此后的吏部詮選中幫子弟請托鉆營,快速獲取官職。據臣所知,以王、謝為首的江左士族,這些年經由此途入仕為官者不在少數。故臣之第二策,便是請陛下以維護公平、公正為由,下旨嚴查近年入仕的士族子弟,若涉嫌請托鉆營者,便予以貶謫黜落;今后科考及詮選等事,亦復從嚴審查遴選。如此一來,便能阻斷江左士族的上升之階,令其再無出頭之望。他們若不愿坐以待斃,必會鋌而走險,自動暴露。屆時,陛下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將其一一剪除。” 長孫無忌一席話說完,大殿上陷入了沉寂。房玄齡和岑文本顯然對這個辦法不敢茍同,但皇帝尚未表態,也不便立即反駁,只好一邊偷眼觀察皇帝的神色,一邊懷著復雜的心思繼續保持沉默。 李世民聽完,臉上的表情居然沒什么變化。長孫無忌暗暗瞄了幾眼,心中頓時有些忐忑。片刻后,李世民才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后并不看長孫無忌,而是對房、岑二人道:“二位聽了這么久,就沒什么想說的嗎?” 房玄齡終于沒能忍住,俯首一揖,道:“回陛下,臣以為長孫相公第一策尚無不可,然第二策卻有待商榷。” “哦?”李世民眉毛一挑,“說說你的看法。” “我朝一向吏治清明,雖說吏部選官不乏請托鉆營、貪贓納賄之事,但終究是少數,若以此為由全面打壓江左士族,恰恰違背了我朝公平、公正的取士原則,一來恐人心不服,二來有損朝廷威信。另外,此議若行,臣擔心主事之人借機打擊異己、結黨營私,亦恐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相互攻訐。若此,必致朝綱紊亂、天下不寧,故臣以為不妥。” 長孫無忌聞言,頗為不悅,正欲出言反駁,卻見皇帝悄悄用眼神制止了他,便強忍下來。李世民看著房玄齡,輕輕一笑:“玄齡啊,你怕有人借機結黨營私,此慮甚是!朕坐在這方御榻之上,每日所慮,恐怕沒有比之更甚的了。不過,話說回來,臣子若存了私心,何時不可結黨?何事不能營私?不說別的,就說這幾年有目共睹、愈演愈烈的奪嫡之爭吧,依房愛卿看,在這件事上,大臣們有沒有結黨營私呢?” 房玄齡一怔,心中立時生出不祥的預感。皇帝忽然把話題扯到這上面,絕對不是無意的,可他到底想說什么呢? “回陛下,此事臣從未慮及,亦鮮少關注,故不敢置喙。” “從未慮及?鮮少關注?”李世民呵呵一笑,“不會吧?據朕所知,你家二郎不是跟青雀走得很近嗎?莫非你想告訴朕,他們在一起從來只談風月,不問國事?” “這……”房玄齡的神色隱隱有些慌亂,“回陛下,犬子與魏王殿下自小便是玩伴,他們在一起談些什么,臣雖不知情,但臣相信,犬子定然不會涉足奪嫡之事……” “是嗎?你就這么有把握,你家二郎決然不會涉足奪嫡之事?” “臣……臣擔保,犬子他……他沒有這個膽量。” “他沒膽量,可你有啊!”李世民斂起笑容,身子微微前傾,“房愛卿,其實你也別急著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凈。朕知道,滿朝文武介入奪嫡之爭的人多的是,絕對不止你們父子二人。以朕看來,如今我大唐朝廷,可謂是‘文武之官,各有托附;親戚之內,分為朋黨’,大臣們老早就都選好邊、站好隊了。房愛卿貴為百僚之首,應該比朕看得更清楚吧?” 房玄齡的額頭上早已是冷汗涔涔,卻又不敢伸手去擦,神情極是狼狽。 長孫無忌看在眼里,心中不覺生出陣陣快意。 其實他和房玄齡并沒有什么個人恩怨,反而有多年共事之誼——早在李世民跟隨高祖起兵打天下的時候,他們二人便是李世民最為倚重的左膀右臂,后來又在玄武門之變中一起輔佐李世民奪嫡繼位,一路走來也算和衷共濟、志同道合。然而,恰恰因為二人都是資格最老的功臣元勛,所以近來便暗暗形成了角力之勢。畢竟一山難容二虎,隨著大唐國力的日漸強盛,誰最終會成為貞觀一朝的首席宰相而名垂青史,就成了二人心中最大的念想。加之眼下又處在奪嫡的節骨眼上,長孫無忌一心想擁立李治,自然對擁護李泰的房玄齡父子心存敵意。今日皇帝借著討論士族之機突然對房玄齡發難,雖然令長孫無忌有些始料未及,但卻是他一直暗暗期盼的事情。 此刻,房玄齡已經不知如何答言,只好撲通一下跪伏在地,顫聲道:“臣細行不檢,教子無方,有負圣恩,實不堪為百僚之首,還請陛下恩準,即刻罷去臣之相職。”說完,雙手微顫地取下烏紗,然后端端正正地捧著,高高舉過頭頂。 岑文本沒想到這場廷議居然會引出這個結果,慌忙躬身道:“啟稟陛下,房相公雖細行不檢,然大節無虧,若遽然罷職,恐人心不安,還望陛下念其有功于朝,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罷職?朕說過要罷他職了嗎?”李世民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御榻上,“你也看見了,這是他房玄齡自己想撂挑子嘛,朕還在尋思怎么挽留他呢。” 房玄齡聞言,越發窘迫:“陛下,臣犯了大錯,不敢再貪戀祿位,只求早日致仕、閉門思過,萬望陛下成全!” “玄齡兄,”長孫無忌不咸不淡地發話了,“圣上是就事論事,又沒說要責罰你,你何必反應這么大,動輒就請辭呢?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嗎?” 房玄齡當然知道長孫無忌是在貓哭耗子,遂無聲冷笑,也不答言,只堅決地把烏紗又舉高了一些。 “房愛卿,你真的想回家閉門思過嗎?”李世民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