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你都瘸成這樣了,還嘴硬!”楚離桑瞪他,“你想害死大伙嗎?” 蕭君默只好笑笑閉嘴。 米滿倉一直盯著楚離桑手上的包裹:“你,可得,小,小心……” “放心啦,丟不了你的!”楚離桑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時候了還磨磨嘰嘰,真是要錢不要命的主!” 米滿倉嘿嘿一笑,這才背起蕭君默。三人快步走出了破廟,辯才剛好把馬牽了過來。四人各自騎上一匹,向后山馳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破廟前,一群舉著火把的捕吏正帶著百十個青壯村民從各個方向迅速逼近…… 李世民一夜未眠,睜著血紅的眼睛坐在兩儀殿中,聽著禁軍侍衛進進出出奏報,卻始終沒有辯才父女的消息,氣得掀翻了御案。等到禁軍在太極宮中折騰了一夜,次日又在禁苑內外實施了地毯式搜索,最后仍舊一無所獲,李世民才無奈地意識到:辯才父女跑了! 李世勣在四更時分得到了消息,慌忙起床,趕到宮中,與李安儼等禁軍將領一起組織搜捕,同時細細詢問了案情經過,隨即向李世民奏報:劫走辯才的宦官米滿倉及另兩名被誅的宦官都只是從犯,主謀另有其人;且此人膽大心細、武功高強、計劃周密,很可能是禁軍的人。 李世民立刻命禁軍清點人頭,結果很快就報了上來:除當晚被殺的禁軍士兵外,所有人員全部在崗。李世民沉吟半晌,忽然問李世勣:“你說主謀之人膽大心細、武功高強,難道不會是你玄甲衛的人嗎?” 李世勣一驚,當即回衙署清查,發現除了外派執行任務的人員之外,唯一失蹤的人竟然是蕭君默!李世勣萬萬不敢相信蕭君默會是這個劫走辯才父女的“主謀”,立刻把桓蝶衣找來,問她可知蕭君默去向。 桓蝶衣一開始還強作鎮定,不一會兒便眼眶泛紅。李世勣心中大驚,連忙屏退左右,質問她到底怎么回事。桓蝶衣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斷斷續續地講了事情經過,不過隱瞞了蕭君默等人最后的逃亡方向。 李世勣聽完,如遭電擊,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眉頭擰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是日午后,李世勣硬著頭皮入宮向李世民稟報,但只說蕭君默失蹤,不敢提及桓蝶衣。李世民聞言,也覺難以置信,馬上命李世勣查抄蕭宅。不料,玄甲衛的人趕到蕭宅時,卻見人去屋空,半個人影都沒有。他們當然不知道,蕭君默早在行動之前便給何崇九等下人仆傭全都發了遣散費,讓他們各自回鄉了。 如此一來,蕭君默的嫌疑越發坐實。李世民雷霆大怒,立刻下令發布海捕文書,并命人畫了辯才、楚離桑、蕭君默、米滿倉四人的畫像,命驛馬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傳發各道州縣。 藍田縣距長安不過七八十里,當地縣令日落前便接到了海捕文書。他不敢怠慢,立刻命所有捕吏全部出動,到下轄各村鎮走訪巡查,旋即在傍晚時分發現了可疑目標…… 發布海捕文書的同時,李世民也給李世勣下了死令,命他不惜一切代價將蕭君默等人捉拿歸案。李世勣誠惶誠恐,連聲請罪。李世民臉色鐵青,冷冷道:“蕭君默是你一手教出來的好徒兒,又是你最信任的屬下,如今竟然背叛朝廷,你自然是難辭其咎!不過,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際,朕暫且不治你的罪,就看你能否戴罪立功,給朕一個交代了。” 李世勣汗流浹背,連連磕頭謝恩,之后匆匆回到衙署,調集了十幾路人馬,沿長安通往四方的每一條驛道分頭追捕。桓蝶衣雖然身為隊正,卻被摒棄在了這次任務之外。她知道,舅父一來是擔心她的安全,二來也是怕她跟蕭君默的關系會影響抓捕行動。 桓蝶衣沒有去求李世勣,而是瞞著他偷偷出了城,來到了龍首原。 當她策馬立于昨夜站過的那片高崗之上,淚水便再次模糊了雙眼。她內心萬分矛盾,既想趕快找到蕭君默,又不知找到他以后該怎么辦。最后,她只能告訴自己:先找到人再說。 從龍首原往東,分別有三條寬闊平坦的驛道:東北方向,出蒲津關,可前往河東、河北;正東方向,出潼關,可前往洛州及中原一帶;東南方向,出武關,可下荊楚,前往長江中下游地區。 桓蝶衣極目四望,最終憑直覺選擇了東南方向,拍馬向原下馳去…… 李世勣忙了一天,回到府中,不見桓蝶衣,忙問夫人。夫人說桓蝶衣傍晚時候回來了一趟,匆匆打了一個包裹便又出門了,連晚飯都沒吃,問她要去哪兒,只說是出任務。李世勣聞言,苦笑了一下,沒再說什么。 孩子長大了,就只能由她去了。李世勣無奈地想,就像他萬萬沒料到蕭君默會去劫辯才一樣,他同樣無法阻止桓蝶衣去做她想做的事。恍惚間,他仿佛還能看到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正纏在他膝下,吵著讓他教他們武藝,可一轉眼,這兩個孩子便都已長大成人,有了他看不透、料不到的心思,也有了他們對自身命運的考慮和抉擇。對此,李世勣又能怎么辦呢? 除了在心里默默祈禱上蒼,讓它保佑這兩個孩子平安無事之外,李世勣只能望著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發出蒼涼一嘆。 山間小道,崎嶇難行,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蕭君默四人摸黑行走了一個多時辰,確定身后沒有追兵,才下馬歇息,點了一堆篝火,然后圍坐在一起,商量下一步行動。 “法師,”蕭君默道,“您既然選了武關方向,應該是想好去處了吧?” 辯才想了想,模棱兩可道:“貧僧是想到荊楚一帶,去見幾個老朋友。” 蕭君默點點頭:“既然如此,在下當陪同你們前往。” 辯才遲疑了一下:“蕭郎,你舍命救出我們父女,貧僧萬分感激,可眼下你傷勢不輕,還是……還是先找個安全的地方養傷吧。” 楚離桑看了父親一眼,感覺他雖然話說得好聽,其實卻是想甩掉蕭君默,心里老大不樂意,便道:“爹,你說得對,蕭郎對我們有救命之恩,咱們是該先陪他把傷養好,然后再上路。” 她故意在“陪他”二字上加重了語氣。辯才一聽,有些尷尬:“關鍵得看蕭郎自己是什么想法。” 蕭君默早已看出辯才的心思,便笑笑道:“既然法師急著要去找朋友,那在下跟著你們反而是個拖累。就照法師說的辦吧,我找個地方養傷,你們抓緊上路。” “不行!”楚離桑大聲道,“你傷得這么重,我們誰也不能丟下你。”說完便沖米滿倉眨了眨眼。米滿倉會意,忙道:“對,不,不能丟,丟下你。” “你還是去當你的富家翁吧。”蕭君默笑,“有多遠跑多遠,別被我給拖累了。” “你把滿倉當什么人了?”楚離桑白了他一眼,然后看著米滿倉,“滿倉可是很講義氣的人,他怎么可能丟下你不管呢,對不對滿倉?” 米滿倉被她一激,頓時挺了挺胸膛:“當,當然,我這人雖,雖說愛,愛錢,卻也重,重義。” 蕭君默聽著他們一唱一和,又看看辯才愁眉不展的樣子,知道自己沒必要開口,便笑笑不語了。楚離桑不悅地看著父親:“爹,你到底怎么想的?” 辯才回過神來,無奈一笑:“我的本意也是如此,萬事都要等蕭郎傷好了再說。只是,這荒山野嶺、人地兩生的,上哪兒找安全的地方養傷?” 楚離桑和米滿倉聞言,也都有些茫然,不約而同地看向蕭君默。 蕭君默略一思忖,心中便有了主意。 桓蝶衣連夜趕到藍田縣城北門的時候,恰好遇見羅彪帶著一隊玄甲衛正要出城。 “蝶衣?你怎么來了?”羅彪詫異。 “大將軍讓我來給你和弟兄們搭把手。”桓蝶衣道,“怎么,不待見我?” “哪能呢?”羅彪嘿嘿笑道,“有桓大美女做伴,這一路不就有趣多了嗎?我羅彪求之不得!” “你們怎么出城了?要去哪兒?”桓蝶衣沒心思跟他瞎扯。 “藍田縣令查到他們的蹤跡了,就在西北面的韓公坂。” 桓蝶衣一聽,立刻掉轉馬頭,鞭子一甩,朝西北方向疾馳而去。羅彪搖頭笑笑,帶著手下緊跟了上去。 約莫兩刻之后,桓蝶衣和羅彪站在了韓公坂那間破敗的土地廟內。一個藍田縣的捕頭把情況大致介紹了一下,結論很簡單:蕭君默一行在這廟里待過,然后從后山的一條小道跑了。 “那你們干嗎不追?”羅彪瞪眼。 捕頭賠著笑:“那條山道崎嶇難行,大白天都摔死過人,何況這黑燈瞎火的……” “怕走夜路還干什么捕頭?”羅彪罵道,“快走,給老子帶路!” 羅彪硬逼著捕吏們打上了十幾盞燈籠,快馬加鞭地走了半個多時辰,終于在山道旁發現了蕭君默等人歇腳的地方,地上明顯有燒過篝火的痕跡。 “從這條山道可以繞過藍田縣城嗎?”桓蝶衣問捕頭。 “已經繞過來了,咱們現在就在縣城南邊。” “這條道通往什么地方?” “那可就數不清了。前面那些山都有村子,到處都有岔道,山連著山,道連著道,卑職雖說是這兒土生土長的,也從沒弄清楚過。” 桓蝶衣眉頭微蹙,望著遠方黑黢黢的群山,頓時有些茫然。羅彪在一旁嘀咕:“這么大一片山,得找到什么時候?” “只要通知武關嚴防死守,別讓他們出關,總能找到。”桓蝶衣說完,又一馬當先地朝前馳去。捕頭慌忙打著燈籠緊隨其后。 “老大,”一個手下湊近羅彪,壞笑道,“瞧桓隊正這急不可耐的架勢,到底是抓逃犯呢還是追情郎呢?” 桓蝶衣喜歡蕭君默,在玄甲衛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閉上你的鳥嘴!”羅彪大眼一瞪,“再亂放臭屁,老子就把你嘴巴縫上!” 深夜,長安青龍坊的石橋下。 王弘義負手立在渠水旁,身后的暗處站著玄泉。 “又是蕭君默!”王弘義冷笑道,“看來這小子是跟咱們鉚上了。” “屬下有負重托,還請先生責罰。”玄泉依舊用一種經過掩飾的聲音說話。 王弘義沉默片刻,道:“責罰就免了,我知道,你已盡力。那兩位犧牲的弟兄,要好生撫恤。” “屬下明白。” “話說回來,蕭君默弄這么一出,倒也不見得是壞事。” “先生的意思是,他這么做,反而幫咱們守住了《蘭亭序》的秘密?” “正是。殺辯才是不得已的下策,他現在把辯才弄出來,其實是幫了咱們一個大忙。”王弘義轉過身來,“知不知道他們往哪個方向逃了?” “據最新情報,應該是武關方向。” “武關?”王弘義沉吟著,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很好!你要盯緊點,有任何進展隨時奏報。” “屬下遵命。” 王弘義在長安的宅子,位于青龍坊東北隅的五柳巷,離石橋不遠。宅子的位置很偏僻,青瓦灰墻,看上去毫不起眼,但占地面積很大,前后共有五進。這是王弘義十多年前買下的宅子,也是他在長安不為人知的主要據點之一。 將近子時,王弘義回到宅子,看見蘇錦瑟已經做好了消夜在等他。 蘇錦瑟這些日子都住在青龍坊,目的是照料王弘義的生活起居,盡些孝道。 她的親生父母當年都是王弘義的得力手下,可她剛一出生,父母便在一次行動中雙雙身亡,王弘義遂收養了她,從此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自小就派專人教她琴棋書畫、歌舞詩賦。幾年前王弘義要派女子到長安平康坊潛伏,蘇錦瑟便自告奮勇,執意要來。王弘義怕她被紈绔玷污,說什么也不同意,但蘇錦瑟卻一再堅持,說她只賣藝不賣身,吃不了虧。王弘義拗不過她,才勉強同意。 蘇錦瑟拉著王弘義在食案前坐下,給他舀了一碗羹湯:“爹,您嘗嘗,這是我親手做的冷蟾兒羹。” 王弘義笑著接過,舀起湯喝了一口,頓覺味道鮮美無比,不禁大贊:“錦瑟,你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有女如此,為父夫復何求啊!” 蘇錦瑟也開心地笑了:“爹要是喜歡,女兒天天給您做。” “你要是天天在這兒給我做湯,魏王豈不是要吃醋?” “爹,您怎么說話呢?”蘇錦瑟嬌嗔道,“我又不是他什么人,他吃哪門子醋?” 王弘義微微一笑:“錦瑟,說到這兒,爹有一句話得提醒你,跟魏王在一起,只可逢場作戲,切勿動真情,知道嗎?” 蘇錦瑟一怔:“爹為何忽然說這種話?” “因為,魏王只是咱們過河的一座橋,一旦到了對岸,橋也就沒用了。既如此,你又豈可對他托付終身?”王弘義的口氣有些冷。 蘇錦瑟驚詫:“爹,您不是一直說魏王博學多識、聰明能干,是所有皇子中最有資格成為儲君的嗎?” “沒錯。” “您不是還說過,要全力輔佐他奪嫡繼位嗎?” “是的。” “那您剛才……” “錦瑟,看來爹有必要跟你交底了。爹的確看好魏王,也想扶持他繼承皇位,但這些都只是手段,不是爹的最終目的。” “那您的目的是什么?” 王弘義看著她,目光忽然變得森冷:“復仇。” “復仇?”蘇錦瑟悚然一驚,“您要對誰復仇?” “你暫時沒必要知道,只需記住,別對魏王動心即可。” 蘇錦瑟神色一黯,低下了頭。 王弘義眉頭微蹙:“你不會是已經動了心吧?” 蘇錦瑟抬起頭來,勉強笑道:“看您說哪兒去了,女兒跟他交往,本來便是奉您之命,又不是出于兒女之情,哪有可能對他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