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且慢且慢!”蕭君默揚了揚手里的卷宗,“我有活干了,可沒空陪你。” “什么活?我看看。”桓蝶衣伸手就要去拿。蕭君默趕緊躲掉:“事關機密,無可奉告,要問問師傅去。” 桓蝶衣氣得瞪了他一眼。 蕭君默笑了笑:“要看也成,那你得跟我說說,你這一趟都有什么見聞。”他其實一看到桓蝶衣就想打聽楚離桑了,只是怕她多心,只好繞了個圈子。 桓蝶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想打聽什么?” “我不想打聽什么,就是聽你隨便說說。” “騙人!”桓蝶衣道,“我知道,你是想打聽伊闕那個小美人吧?” 女人的直覺真是可怕!蕭君默想著,只好裝糊涂:“什么美人?” “別裝蒜!老實交代,你跟那個楚離桑是不是有點什么?” “有什么?你這話簡直莫名其妙!” “我看得出來,那個小美人對你有意思。” 天哪!這都能看得出來?!蕭君默心里有些慌了,強作鎮定道:“你別瞎說,楚離桑現在是朝廷欽犯,你這么說不是害我嗎?” “要不是對你有意思,她怎么會說要來長安找你呢?” 蕭君默一怔:“她真這么說了?” 桓蝶衣眉頭一皺:“被我說中了吧?看來你對她也有意思。” “冤枉!”蕭君默大聲道,“我是被你的話繞進去了,她跟我毫無關系,來找我干嗎?” “她說要來找你算賬。” “這不就對了嘛。”蕭君默道,“我抓了她爹,她恨我,所以她要找我算賬。要說她對我有意思,也只能是這個意思。” “這可不一定,女人的話往往是反著說的。”桓蝶衣道,“她嘴上說恨你,其實心里就是喜歡你的意思。” 蕭君默哭笑不得:“行了行了,你饒了我吧,我得趕緊干活去了,要不師傅準會罵我。”說著撒開雙腿,忙不迭地跑遠了,一副落荒而逃的樣子。 桓蝶衣哼了一聲,跺了跺腳。 蕭君默走進刑房的時候,看見劉蘭成的兩只手被鐵鏈高高吊起,渾身上下傷痕累累,腦袋耷拉著,似乎已昏死過去。羅彪等三四名玄甲衛光著膀子,汗流浹背,坐在一旁呼呼喘氣,顯然連他們都打累了。 看見蕭君默,眾人趕緊起身行禮。蕭君默擺擺手:“怎么樣了?” “這家伙就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羅彪抹了一把汗,“什么都不說,可把弟兄們累壞了!” 蕭君默看著劉蘭成奄奄一息的樣子,道:“把他放下來,傷口處理一下,再去弄幾樣好菜過來。” 劉蘭成聞言,居然抬起眼皮瞥了蕭君默一眼。 羅彪一怔:“您是說真的?” 蕭君默仿佛沒有聽見,又道:“再問問他,喜歡喝什么酒,趕緊去給他買。” “這位兄弟夠意思!”劉蘭成居然口齒不清地說了一句。 “我做人一向夠意思。”蕭君默笑著坐了下來,“剛好飯點也到了,今晚我就陪你喝幾盅,咱們好好聊聊。” 羅彪等人都愣在那兒,還沒反應過來。 劉蘭成往地上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瞪著羅彪道:“老子要喝郎官清,快去買!” 羅彪大怒,cao起鞭子又要沖上去。 “羅彪,你還嫌自己不夠累嗎?”蕭君默淡淡道,“照我說的做,做完了跟弟兄們都下去歇著。” 夜幕降臨,皇城東南隅的太廟被籠罩在沉沉夜色之中。 一隊值夜的武候衛沿著太廟的北墻走來,經過十字街口,向西邊走去。 片刻后,從安上門街北面迅速走來一個身影。此人通身黑甲,在夜色中幾乎咫尺莫辨。他走到安上門街的十字路口時,突然向左一拐,然后貼著太廟北墻一路向東急行。看樣子,此人很熟悉武候衛的巡邏時間和規律,所以能輕易避開巡邏隊。 約莫疾走了一炷香工夫,這個黑甲人大致判斷了一下所在的位置,然后放慢腳步,心里開始默數右手邊的梧桐樹,數到第九棵時,他停住了腳步。 這里距第十棵梧桐樹大約兩丈遠。黑甲人前后觀察了一下,確定周遭一個人都沒有,才清了清嗓子,低聲念了一句:“雖無絲與竹。” 黑暗中什么回應都沒有。 黑甲人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才聽到前方傳來了一句回話:“玄泉有清聲。”聲音低沉喑啞,顯然經過了刻意掩飾。然后,一個黑影從第十棵梧桐樹后繞了出來,卻停在原地。 黑甲人躬身一揖:“見過玄泉先生。” “你來遲了。” 兩人之間的距離恰到好處,既保證可以聽見彼此說話,又不至于看清彼此面目。 黑甲人忙道:“對不起先生,方才……方才屬下被派去買郎官清了。” “郎官清?” “是的先生,蕭君默一來就說要請劉蘭成喝酒,姓劉的又指名要喝蝦蟆陵酒肆的郎官清,所以屬下就……” 玄泉一抬手,制止了他的啰唆,沉聲道:“找機會,把這個東西交給劉蘭成。”說著,從袖中掏出了什么。 黑甲人下意識要走過去,忽然想到規矩,趕緊止步。 一陣夜風吹來,梧桐樹葉沙沙作響,玄泉就在樹葉聲中悄然轉身,隱入了黑暗之中。黑甲人又照規矩等了一會兒,才走到第十棵梧桐樹旁,蹲下摸索了一陣,找到了一顆蠟丸。 黑甲人把蠟丸掰碎,看見里面藏著一卷小紙條。紙條展開,有一指來寬,兩寸多長。黑甲人離開樹蔭,借著朦朧的月光,依稀看見上面用工筆小楷寫著十來個字。 黑甲人在月光中抬起頭來,赫然正是于二喜。 刑房內,蕭君默和劉蘭成隔著同一張食案對面坐著,案上擺滿菜肴。 于二喜站在一旁,提著一只漆制酒壺,要幫二人斟酒,那張小紙條就夾在他右手的無名指和小指之間。 蕭君默一抬手止住他:“不必了,我來。” 于二喜一怔,忙道:“怎么能讓將軍斟酒呢?還是讓屬下來吧。” 蕭君默冷冷地看著他,不想再說第二遍。 于二喜尷尬,連忙把酒壺放下,同時松開右手的指頭,那卷小紙條旋即掉在劉蘭成的腿邊,但劉蘭成渾然不覺。 “劉都督,這是正宗蝦蟆陵酒肆的郎官清,你可得細細品嘗,別辜負了我們蕭將軍一番好意。”于二喜說著,給了劉蘭成一個眼色。劉蘭成順著他的目光往地上一瞥,看見了紙條,隨即把腿張開一些,擋住了紙條。 “二喜,你是不是買一趟酒就醉了?”蕭君默道。 “沒有沒有,將軍說笑了。” “既然沒有,何故多話?” “對不起將軍,屬下這就走,你們慢用,你們慢用。”于二喜賠著笑,趕緊退了出去。 蕭君默提起酒壺,給自己的酒盅斟滿,然后端起酒盅抿了一小口,卻不給劉蘭成斟酒。劉蘭成不悅道:“蕭君默,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 “怎么,劉都督看我喝,嘴就饞了?”蕭君默笑道。 “你在耍老子是不是?”劉蘭成怒了。 “劉都督少安毋躁。”蕭君默依舊笑道,“我不是不讓你喝,而是要等一等。” “等什么?” “等一炷香之后,如果我沒有七竅流血,才敢給你斟酒。” 蕭君默說得云淡風輕,劉蘭成卻早已臉色大變:“你是怕有人下毒?” “不可不防。”蕭君默道,“雖說玄甲衛已經是長安城最安全的地方了,但還是小心為上。” “要試毒,大可以找一個人來,或者找一條狗來,何必你親自上陣?” “找個人或找條狗,就顯得我沒有誠意了。”蕭君默笑道,“都督放心,就算酒里真有毒,方才那一小口,也不足以致命,頂多讓我躺上幾天。” “你為了顯示你的誠意,就甘愿為我這個階下囚試毒?”劉蘭成頗感意外。 “美酒當前,談什么囚不囚?”蕭君默真誠地道,“都督若真拿我當朋友,就不要再講這種話。” 劉蘭成看著他,目光中不覺流露出些許感激和敬佩。 東宮。夜色漆黑,幾名宦官提著燈籠在前引路,后面緊跟著一個身穿道袍、體形瘦高的道士。 一行人腳步匆匆,接近麗正殿大門的時候,殿前臺階上信步走下一人,正是李元昌。 李元昌迎著道士走過來,看見對方的樣貌后,不禁莞爾:“侯尚書,你穿上這身道服,端的是一派仙風道骨啊!趕明兒咱們也上終南山開個道場煉幾爐丹怎么樣?” “道士”走到李元昌面前,赫然正是吏部尚書侯君集。 侯君集淡淡一笑:“終南山是落拓失意者待的地方,連老夫都嫌冷清,王爺正當盛年,又怎么舍得這萬丈紅塵呢?” 李元昌笑道:“我只說煉丹,又沒說出家,侯尚書未免太敏感了吧?” “老夫這兩年都很敏感,所以王爺和我說話要小心。” 李元昌一怔,旋即大笑了兩聲:“侯尚書雖然脫了官服,這赫赫官威可是絲毫未減哪!” “在王爺面前,老夫豈敢談什么官威?”侯君集訕訕道,“再大的官,不也是拜你們李家所賜嗎?老夫惶恐都來不及,哪敢逞什么官威?” “尚書此言差矣!”李元昌收起笑容,“您的官是皇兄賜的,可皇兄是皇兄,我是我,不是一回事,請尚書別混為一談。” “當然不是一回事!”侯君集笑笑,“否則老夫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易容換服夜闖東宮?這不等于找死嗎?” “尚書今夜是來找富貴的,莫說死字!”李元昌做了個請的手勢,“請吧,太子殿下該等急了。” 酒過三巡,劉蘭成明顯已有幾分醉意。 短短半個時辰內,蕭君默輕輕松松幾番問話,劉蘭成就已經把他怎么拿楊秉均的錢,又怎么幫楊秉均到朝廷跑官要官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說了。 當然,劉蘭成并不是在酒醉的狀態下招供。相反,他頭腦很清醒。他知道,皇帝既然已經抓了他,他這些劣跡終究無法隱藏,遲早得坦白。但是,他寧可喝著美酒,痛痛快快把這些事情說出來,也不愿在嚴刑拷打下被人逼問出來。 簡言之,蕭君默非常了解他這個人的性格,所以使用了最簡單卻最有效的辦法。就憑這一點,劉蘭成就佩服眼前這個年輕人。 “蕭將軍,今晚陪我喝這頓酒之前,你沒少做功課了解我這個人吧?”劉蘭成睜著惺忪醉眼道。 蕭君默一笑:“都督真是明白人,什么都瞞不過你。” 確實,走進刑房之前,蕭君默已經仔細調閱了他的全部檔案和履歷,還走訪了幾位他在朝中的熟人。說起來,這個劉蘭成也很不簡單,純粹的寒門庶族出身,卻憑其勇猛無畏和刻苦勤勉的精神,在唐朝的統一戰爭中屢立軍功,從一名普通士兵一步步干到了三品都督。相比于那些憑借家世門第身居高位的權貴子弟,蕭君默無疑只敬佩這種人。只可惜他太過貪財,不滿足于朝廷給的俸祿,便貪贓納賄,幫人跑官買官,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你這個年輕人,前途無量!”劉蘭成看著他,豎起大拇指道。 “怎么講?” “你聰明、細心,又有膽有識,將來肯定官運亨通!” “官運亨通靠的不是這些吧?”蕭君默笑道,“自古以來,好像都是都督和楊秉均這種路子,官運更為亨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