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憑著豐富的辦案經驗,蕭君默很快便有了答案:在永興坊的東部,必定有某個地方是魏徵與手下的秘密聯絡點。蕭君默相信,魏徵繞路的目的,一定是想接收那個聯絡點向他發出的信號,一旦看見約定的信號,魏徵肯定會在那里停下來,與手下接頭。 就在蕭君默這么想著的時候,馬車又往前走了一段,忽然靠著路邊慢慢停了下來。 蕭君默心念一動,立刻抬眼望去,只見魏徵的馬車停在了一家名為“忘川”的茶樓門前。蕭君默立刻回想起來,三天前,天氣晴朗,魏徵的馬車跑得很快,卻在這個地方放慢了速度,片刻后才繼續朝東馳去。 很顯然,那一天,魏徵沒有看見信號,而今天,信號出現了! 蕭君默拍打著毛驢快步前行,目光犀利地把整個茶樓的臨街一面全部掃了一遍。很快,他便發現了意料之中的東西:在茶樓二樓的一整排窗口處,大多數窗臺都擺著樹木盆栽,唯獨東邊第一間雅室的窗臺處,赫然擺著一盆醒目的山石! 毫無疑問,魏徵正是看見這盆山石才停下的。 此刻,魏徵緩緩步下馬車,被兩個茶樓伙計殷勤地扶了進去。蕭君默把毛驢系在一根樹干上,也不緊不慢地跟進了茶樓,找了個偏僻角落坐下,要了一碗現成煮好的茶。 蕭君默用眼角的余光,瞥見魏徵慢慢走上樓梯,然后走進了東邊第一間雅室中。 倘若父親那一夜不是急于要送出情報的話,蕭君默想,他第二天一定是來此處跟魏徵接頭的。這么想著,蕭君默眼前恍若出現了父親的身影。他仿佛看見清癯儒雅、衣袂飄然的父親緩步走進茶樓門口,眉間似乎凝結著一股拂不去的憂郁,但目光中卻自有一種浩然坦蕩的神采……不知不覺間,蕭君默的眼睛模糊了,而父親的身影就此消失不見。 意識到自己失態,蕭君默趕緊偏過頭去,擦了擦眼。好在此時天色尚早,茶樓里客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著,也沒人在意他。 一碗深黃色的茶水端了上來,冒著絲絲熱氣。這種現成的茶水要比在雅室中自煮的茶便宜許多,口味當然好不到哪里去。 蕭君默端起茶抿了一口,不禁微微皺眉。 就在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大踏步走了進來,眼神犀利地掃了大堂一圈。蕭君默本來剛要放下茶碗,趕緊低頭繼續喝茶,用茶碗擋住了大半邊臉。 男子快速掃視一遍后,未發現有何異常,便快步走上了樓梯。 蕭君默覺得此人非常面熟,肯定在朝中任職,卻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而他的背影和走路的姿勢,更讓蕭君默覺得眼熟。 突然間,蕭君默眼前閃過一個畫面——甘棠驛西邊麻櫟樹林中的那個黑衣人! 恰在此刻,男子微微低頭咳嗽了一聲。 沒錯,咳嗽聲也一樣,就是他! 至此,所有零散的環節終于形成了一個閉合的鏈條:父親從魏王府盜取了辯才情報,夤夜送到了魏徵手上;魏徵立刻派遣了這個男子,在陜州甘棠驛對他進行了攔截。也就是說,父親也是朝中這支神秘勢力的成員,而魏徵很可能便是這支勢力的首領! 此時,男子敲響了東邊第一間雅室的門,然后壓低聲音說了句什么。 盡管聲音很輕,但蕭君默還是憑借長期練就的敏銳聽力,聽到了他說的五個字:望巖愧脫屣。 蕭君默驀然一驚。 不用去聽魏徵在房中答了什么,蕭君默也知道下一句是:臨川謝揭竿。 蕭君默之所以這么肯定,是因為這幾天他早就把《蘭亭集》中的每一首詩都背得滾瓜爛熟了,而剛才這兩句,便出自蘭亭會中一位賓客的詩作。該詩的全文是:三春陶和氣,萬物齊一歡。明后欣時豐,駕言映清瀾。 亹亹德音暢,蕭蕭遺世難。望巖愧脫屣,臨川謝揭竿。 這首五言詩的作者,是王羲之的屬下、時任會稽郡功曹的魏滂。 又是《蘭亭集》!此刻這句暗號,不但與“冥藏先生”的那句接頭暗號同出一源,而且以詩中文句為暗號的這種做法也是如出一轍。 這些都是巧合嗎? 當然不可能! 蕭君默心念電轉,立刻意識到——以冥藏為首的這支江湖勢力,與以魏徵為首的這支朝中勢力,二者勢必息息相關,甚至完全有可能隸屬于同一支更大的勢力,或者說同屬于一個更大的秘密組織! 如此大膽的推斷,不禁讓蕭君默自己倒抽了一口涼氣。 假如這些推斷是正確的,那么這個秘密組織的存在,無疑對大唐的江山社稷構成了極為嚴重的威脅。倘若這個組織有何叵測居心,那么它一旦發難,勢必在整個大唐天下掀起一場前所未有的血雨腥風! 蕭君默越想越是心驚,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掌心也隱隱沁出汗水。 必須馬上將這一切向大將軍和皇帝稟報,刻不容緩! 蕭君默猛地站起身來。 然而,就在他剛剛起身的時候,一個無比冷靜的聲音卻在他的心中驟然響起:你想好了嗎?你確定去稟報是對的嗎?你別忘了,你父親正是這個秘密組織的一員,而且盜取了有關辯才的情報,導致了甘棠驛的那場劫殺。假如你把這一切稟報給皇帝,你父親能逃脫謀反的罪名嗎?你自己不會遭到株連嗎?即使皇帝以你舉報有功免除你的死罪,但是你能擺脫賣父求榮的惡名嗎?即使世上的人們能夠諒解你,認為你是替社稷蒼生著想,可你的良心能原諒你自己嗎?百年之后,你又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父親?! 蕭君默頹然坐了回去,額角冷汗涔涔。 茶樓的伙計注意到了他的異常,不禁往他這邊多瞟了幾眼。 意識到再待下去必然會露出破綻,蕭君默趕緊掏出幾枚銅錢扔在食案上,匆匆走出了忘川茶樓。 雨下大了,天色一片灰暗。 蕭君默騎上毛驢,沖進雨中,同時一把扯掉臉上的“胡須”,猛地仰起頭,任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又任憑它們順著自己的臉頰恣意流淌…… 茶樓雅室中,魏徵和李安儼對坐著,室內的氣氛安靜得近乎凝固。 李安儼一回京,肺部舊疾便嚴重復發,不得不臥床數日,拖到今天才來向魏徵復命。適才,他已經把甘棠驛事件的經過做了詳細稟報,并連連自責,一再向魏徵請罪。魏徵苦笑,說你已盡力,何罪之有?然后命他好生撫恤那些死去的弟兄,自己靜心養病,其他事不必多想。 二人沉默良久,魏徵才提了一個話頭:“那日鶴年送來辯才消息后,便和我斷了聯絡,我派人打探過,他已多日未去魏王府,也沒回家。此事十分蹊蹺,我甚感不安!” 李安儼驀然一驚:“怎會如此?難道一點消息都沒有嗎?” 魏徵搖搖頭:“毫無消息。” “咱們的弟兄,也沒人見過他?” 魏徵又搖搖頭。 李安儼眉頭緊鎖:“這就奇了……” “我很不想得出這個結論,但又沒有別的解釋。”魏徵長嘆一聲,“我擔心,鶴年他……已然遭遇不測!” “莫非是他暴露了,被魏王下了毒手?” “恐怕是這樣。”魏徵道,“數日前,魏王安插在東宮的一個細作,叫小翠,也無故失蹤了,幾乎與鶴年同時。我懷疑,正是魏王識破了我和太子的反間計,所以一邊下手除掉了小翠,一邊對鶴年……” “會不會是魏王將他秘密關押了?” “我也猜到了這一點。但依鶴年的性子,寧可自盡,也絕不會受辱,更不會說出魏王想聽的任何一個字!所以……”魏徵說不下去了,眼眶已微微泛紅。 李安儼黯然:“都怪我!鶴年拿命換回了情報,我卻無功而返……” 魏徵擺擺手:“不必再自責了,現在說這些已然無益。” “先生,要不,咱們做個計劃,再把辯才劫出來?” 魏徵苦笑:“人已在圣上手里,再劫出來談何容易?” “先生,我既然在圣上身邊當值,機會還是很大的!”李安儼忽然有些興奮,“只要咱們妥善地做一個計劃……” “不要再說了!”魏徵冷冷地盯著他,“為這件事,鶴年已經搭上了性命,我不想任何人再步他后塵!” 李安儼嘴唇嚅動了一下,還想說什么,但終究沒有出聲。 蕭君默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地回到家時,看見身著便裝的桓蝶衣正叉腰站在門廊下,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他。 “阿……嚏!”直到換了一身干凈衣裳,從臥房出來,蕭君默還是噴嚏連連。 衣服好換,頭發卻不容易干,蕭君默拿著條麻布面巾用力搓揉一頭披散的長發。桓蝶衣幫他點了一個火盆,叫他過去烘烘。蕭君默剛一湊過去,一不留神頭發差點被炭火點著,嚇得趕緊跳開。 “瞧你,笨手笨腳的!”桓蝶衣白了他一眼,搶過他手里的麻巾,用力幫他擦了起來,“坐下,你那么高我怎么擦?” 蕭君默嘿嘿一笑,坐了下來,閉上眼睛任她擦。 “蝶衣,你來得正好,圣上賜給我好多緞子,我又用不上,你拿些去做衣裳吧。” “你不是把緞子都送到那些殉職弟兄家里了嗎?” “圣上去年賞的,還剩好多呢。” “你自個兒留著吧,我又難得穿一回。” “我覺得,你還是穿姑娘家的衣服好看。” 桓蝶衣微微一喜,卻故意一嗔:“誰要你看了?我以后偏不穿,就穿玄甲衛的衣服!” “隨你吧,反正你穿什么都好看。” 桓蝶衣又是一喜,嘴里卻仍道:“我看你就是有口無心,漫說好話哄人的。” “這你可冤枉我了,我這人從不說言不由衷的話。” “不對吧?玄甲衛兩千多號弟兄,我看就數你最會騙人!” “這話從何說起?”蕭君默不禁睜開了眼睛。 “你要不是最會騙人,怎么能把辯才騙回京城?” 蕭君默一怔,苦笑了一下:“那是職責所在,身不由己,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也得有騙人的本事呀,否則硬要裝也裝不來吧?” 蕭君默無奈,索性又閉上眼睛:“隨你怎么說吧,反正我問心無愧。”不知道為什么,桓蝶衣一提起這個話頭,他的眼前就出現了楚離桑的身影,也不知她現在怎么樣了。本來蕭君默就對她心懷歉疚,加上她母親又在甘棠驛罹難,蕭君默心里就更不好受了。 “說你是騙子絕沒冤枉你,你連我都騙!” “我怎么騙你了?” “你那天不是說,伯父下落的事,不管查到什么都會告訴我嗎?” “我現在……暫時還沒查出什么。” 桓蝶衣不悅,把麻巾往他臉上一扔:“當著面你又撒謊了!要是真沒查到什么,你跟蹤魏徵干嗎?” 蕭君默語塞,半晌才道:“我不告訴你,是怕你擔心。” “你不告訴我,我不是更擔心?!”桓蝶衣跺了跺腳,“你那天還說隨時會找我幫忙,結果呢,找了羅彪他們幾十號弟兄去監視魏徵,可就是不找我!” “好了好了,是我不對,消消氣。”蕭君默賠笑臉,“那種粗活,我怎么舍得讓你去干?” “嘴里說得好聽,我看你就是瞧不起我,總認為我沒你們男人能干!” “我絕對沒這么想!在我眼中,你就是平陽公主第二,長安城里絕無僅有的巾幗英雄、女中豪杰!羅彪他們算什么,幾十個羅彪綁在一起也比不上你!” 桓蝶衣聽得心里美滋滋的,終于破顏一笑:“空口白牙不算數,你說,派什么任務給我?” 蕭君默一想,忽然有了主意:“你等等,我畫張像給你看。”說著取過紙筆,伏案畫了起來,片刻之后,便用簡潔流暢的線條勾勒出了李安儼的臉部輪廓和五官,形雖簡略卻異常傳神。 “幫我查查,此人是誰,在朝中官居何職。”蕭君默把畫像遞過去。 桓蝶衣接過一看,不屑地笑道:“這還用查嗎?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你認得他?”蕭君默一喜。 “當然認得!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專門負責圣上的宿衛和宮禁安全。” 蕭君默這才恍然想起李安儼這個人,不禁暗罵自己的記性。緊接著,他心里悚然一驚,差點叫出聲來——專門負責皇帝人身安全的禁軍將領竟然是秘密組織成員,那皇帝的安全從何談起?假如此人要挾持皇帝或干脆弒君,豈不是易如反掌?! 見他忽然呆住了,桓蝶衣狐疑道:“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