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老奴領旨。” 李世民一口氣說完,眼中射出了一道威嚴而冷冽的光芒。 要追查父親的下落,肯定得從他二月二十六日深夜的行蹤入手。 蕭君默趕在暮鼓擂響之前,到武候衛的衙署走了一圈,查訪了一些朋友,便徹底弄清了父親那一夜的大致行蹤。 當夜,先后有三隊武候衛的巡邏隊遭遇了蕭鶴年:第一隊,是在西市的東北角,此時蕭鶴年從延康坊的魏王府出來后,大致走了兩個坊區,然后在此右拐向東行去;第二隊,是在皇城朱雀門前,此時蕭鶴年在朱雀橫街上自西向東而行;第三隊,是在皇城東面的景風門與永興坊西門之間,蕭鶴年的蹤影大致在此消失,此后便再無其他武候衛看見他了。 這一天暮色降臨、夜禁開始后,蕭君默策馬重走了一遍父親那一夜走過的路。 蕭君默騎得很快,模擬父親當夜急著要送出情報的心情。然后他一路上也遭遇了幾隊巡夜的武候衛,蕭君默出示玄甲衛腰牌,隨后繼續前行。大約用了兩刻的時間后,蕭君默到達了永興坊的西門。 基本上可以確定,父親要呈交情報的那個對象,就住在永興坊。 蕭君默敲開了坊門,找到了當地坊正,詢問二月二十六日深夜至次日晨鼓之前,有沒有人從西門進入此坊。坊正回憶了一下,很確定地說沒有。 蕭君默大為詫異:“已經是七八天前的事情了,你為何如此確定?” 坊正一笑:“因為幾乎沒有人會半夜來敲坊門。在下當了二十多年的坊正,總共也就兩回,所以不要說七八天前了,就算是七八年前,在下也可以回答將軍。” 蕭君默聞言,不禁啞然失笑。 其實這個道理非常簡單,可自己卻一時間糊涂了。看來,焦躁不安的心情足以障蔽人的心智!自己急于要查清父親的下落及其所為之事,以至心浮氣躁,連最普通的判斷力都失去了。思慮及此,蕭君默不禁連聲提醒自己,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沉著冷靜。 辭別坊正之后,蕭君默又從西門出來,慢慢策馬向北而行。 父親的行蹤就是在這里消失的,可他又沒有從西門進入永興坊,那他到底上哪兒去了呢?難道他從景風門進入皇城了? 由于適才調整了心情,所以此刻蕭君默心思明澈,馬上就推翻了這個結論。因為皇城中就是百官衙署,夜里當值的官員很多,而父親當夜所為又是極其隱秘之事,所以不大可能冒著被眾多官員目睹的風險,貿然進入皇城送情報,這太愚蠢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蕭君默忽然想到了一點:其實不從坊門也可以進入坊區,因為三品以上官員都可以把府門開在坊墻上! 一想到這里,蕭君默不禁有些興奮,同時又暗罵了自己一下——如此簡單明了的事實,居然繞了這么一大圈才想起來! 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朝中有哪些三品以上高官,就住在這個永興坊的西邊? 許多人名從蕭君默腦中飛速閃過,又因為各種情況被他一一排除:有些人的府邸并不在此坊,是他記憶有誤;有些雖然住在這里,但品級不夠;還有的雖然品級夠,也住此坊,但府邸并不在西邊,而是在其他方位。 當所有不可能的名字被一一剔除,一個符合所有條件的名字便跳了出來,猛然凸顯在他的腦海中。 是他?! 就在蕭君默靈感突現的這個瞬間,他無意中一抬頭,就看見不遠處的坊墻上出現了一個宅門,那個宅門的門匾上赫然寫著兩個字:魏府。 剎那間,蕭君默被自己最終找到的這個答案驚呆了。 “我都安排好了,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東宮麗正殿中,漢王李元昌一臉得意地對李承乾道。 “玩這種把戲,你不覺得很幼稚嗎?”李承乾不以為然。 自從數日前皇帝正式下詔,命魏王入居武德殿,李承乾頓然覺得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這些日子,不僅東宮的各種賞賜用度都不如魏王,而且父皇召見他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仿佛忘記了他這個太子的存在,就連文武百官看他的目光也大大不同以往,似乎覺得他這個儲君已經名存實亡了。與此相反,越來越多的權貴子弟紛紛靠向了魏王,而這些人的背后,顯然都是朝中的高官重臣。他們自己不便出面向魏王示好,便讓子弟與其交結,似乎也都認定了魏王遲早有一天會正位東宮。 李承乾這才意識到,魏徵說得沒錯,李泰果然是一頭惡狼!讓他登上武德殿這座山頭,呼朋引伴,對月長嚎,果然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 然而,當李承乾向魏徵求取對策的時候,魏徵卻始終只有兩個字:隱忍。 魏徵說,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安忍不動,盡管讓魏王去春風得意好了,因為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 李承乾聽了,也只好按魏徵所言,隱忍不動,以不變應萬變。 然而,李元昌卻極力反對。他說這么做只能任人宰割。李承乾不悅,說那你認為該怎么辦,有本事你拿個法子出來!李元昌被他這么一激,隨后就消失了幾天不見人影,直到這一晚才神神道道地來到東宮,附在李承乾耳旁說了他的辦法。 李承乾乍一聽,頗有些嗤之以鼻。李元昌卻信誓旦旦,說此法肯定能奏效。此刻,當李承乾再次表露輕蔑之意時,李元昌不樂意了:“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那你想怎么樣,總不能現在就勒兵入宮吧?” 李元昌本以為說句重話,會把李承乾嚇住,不料他卻投來冷冷一瞥:“別以為我不敢!把我逼急了,我什么都干得出來!” 這下反倒是李元昌怵了,他一哆嗦,道:“你可別沖動,咱們現在還沒那實力。” “現在是沒有,但馬上就會有了!” “你指什么?”李元昌不解。 “昨日,侯君集已經托人傳話了,想跟我聯手。” “吏部尚書侯君集?”李元昌低頭思忖,“此人行伍出身,也是開國功臣,在朝中的勢力倒是不小,文臣武將都有他的人。不過,他怎么會在這種時候找上你?” 李承乾一聽這話味道不對,斜著眼看他:“什么叫‘這種時候’?他怎么就不能找我了?聽你這話的意思,我現在就活該倒霉,誰都不該理我了是吧?” “沒,我不是這意思。”李元昌雙手直搖,“我是說人心隔肚皮,現在朝局這么復雜,誰知道他是不是不懷好意?咱們得揣摩一下他的動機。” “他的動機很簡單,他恨魏王。” “為何?” “兩年前他率部平定高昌,私吞了高昌王的珍寶,回來就被人告發了,還坐了幾個月大牢。你猜,當時是誰告發的他?” “莫非……是魏王?” 李承乾點頭。 “魏王干嗎要這么做?” 李承乾冷冷一笑:“在父皇和百官面前討好賣乖唄!借此顯示他是一個多么剛正嚴明的親王,又是一個多么懂得維護朝廷綱紀、幫父皇分憂的好兒子!” 李元昌恍然,旋即一笑:“為此不惜招怨樹敵,也不知這魏王怎么想的。” “凡事都有代價,有一利必有一弊,總不能什么好處都讓他占了。” “這倒也是。”李元昌點點頭,想到什么,“這話題扯遠了。我剛才說的事,你倒是給個話呀,干還是不干?” “隨你吧。”李承乾拂了下袖子,“要干也成,好歹弄他一下,出口惡氣!不過告訴你的人,千萬小心,可別讓人給逮住。” 李元昌嘿嘿一笑:“這就不用你cao心了。” 蕭君默領著羅彪等七八個弟兄,把皇帝賞賜給他的五百匹綢緞和三千緡銅錢分成十二份,挨個送給了那殉職的十二名弟兄的家人,順便祭拜了他們。隨后,他帶眾人來到長安著名的蝦蟆陵郎官清酒肆,一來是犒勞眾弟兄,二來也是為無力替他們爭取官職而致歉。 “頭兒,你這么說就埋汰兄弟們了。”酒過三巡,已然微醺的羅彪粗著嗓子道,“大伙心甘情愿跟著你干,豈是貪圖那點功名?是因為老大你做人仗義!再說了,我們這些人,家里頭都是種田的、打鐵的、殺豬的,生下來就是賤命一條,這輩子混成這樣已經知足了,對功名利祿早就死了心!” 其他弟兄也紛紛附和,都說他們的命不值錢,只要能跟著蕭君默干,掉腦袋也無怨無悔。 蕭君默頗為感動,端起酒盅敬了眾人,然后一口喝干,朗聲道:“弟兄們也不必妄自菲薄,出身不好又如何?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男兒立身,憑的是真本事。要我說,你們都是真男兒,比那些空腹高心、卑劣無能的權貴子弟強多了!” “話是這么說,可這世道,就只認出身,有本事的不如會投胎的!”羅彪打了個酒嗝,“從古到今,哪朝哪代不這樣?古人那話怎么說來著,什么‘如泥如雞’的?” “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蕭君默淡淡苦笑,接過話頭。 “對,就這話!” 眾人聞言,也不禁搖頭苦笑。 這句話出自東漢末年的民謠,原話前面還有一句:“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兩漢的選官制度主要是“察舉制”,即由地方官對當地民眾進行考察,以品行為標準,以鄉評為根據,把人才選拔出來,向中央舉薦。“秀才”“孝廉”指的就是被選舉的有學問、品行好的人才。察舉制從漢文帝開始施行,一直沿用到東漢末年,其本意是消滅特權、破除世襲,不料后來又造成了新的特權階層和變相世襲。到了東漢末年,察舉制更是流弊叢生、不堪一問,選舉出來的往往是無德無才之人,因此便有了上述民謠,以諷刺當時的社會現象——被選舉的所謂秀才卻不學無術,所謂孝廉也不孝順父母;寒門子弟縱使德才兼備,也只能活在社會底層、骯臟如泥,而士族子弟往往身居高位卻昏庸無能、怯懦如雞。 “我朝號稱吏治清明,以科舉取天下士,”眾人中一位年紀最長的下屬嘆道,“可到頭來也只是面子上好看罷了。寒門子弟就算考上進士又如何?吏部銓選那一關就能把你活活卡死!我有個同鄉,家境貧寒,又生性耿介,不愿阿附權貴,貞觀二年就中了進士,結果年年到吏部赴試卻年年落空。現在都四十好幾了,還是一介白衣、兩袖清風,窮得都快要飯了,全靠我們這些同鄉接濟才沒餓死。” 眾人一聽,都觸動了心中的不平,于是你一言我一語,紛紛借著酒勁大發牢sao。蕭君默在一旁靜靜聽著,雖明知這些牢sao有抨擊朝政之嫌,卻未出言阻止,因為他今天宴請眾人的目的之一,就是讓他們傾吐怨氣。正所謂不平則鳴,雖然他們的牢sao無法改變任何現狀,但發泄出來總比憋在心里痛快。 “頭兒,”羅彪又灌了好幾杯,睜著赤紅的雙眼對蕭君默道,“你讀書多,跟弟兄們說說,為啥千百年來,老祖宗就不能想個什么好法子,讓這世道變得公平一點?” “老祖宗不是沒想過,”蕭君默淡淡笑道,“只可惜再好的法子弄出來,不用多久就走樣了。” “為啥就走樣了?”羅彪一臉不解,其他人也紛紛看向蕭君默。 “遠的不說,就說漢代吧。兩漢實行察舉制,本意就是想破除先秦以來的貴族世襲制,然而察舉之權是在地方官手上,而一個家族中只要有人當過郡太守,擁有過察舉之權,那么經他察舉入仕的人就成了他的門生故吏,這些人日后一旦得勢,便會投桃報李,回過頭察舉‘恩師’的后人,所以在一個家族中,只要先輩察舉過別人,子孫往往也能被察舉。久而久之,每個郡就會有那么一兩個家族,幾乎把‘秀才’‘孝廉’的名額全占了,這樣的家族慢慢就有了所謂的‘郡望’,形成了高高在上、擁有特權的‘士族門第’。” 羅彪恍然大悟:“原來‘寒素如泥,高第如雞’就是打這兒來的!那后來呢,就不能再變一變?” “變了,曹cao就想出了‘唯才是舉’的法子,之后曹丕根據他的想法確立了‘九品中正制’。”蕭君默道,“朝廷在地方設立‘中正官’,以三等九品為標準,品評人物,選拔人才。這個辦法,原則上只論人才優劣,不看世族高卑,目的就是破除門閥,讓真正有才干的人入仕。” “這就對了嘛!”羅彪一拍大腿,“曹阿瞞不愧是一世梟雄,這辦法多實在!” “沒錯,曹阿瞞是個務實之人,他的‘唯才是舉’思想以及其后的九品中正制,初衷也是為了公平,然而……”蕭君默無奈一笑,“好景不長,也就短短幾十年,這個制度的流弊就比兩漢的察舉制更甚了。” “這又是為何?”羅彪既失望又困惑。 “九品中正制最大的問題,就在于中正官的一己愛憎和個人好惡決定了一切。正所謂‘高下逐強弱,是非由愛憎’,雖然表面上朝廷也有一套選擇人才的標準,但實際cao作中很難做到真正客觀,到頭來還是要憑中正官的個人意志,于是請托、行賄、利益交換等流弊由此滋生,結果便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所以,自魏晉南北朝以來的四百年間,權力都被世家大族把持,真正的人才湮沒無聞,官場腐敗叢生,吏治一團黑暗,又到哪里找公平二字?” 羅彪聞言,滿臉懊喪,其他人也是唏噓不已。 “前朝的隋文帝父子,興許便是看到這個九品中正制的弊端,才將其廢除,另行科舉制的吧?”方才那個年長的下屬問道。 蕭君默點點頭:“正是,跟以前歷朝歷代相比,我朝從隋楊繼承而來的科舉制,應該說是最合理、最公平的。但咱們也都知道,科舉只是我朝選官的途徑之一,至今為止,憑借家世門第入仕的還是比科考入仕的人多。何況正如你方才所言,科舉及第也僅是取得做官的資格而已,最后還要到吏部再拼一輪,而這一輪拼的恐怕就不只是才學了,更要拼官場人脈和家世背景,所以你那位同鄉若是不肯攀附權貴,恐怕到老、到死都不能入仕。” 下屬搖頭苦笑:“看來從古到今都一個樣,這世道就沒有一天是真正公平的。” “去他的,喝酒喝酒!”羅彪索性換了個大海碗,猛灌了幾口,“咱們這些苦出身的,這輩子是甭想有出頭之日了,只能指望下輩子投個好胎吧!” 蕭君默也自飲了一杯,然后看著他們:“世道不公,咱們都無能為力,但諸位弟兄的前程,卻是蕭某的責任。弟兄們,我蕭君默今日就夸一個海口,總有一天,我會幫大伙討一個公道,讓諸位頭上的烏紗,配得上你們的忠勇與才干!” 羅彪等人聞言,無不感激動容。 蕭君默把酒斟滿,高高舉起:“來,為了公道,干!” “干!” 眾人齊聲一吼,八九只酒盅碰到了一起。 第十章天刑 清晨,細雨斜飛。 永興坊內,魏徵的馬車在泥濘的道路上轆轆而行。后面不遠處,一個行商打扮的男子,騎著一頭毛驢,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始終不緊不慢地跟著。 這個人的斗笠壓得很低,看不見眉眼,只露出胡子拉碴的下半截臉。 他就是蕭君默。 今日是三月初九,也是蕭君默及手下跟蹤魏徵的第四天。由于魏府有北、西、南三個門,所以蕭君默派遣了羅彪等人分別守在北門、南門及其沿線,自己在中間點的西門坐鎮,一旦魏徵從西門出來,蕭君默便親自跟蹤;若是魏徵從北門或南門出來,羅彪他們便會跟上去,同時其他多名手下立刻將信號一站一站傳遞過來,然后蕭君默迅速趕過去,接替羅彪繼續跟蹤。 從第一天起,也就是三月初六,蕭君默就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魏徵要去東宮,卻偏偏不從自家的西門或北門出來,反而從南門出去,往東坊門而行,然后再繞一大圈去東宮,途中也未見他在任何地方停留。 蕭君默大惑不解,同時也認定這里頭必有玄機。 此后,連續兩天,魏徵卻不繞路了,都是從西門出來,走了正常的最短路徑。蕭君默一度懷疑自己的跟蹤被發現了,但想想又不太可能,因為他每次化的裝都不一樣,而且以他的化裝術和跟蹤手段,斷不會這么輕易被發現。直到今天,當魏徵再次不走尋常路徑,又往東開始繞路,蕭君默才確信自己沒有暴露。 初六、初九繞路,中間的兩天正常,這意味著什么? 蕭君默稍一思索,便有了一個推斷:如果接下來的幾天,魏徵又走尋常路的話,那么就可以斷定——到十三日那一天,魏徵必定又會繞路!也就是說,每逢三、六、九,都是魏徵刻意繞路的日子。 可是,他為何要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