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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蘭亭序殺局Ⅰ:玄甲衛在線閱讀 - 第7節

第7節

    “只怕一石激起千層浪,局面會變得難以收拾……”

    魏徵淡淡一笑:“這就是你杞人憂天了。圣上投這顆石子,就是想讓暗流涌出水面,看看朝野上下會泛起多少波瀾。僅此一點,便足以證明,圣上對朝局的掌控依然強而有力!”

    蕭鶴年釋然,又問道:“此事,您打算如何應對?”

    “首先,自然要讓太子知情。”魏徵道,“既然圣上本意就是要敲打太子,老夫又忝居東宮首席教職,當然要借此機會,對太子曉以利害了。”

    蕭鶴年追隨魏徵多年,知道魏徵一貫堅持嫡長繼承制。無論是當年輔佐隱太子,還是如今身為太子太師,這都是他的信念所在,也是不可推卸的職責。因此,盡管對太子的個人品行并不滿意,但他還是在竭盡全力幫助并維護太子——說到底,魏徵還是擔心武德九年那場兄弟鬩墻、手足相殘的奪嫡慘劇重演。

    “先生,圣上那兒,您要不要去勸諫?”蕭鶴年問。

    “現在不行!”魏徵斷然道,“此事目前尚屬宮禁之秘,我若勸諫,圣上立刻會懷疑我的消息來源,這樣就把你置于險境了。此外,圣上也會將我視為私結朋黨的‘暗流’之一,那我無論說什么話,他都不會再聽。”

    “先生所慮甚是。”蕭鶴年想著什么,“可要是等到圣上下旨后再諫,到時木已成舟,要讓他收回成命豈不更難?”

    魏徵道:“這我當然知道。”

    “那怎么辦?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蕭鶴年一臉憂慮,“這不是進退維谷了嗎?”

    魏徵略加沉吟:“辦法還是有的。”

    蕭鶴年一喜:“什么辦法?”

    “讓圣上自己,主動向我透露!如此,我便能在圣上下旨之前,勸他回心轉意。”

    蕭鶴年如釋重負。他知道,魏徵既然能想到這個辦法,必已是成竹在胸。

    “你要說的第二件事,是什么?”魏徵呷了一口茶。

    蕭鶴年這才想起差點把那事忘了,歉然一笑,然后輕輕吐出了兩個字:“辯才。”

    魏徵手上的茶碗晃了一下,旋即穩住:“是不是君默傳回什么消息了?”

    “那小子,別提了!”蕭鶴年苦笑,“自從進了玄甲衛,就把我這個爹當賊防著,啥都不肯透露。這回圣上和魏王到底派他去了哪里,干些什么,他也一概守口如瓶。”

    想起那個叫蕭君默的年輕人,魏徵也不禁笑了笑:“這也不能怪他。玄甲衛的規矩向來森嚴,他們的頭條守則,就是得把親人當賊防著,要是不這么做,他就沒資格干玄甲衛了。說起來,這孩子現在出息了,也是你的功勞。”

    蕭鶴年擺擺手:“屬下哪有什么功勞,無非是把他養大成人而已。”

    “養大成人就不容易了!”魏徵嘆了口氣,忽然有些傷感,“想當年,周遭的情形那么險惡,這孩子能保住一條命,還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啊!”

    蕭鶴年看他眼眶泛紅,趕緊道:“太師,當年的事都過去了。咱們……還是說正事吧?”

    魏徵抹抹眼,嘆了口氣:“對,不提了。你剛才說到辯才,是怎么回事?”

    “屬下上回向您稟報過,魏王已經找到了十幾個疑似辯才的人,大致在幽州、揚州、洛州一帶,此次玄甲衛出動,就是沖著這件事去的。據屬下從魏王那兒探查到的最新消息,他們眼下已將重點放在洛州一帶,制訂了一個據說很完美的計劃,相關行動也已展開。屬下擔心,以玄甲衛的辦案手段,估計不用多久,就會找出辯才。”

    “具體是什么計劃,行動目標是什么人,查得到嗎?”魏徵問。

    蕭鶴年搖頭:“魏王對屬下并不完全信任,始終留著一手,核心機宜只與杜楚客一人商討。”

    魏徵神色凝重起來:“自從武德九年呂氏滅門案后,圣上就一直在找《蘭亭序》,這回要是真的找到辯才,《蘭亭序》也就呼之欲出了。”

    說起呂氏滅門案,蕭鶴年至今記憶猶新。他當時官居長安令,從頭到尾參與了此案,但最后還是沒抓到兇手,故而耿耿于懷。“先生,我這么多年一直沒想明白,圣上為何會把呂世衡一案和《蘭亭序》牽扯到一起?”

    “據我推測,呂世衡臨死前,應該是給圣上留下了什么線索。”

    “線索?”蕭鶴年詫異,“難道呂世衡他知道《蘭亭序》的秘密?”

    魏徵點點頭:“對此我毫不懷疑。”

    蕭鶴年驀然一驚:“照您的意思,呂世衡他……他也是咱們的人?”

    “據我猜測,呂世衡應該就是‘無涯’。”

    蕭鶴年不解:“無涯?無涯是什么人?”

    魏徵壓低聲音,湊近他說了幾句。

    蕭鶴年恍然:“這么說,他是冥藏先生的人?”

    魏徵點點頭:“只可惜,在當年那場政變中,呂世衡背叛了冥藏先生,也背叛了隱太子,暗中投靠了圣上,也就是當年的秦王。我猜,就是這件事激起了冥藏先生的怒火。所以,呂氏一家十五口慘遭滅門,應該也是冥藏先生所為。”

    蕭鶴年越發驚訝:“他這么做,難道就為了泄憤?”

    “殺雞儆猴,以誡來者,不是江湖上常有的事嗎?”魏徵淡淡說道,“當然,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可能,倘若呂世衡真是‘無涯’,他手中定然握有‘羽觴’。冥藏先生很可能是擔心‘羽觴’落入圣上手中,牽扯出太多秘密,甚至把他牽扯出來,故而為了取回‘羽觴’才潛入呂宅,最終引發了血案。”

    蕭鶴年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先生,您對這些事情早已洞若觀火,為何直到今天才對我說?”

    魏徵一聲長嘆:“圣上登基這十多年來,我大唐天下河清海晏、國泰民安,所以這些事情,就應該徹底忘掉,誰也沒必要再提起。但是眼下,魏王一意奪嫡,太子岌岌可危,當年的悲劇儼然又將重演!另一方面,辯才一旦被找到,《蘭亭序》秘密被揭開,后果也將不堪設想!如此緊要關頭,還有多少事情等著我們去做,我豈能再對你有所隱瞞?”

    蕭鶴年恍然,點點頭道:“先生一片苦心,屬下到今天才真正明白。那,屬下接下來該做些什么?”

    魏徵垂首沉吟,右手食指在食案上一下一下地敲著。敲擊聲很輕,但在蕭鶴年聽來卻咚咚有聲,仿若出征的鼓點。

    從雅室洞開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方才還是一片蔚藍的天空,此刻卻已烏云四合、陰霾密布。

    一場暴雨即將來臨。

    伊闕縣的爾雅當鋪遠近聞名,所收納的質物以字畫古玩為主。老板吳庭軒對于古代名人字畫的鑒賞水平很高,坊間盛傳他經營這家當鋪十六載,從未誤收過一件贗品。

    這一天午后,生意冷清,客人稀少,吳庭軒正準備叫伙計提早打烊,一個年輕男子忽然抱著一只黑布帙袋急不可耐地闖了進來,聲稱要典當,而且要立刻辦理。

    男子二十出頭,相貌英俊,氣質儒雅,可惜樣子有些落拓,尤其身上那一襲白色袍衫雖然用料考究,但多日未曾換洗,周身上下污漬斑斑,胸前好像還有幾片褐黃的血跡。

    吳庭軒閱人無數,只掃了年輕人一眼,便對他的身份和來歷生出了幾分警覺,心里已經不大想接這單生意了,可畢竟來者皆是客,起碼的禮貌和尊重還是要有的,便迎上前去,露出一個職業性的笑容:“這位郎君,請問所欲典當者為何物?”

    “敢問,您便是吳庭軒吳大掌柜吧?”白衣男子不答反問。

    “正是區區在下。”

    “那我算找對人了!”白衣男子似乎松了口氣,徑直走進店里,一屁股坐在專為貴賓設置的錦榻上,從帙袋中取出一卷紫綾裱褙的字畫,輕輕放在面前的案幾上,看著吳庭軒,“吳掌柜,這幅字是小生家傳之寶,乃東晉書法大家真跡,價值連城,世所罕見,可我今天跑了好幾家當鋪,碰上的卻都是些不學無術的俗物,愣說這幅字是贗品。小生實在氣不過,后來多方打聽,才得知您是這伊闕縣城里品鑒書畫的大行家,今兒就請您老掌掌眼,務必幫小生討回這個公道!”

    白衣男子一口氣說完,胸膛猶自起伏不定。看他額頭冒汗、唇干舌焦的樣子,今日可能真是跑了不少地方,更受了不少氣。吳庭軒心下不忍,便吩咐伙計給他端上茶水。男子也不客氣,捧起茶碗咕嚕咕嚕喝了起來。

    吳庭軒等他喝完茶喘勻了氣,才微微一笑道:“不知郎君所說的東晉書法大家,是哪一位?”

    “王羲之。”男子朗聲答道。

    吳庭軒心中一驚,終于明白為何其他當鋪會把這個年輕人拒之門外了。他當即就想婉拒送客,可“王羲之”三字卻著實令他心癢難耐,于是決定看一眼也無妨。

    “方才郎君說在下是大行家,萬萬不敢當,那不過是坊間父老抬舉而已,實屬溢美,當不得真。不過,既然郎君如此信任在下,那在下也就不揣淺陋了。”吳庭軒在案幾對面的一只圓凳上坐下,做了個請的手勢,“請郎君把墨寶打開吧。”

    白衣男子一喜,當即把卷軸打開,在案幾上緩緩鋪展開來。借著案角上一盞薄紗燈籠的光亮,一個個飄若游云、矯若驚龍的草書字體驀然映入了吳庭軒的眼簾。

    吳庭軒暗暗吸了一口涼氣,心中連連驚嘆。

    果然是王羲之的真跡!

    憑借過人的眼力和經驗,吳庭軒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幅字乃是王羲之最著名的草書代表作——《十七帖》,共匯集二十九種王羲之的草書短帖,相傳是南朝年間由王氏后人精心匯成,以第一帖首二字“十七”得名。此帖是后人學習草書的無上范本,被歷代書家譽為“書中龍象”,但據說早在蕭梁時期的“侯景之亂”中便已亡佚。吳庭軒萬萬沒料到,此帖竟仍留存于世,且保存得如此完好,實在是一件絕無僅有的稀世珍品!

    盡管心中感慨萬千,吳庭軒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這是從事這個行當多年練就的職業素養,何況他此刻還在有意識地抑制內心的波瀾。

    白衣男子一直緊盯著吳庭軒的臉,似乎有一剎那,他發現吳庭軒眼中閃過一道光芒,但轉瞬即逝,此后便再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吳掌柜,您看完了嗎?”男子盯著吳庭軒的眼睛。

    吳庭軒默默點頭。

    “我相信您已經看出來了,這是真跡無疑,對吧?”

    吳庭軒抬起頭,臉上恢復了職業性的笑容:“這位郎君,請恕在下直言,這件墨寶,乃是后世高人以雙勾廓填技法制作的摹本,雖摹寫得極其逼真,但終究……不是真跡。”

    白衣男子騰地立起身來,難以置信地看著吳庭軒:“您看走眼了吧?”

    吳庭軒慢慢起身,淡淡一笑:“郎君若信不過在下,大可另尋高人品鑒。恕在下眼拙,讓郎君失望了。”說完側了側身,已有送客之意。

    白衣男子一臉冷笑,將字帖收起,放進帙袋中,大聲道:“都說這伊闕縣人杰地靈、雅士云集,沒想到,一個個竟然都是有眼無珠的酒囊飯袋!”

    “嘿,小子!”一旁的伙計聽不下去了,指著男子道,“你算什么東西,也敢在此口出狂言、大放厥詞?!”

    “我有說錯嗎?”男子也梗著脖子大聲道,“偌大一個縣城,收納字畫的當鋪十幾家,竟然沒有一個人識得王羲之真跡,說出去豈不讓天下人恥笑?”

    “喲嗬,你還來勁了!”伙計逼了過來,捋起袖子,“我看你小子是成心來找碴的吧?”

    聽見前廳吵了起來,柜臺后面的一道門簾突然被掀開,好幾個人高馬大的伙計一塊兒沖了進來。當鋪收納的質物很多都價值高昂,所以當鋪里的伙計通常兼著看家護店的武師之責,身上都有功夫。而爾雅當鋪里的這些伙計,都是老板娘楚英娘的族人,從小跟隨她練武,比起一般當鋪的武師更顯彪悍。這會兒,四五個武師一起朝白衣男子圍了過來。男子抱著帙袋一直往后縮,一臉驚懼。

    “你們干什么?”吳庭軒沉聲道,“這位郎君是店里的客人,有你們這么待客的嗎?都給我下去!”

    伙計們互相看了看,只好退開,但都站在柜臺邊不走,眼睛仍死死盯著白衣男子。吳庭軒正想好言勸他離開,門簾再次掀起,楚離桑忽然走了進來。

    白衣男子聽見腳步聲,扭頭看去,正好跟楚離桑四目相對,兩個人頓時都愣住了。

    吳庭軒微覺詫異,看著二人。楚離桑意識到失態,趕緊把目光挪開。白衣男子也早已紅了臉,略顯慌亂地低下頭,然后抱著黑布帙袋匆匆走了出去。

    楚離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爹,這個呆子來做什么?”

    吳庭軒就是楚離桑的父親,因年輕時家貧,入贅到楚英娘家為婿,所以楚離桑就隨母親的姓。

    聽女兒喊那個人“呆子”,吳庭軒更覺詫異,扭頭看著她。

    “哦,我是看他愣頭愣腦的,就這么隨口一叫。”楚離桑用笑容掩飾尷尬,“爹,他到底是來做什么的?”

    “來當鋪自然是來典當東西的,還能做什么?”

    “他要來當什么?”

    吳庭軒掃了那些伙計一眼,等他們都退下了,才說:“一幅東晉的字帖。”

    “那他怎么走了?莫非他的字帖是贗品?”

    吳庭軒搖頭:“不,是真跡。”

    楚離桑不解:“既然是真跡,您為何不讓他當?”

    “因為,那是王羲之的字。”

    “王羲之?”楚離桑越發困惑,“那不是更值錢了嗎?”

    吳庭軒苦笑:“你不知道,眼下只要是王羲之的書法,都是惹禍之源。”

    楚離桑蹙緊了眉頭:“為什么?”

    吳庭軒在錦榻上坐下,有些怔怔出神,似乎在回憶什么如煙往事,又像是在憂慮什么。楚離桑一連叫了幾聲,他才回過神來,長嘆一聲道:“今上喜歡書法,酷愛王羲之的字,對其推崇備至,故自登基之后,便在普天之下極力搜羅王羲之的法帖。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各地官吏為了討皇帝歡心,便不擇手段,巧取豪奪,凡家中藏有王羲之真跡者,都不得不拱手交給官府。部分官吏又借機敲詐盤剝,連其他名人字畫也一并奪取,占為己有,若抗命不從,輕則鋃鐺入獄,重則家破人亡……既如此,誰還敢斗膽收藏王羲之的書法呢?那不是引火燒身嗎?”

    楚離桑恍然。

    都說當今天下是自古難遇的太平盛世,今上李世民也一直以圣主明君自期,與一幫賢臣同心勠力,聲稱以王道仁政治天下,豈料背后竟還有如此不堪之事!楚離桑這么想著,不禁替那個白衣男子擔憂了起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這種時候,這個呆子竟然還抱著一卷王羲之的真跡四處典當,這不是找死嗎?!

    東宮宜春苑。

    苑中綠草如茵,一株株桃花開得正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