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子,披散著頭發靜靜站在庭院中央的草地上,手上舉著一把劍。男子身材修長,五官俊美,臉上的皮膚異常白皙,甚至隱然透著一種病態的蒼白。他的眼神冷峻而陰郁,嘴角卻掛著一抹淡淡的邪魅的笑容。 他就是大唐太子李承乾。 此刻,李承乾的周圍,站著十幾個身穿栗色短袍、頭上編著發辮、手中握著彎刀的武士,都是典型的突厥人裝扮。忽然,李承乾揮劍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光,突厥武士們仿佛得到命令一般,嘶吼著朝他撲了上去。 第一個率先沖到李承乾面前的高大武士,被他當胸一腳踹飛了出去,緊接著李承乾又是一個回旋踢,把右側的兩個武士也踢倒在地。三個武士從左側揮著彎刀砍來,李承乾長劍掄出一道圓弧,兵刃相交,火星四濺,三把彎刀竟有一把被攔腰砍斷,兩把被震落。 一截斷刃飛向半空。李承乾出腳飛踢,斷刃迎面飛向一個奔跑中的武士,噗的一聲刺入他的肩頭。武士發出一聲慘叫,癱軟了下去。與此同時,李承乾的劍上下翻飛,已將那三個丟失兵刃的武士接連砍倒。 頃刻間,十幾個武士已倒下七個,剩下的五六個武士頓時止住腳步,不敢上前。 就在這時,天上暴雨突然傾盆而下。一個武士囁嚅著:“殿……殿下,下雨了。” 李承乾的目光如鷹隼般射在他臉上,然后平舉著劍直直朝他沖了過去。 利劍飛速刺破一個個豆大的雨點,最后刺向武士面門。武士驚愕,揮刀格擋,李承乾忽然身形一矮,長劍一晃,準確刺入了武士的腹部。 武士雙眼圓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李承乾猙獰一笑,猛然把劍抽出,一串血點隨著揚起的劍刃飛進雨幕之中。 武士仰面倒地,身體不停抽搐。 李承乾又把凌厲的目光掃向其他武士。武士們面面相覷,然后紛紛扔掉兵器,一個個跪伏在地,渾身不住顫抖。 李承乾的嘴角浮起輕蔑的笑意。雨水順著他的臉龐潺潺流下,幾綹烏黑的鬢發貼在他的額頭和臉頰上,令他看上去更顯蒼白,眼神也更顯冷冽。 一陣拍掌聲響起。一個同樣身著華服的年輕男子從不遠處的回廊中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拍掌,身后緊跟著一個撐傘的宦官。另有幾個宦官撐著幾把傘,慌慌張張地跑向李承乾。 “承乾,你的武藝是越來越精湛了!”男子笑著走到他身邊。 李承乾接過宦官遞來的羅帕,慢慢擦拭劍刃上的血水,冷冷一笑:“無非是我的劍好,七叔不要睜著眼睛說瞎話!” 這個被稱為“七叔”的男子,正是太宗李世民的七弟——漢王李元昌。論輩分,他是李承乾的叔父,可二人卻是同歲,都是武德二年出生,現年二十四歲。也許是因為年齡相同,加上性情相投,這對叔侄的關系一直很密切。 李元昌被李承乾噎了一下,也不以為意,仍舊笑道:“承乾,你就是這張嘴不饒人,也難怪朝堂上那些腐儒不喜歡你。” “七叔心里真正想說的,不是這話吧?” 李元昌一怔:“心里?我心里就是這么想的啊!” “七叔是想說,也難怪父皇不喜歡我吧?” 李元昌又是一怔,旋即笑道:“哪能呢?皇兄要是不喜歡你,又怎么會把他最器重的魏徵派來給你?” “那依你看,魏徵是不是腐儒?”李承乾把劍擦得纖塵不染、精光四射,卻任憑臉上的雨水流淌,擦都不擦。幾個宦官交換著眼色,卻沒人敢出言提醒。 李元昌撓了撓頭:“魏徵嘛,腐是有點腐,不過好歹人家是來幫你的,你可別得罪了他。” 李承乾不語。 這時,一名宦官撐著傘,腋下夾著一根金玉手杖急急忙忙跑了過來,氣喘吁吁道:“啟稟殿下,魏……魏太師來了。” 李承乾一聽,下意識一轉身,朝遠處望去。 遠處一座兩丈來高的假山亭上,站著一位神色凝重的老者,正是魏徵。 李承乾面露微笑,深深地朝假山方向鞠了一躬,然后把劍扔給宦官,接過金玉手杖,右腿微跛地往回廊走去。幾個宦官撐著傘緊跟著。 由于小時候生了一場病,之后李承乾便落下了微瘸的毛病。他喜歡拿劍,最討厭拿手杖,但遺憾的是,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還是不得不與這根手杖打交道。 直到李承乾走遠,趴在地上的那幾個武士才敢爬起來,然后和一群宦官七手八腳去抬地上那些或死或傷的武士。 在東宮,這一幕時常發生,而且有時候陣仗更大,死傷更多。 魏徵遠遠望著被抬下去的那具尸體,神色越發凝重。 東宮麗正殿,西廂書房。 已換上正裝、束起頭發的李承乾坐在榻上,靜靜聽魏徵講完了魏王入居武德殿的事。 “太師,您喜歡鷹嗎,草原上的鷹?”李承乾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 就任太子太師這一個多月以來,魏徵早已習慣了李承乾無常乖戾的性情,也早已知道該如何應對,便淡淡說道:“老夫自然是喜歡。” “哦?為何喜歡?” “鷹有翱翔天際的自由,又有搏擊長空的力量。人生得此二者,夫復何求?” 李承乾看著魏徵,陰郁冷厲的眼神中漸漸有了一絲明亮和暖意。 在李承乾看來,雖然魏徵也總是跟他講一些仁義道德,還是有不少酸腐氣息,但與此同時,魏徵身上卻另有一種其他朝臣沒有的東西,那就是——真誠、率性、勇悍。這也正是李承乾打心眼里尊重魏徵的地方。 “太師,既然您喜歡鷹,那如果有人勸您把鷹關在籠子里,盡管那籠子金碧輝煌,您愿意嗎?” 魏徵搖搖頭:“當然不愿意。” “那不就結了?”李承乾笑道,“魏王就是只鸚鵡,羽毛漂亮,說話也漂亮,他喜歡籠子,那就讓他去住籠子好了,我一點也不嫉妒他。” “殿下錯了。魏王不是一只鸚鵡,而是一頭狼;武德殿也不是一個籠子,而是一座山頭。讓狼登上山頭,呼朋引伴,對月長嚎,將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李承乾呵呵一笑:“再兇惡的狼,登上再高的山頭,它也永遠咬不著鷹,不是嗎?” 魏徵也笑了:“殿下,能容老夫問一個問題嗎?” “太師請講。” “殿下見過永遠在天上飛的鷹嗎?” 李承乾微微一怔。 “飛得再高的鷹,它也要到地上覓食的,對不對?” 李承乾的笑意慢慢凝結在臉上。 “永遠在天上飛的鷹,只是一個夢,一個只存在于殿下心里的美麗的夢,它并不現實。尤其是,當這只鷹還是只雛鷹的時候,它就只能躲在地上的巢里,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惡狼一口吞掉!我說得對嗎,殿下?” 李承乾苦笑,眼中的陰郁之色再次凝聚:“太師犀利!沒錯,我李承乾說到底,也只是一只雛鷹。” “既然是雛鷹,就要學會保護自己。” 李承乾怔了片刻,才道:“請太師指教。” “只要殿下做到老夫說的以下三點,這東宮之位,便可堅如磐石。” “哪三點?”李承乾看著魏徵,目光急切。 “首先,就是愛惜自己的羽毛。” 李承乾知道,魏徵是在暗示他,要維護儲君的良好形象,不要再玩那些打打殺殺的危險游戲,以免再受朝野輿論的詬病。雖然這個道理容易明白,可要讓自己放下最喜歡的劍,又談何容易! “其次,就是培養自己的利爪。” 這話李承乾愛聽。在文武百官中培植自己的勢力,同時暗中蓄積武力,以應對突發事變,的確是眼下的當務之急。 “最后,就是耐心蟄伏,靜待對手露出破綻,再斷然出擊!”魏徵直視著李承乾,“只有這樣,你才有可能翱翔天際、搏擊長空!” 李承乾聽得有些激動,接著霍然起身,對魏徵長長一揖:“太師,我都聽明白了!既如此,那魏王入居武德殿事,我該如何應對?” “很簡單,什么都不要做。” 李承乾眉頭一皺:“什么都不要做?” 魏徵點點頭:“對,一動不如一靜。” “為何?”李承乾大為不解。 “這件事,圣上就是要看你們兄弟二人如何反應的。魏王蹦得越高,對他就越不利;你越若無其事,對你則越有利。所以,你就當什么都沒發生,什么都不知道,剩下的事,讓老夫來做。” 李承乾若有所思。 魏徵的背影剛剛消失在西廂書房門口,李元昌就從屏風后面繞了出來。 “這個魏徵,口才果真是極好的,難怪皇兄那么器重他!” 李承乾坐在榻上,似乎陷入了沉思。 李元昌走過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傻了?” 李承乾回過神來:“太師絕不僅僅是口才好而已。” “哦?看來你還真喜歡上這個田舍夫了?”李元昌嬉皮笑臉。 李承乾冷冷掃了他一眼。 李元昌趕緊收起笑容。 “對了,魏徵讓你什么都別做,你真打算聽他的?”李元昌坐了下來。 “我覺得太師言之有理,一動不如一靜。” “哼!”李元昌冷哼一聲,“那你就等著任人宰割吧!” 李承乾臉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我問你,”李元昌索性又站了起來,“魏徵他幾歲了,你幾歲?” “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的意思明擺著嘛!他一個都快入土的人了,哪里還有什么斗志和血性?他當然勸你什么都別做了。可你不一樣啊,你風華正茂、血氣方剛,干嗎要處處忍著魏王?魏王他算什么東西?他憑什么住到武德殿去?讓他在皇兄耳邊天天進讒言,不是我嚇唬你,皇兄他遲早會動廢立的念頭!” 李承乾聽著,剛剛理順的心情忽然又有些雜亂。 “我跟你說,這自古奪嫡之事,沒有不是你死我活的。皇位只有一個,誰都搶著要坐,怎么辦?那就看誰更狠、下手更快了嘛!遠的不說,當年我大哥不就是優柔寡斷,才讓你父皇奪了位子的嗎?所以老話說得好,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 李承乾忽然示意他噤聲,側耳聆聽著什么。 李元昌不以為然:“瞧你,在自己家里都不敢說話,我看你啊,真是被魏徵調教得連膽子都沒了!” 李承乾一直聆聽著屏風后面的動靜,突然跳了起來,大步沖向屏風后面。李元昌一愣,趕緊跟了過去。 西廂書房還有一個后門。此時,李承乾和李元昌一起站在門外,狐疑地左右張望。 兩側回廊都空空蕩蕩,一個人影都沒有。后門對面有一片小竹林,此時風吹竹葉,颯颯作響,但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動靜。 “你聽到什么了?”李元昌問。 李承乾蹙眉不語。 一輪半圓月孤懸夜空。 四周烏云翻涌,把月光遮擋得忽明忽滅。 楚離桑躡手躡腳地貼著菩提寺的墻根走著,跟前面的白色身影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 自從白天聽父親說了朝廷搜羅王羲之書法的事,楚離桑整個晚上都有些心煩意亂。雖然她一直告訴自己沒必要替一個不相干的人擔心,可那個白衣男子的身影卻總是在她眼前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