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劉洎有些不以為然。 在他看來,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沉得住氣。因為,奪嫡是一條何其兇險又何其曲折的道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墜入深淵,萬劫不復! 劉洎隨蕭鶴年走進正堂的時候,看見魏王李泰與府中長史杜楚客正說著什么,同時發出一陣大笑。 劉洎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見劉洎到來,李泰和杜楚客起身相迎。眾人又是一番寒暄,隨即落座。 “劉侍郎,你猜今早父皇召我入宮,都跟我說了什么?”李泰眉眼含笑,一臉神秘。 劉洎微微一笑:“圣上近來賞給殿下的金帛,已可謂車載斗量、不可勝數,還能讓殿下及諸位如此喜悅之事,我想,定然是錢財之外的別樣榮寵。” 李泰朗聲大笑:“不愧是劉侍郎,一語中的啊!” “思道兄,”杜楚客接過話頭,“那你再猜一猜,具體是什么樣的榮寵。” 杜楚客五十多歲,是開國功臣杜如晦胞弟,字山實,年輕時曾于嵩山隱居,志意甚高,自詡為宰相之才。貞觀四年,杜如晦病逝,杜楚客奉詔入仕,曾任蒲州刺史,現任工部尚書兼魏王府長史,是李泰最為倚重的心腹智囊。 “山實兄,你就別再賣關子了,劉某再猜下去,恐有揣測圣心之嫌了。”劉洎道。 杜楚客搖頭笑道:“思道兄這樣就無趣了。在朝堂上謹言慎行是對的,可在這兒,你也須如此謹小慎微嗎?難道連殿下和我等,你都要防著?” 劉洎笑笑不語。 他們二人雖同為魏王心腹,個性卻不太合拍。劉洎覺得杜楚客張揚,杜楚客認為劉洎怯懦,加之二人又都有意成為魏王麾下的頭號謀臣,因此明里暗里總是較著勁。 “行了行了,也該說正事了。”李泰打著圓場,“鶴年,你來跟劉侍郎講吧。” 蕭鶴年清了清嗓子:“事情是這樣的,今早殿下奉旨入宮,剛一進甘露殿,圣上便屏退左右,密語殿下:為便于殿下參奉往來,不日將讓殿下移居宮中的武德殿。當然,此事暫不宜對外聲張,圣上講,他會擇日正式下旨,并于朝會上公開宣布。” 武德殿位于太極宮東側,與東宮僅一墻之隔,比東宮距離李世民的居處還要近。魏王一旦入居此殿,便能天天與皇帝“參奉往來”,得到比太子更多的參與軍國大政的機會,從而獲取更多的政治籌碼。這對于眼下一心想要奪取太子位的李泰而言,無疑是天大的喜訊。 把這件事一說完,李泰、杜楚客、蕭鶴年便齊齊把目光盯在劉洎臉上,等著看他的反應。出乎三人意料的是,劉洎居然毫無反應,仿佛沒聽到一樣。 “劉侍郎,你在聽嗎?”李泰狐疑地看著劉洎。 片刻之后,劉洎才開口道:“當然,殿下,如此重大的事,我怎么可能沒在聽呢?” “那,侍郎對此有何看法?” “殿下想聽實話嗎?” “當然。” “對于此事,在下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杜楚客無聲冷笑了一下。 蕭鶴年若有所思。 李泰蹙眉:“侍郎能把話說清楚一些嗎?” 劉洎點點頭,卻依舊面無表情:“先說喜吧。圣上寵愛殿下,朝野共知,自不待言,但此次竟然主動提出讓殿下入居武德殿,絕非一般榮寵可比。換言之,這是一個重大的信號,既是在暗示殿下,也是在暗示滿朝文武和天下臣民:魏王殿下距離東宮,僅有一步之遙了,倘若太子無德,那么普天之下唯一有資格入主東宮的人,便是殿下您!說得更透徹一些,一旦邁出這一步,殿下就是我大唐不言自明的‘隱形儲君’了。是為喜。” 李泰聽得心花怒放,眼睛炯炯發亮。 “再說憂。正因為殿下如今圣眷正隆,風頭儼然壓過了太子,才更易引發東宮的嫉恨和反擊,所以這種時候,恰恰要比平日更加低調、韜晦、謹言慎行、如臨如履。在下擔憂的,是殿下一味沉浸在喜悅之中,而忘記了這些。試觀古往今來,歷朝歷代,因樂極而生悲、因得意忘形而功虧一簣之事,還少嗎?!” 李泰臉上的喜色漸漸淡去,有些不自在。 杜楚客冷冷一笑:“思道兄,你這些話,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吧?” “山實兄說對了。”劉洎看著他,“慣以危言聳人之聽,正是劉某立身之本!錦上添花的好聽話,又有誰不會說?何須劉某再來多言?” 杜楚客被嗆了一下,正待回嘴,李泰忽道:“劉侍郎所言極是!這正是本王急著請你來的目的。這種時候,是該有人給本王澆一瓢冷水了。” “殿下,既然話說到這兒了,在下還想給您再澆一瓢冷水。”劉洎道。 李泰爽朗地笑了下:“侍郎但說無妨!” “殿下即將入居武德殿一事,現在有多少人知道?” 李泰兩手一攤:“除了本王,只有你們三位。” 劉洎搖了搖頭:“恐怕不止吧?” “侍郎此言何意?”李泰眉毛一挑,看著劉洎。 “常言道隔墻有耳,殿下府上這么多人……” “思道兄,”杜楚客臉色一變,“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難不成你懷疑我和鶴年兄會泄露機密?” “絕無此意!”劉洎道,“我只是想提醒二位……” “那就是你多慮了。”杜楚客拉長了聲調,“杜某忝為本府長史,這點小事還無須你來調教!” “思道兄提醒一下也是對的。”蕭鶴年道,“此事的確干系重大,萬一泄密,東宮定不會坐視……” 杜楚客不悅地掃了蕭鶴年一眼。 蕭鶴年趕緊噤聲。 杜楚客是長史,相當于王府總管,蕭鶴年是司馬,只是他的副手,加之杜楚客為人強勢,蕭鶴年生性謙和,所以無論大小場合,杜楚客總是壓著蕭鶴年一頭。 “殿下,您這件事,一般朝臣即使知道也無大礙,因為他們不會幫太子,即使想幫也勸不動皇上。”劉洎神色凝重,“怕只怕,在圣上公開下旨之前,讓一個人提前得知了這個機密,那這件事,恐怕就雞飛蛋打了。” “誰?”李泰一臉緊張。 杜楚客和蕭鶴年也不約而同地看向劉洎。 “魏徵。” 沒有人注意到,劉洎話音一落,蕭鶴年的目光便閃爍了一下。 第三章暗流 長安東北部的永興坊,與皇城東墻隔街相望,坊中云集著眾多達官貴人的宅邸。 魏徵府邸就位于永興坊的西北隅。 魏徵是隱太子李建成的舊部,當年對李建成忠心耿耿,在李世民的奪嫡行動逐步升級、雙方的斗爭白熱化之際,魏徵曾斷然勸李建成先下手為強,除掉李世民,只可惜李建成優柔寡斷,最終坐致敗亡。事后,李世民以既往不咎的姿態招撫了魏徵等一大批前東宮大臣。魏徵也捐棄前嫌,全力輔佐李世民,在滿朝文武中首倡以王道治天下,并屢屢犯顏直諫,從而與虛懷納諫的李世民共同成就了一段君臣佳話。 貞觀中期,魏徵已官至侍中、位列宰輔,風頭甚至一度蓋過了房玄齡等人。貞觀十六年,李世民察覺太子李承乾有失德之舉,便拜魏徵為從一品的太子太師,希望他悉心教導太子,將其培養成合格的儲君。 這一年,魏徵已經六十三歲,雖精力日衰,但還是勉力承擔起了這個重任。 二月二十三的清晨時分,魏徵像往常一樣準備乘車前往東宮。御者扶著他,一邊走一邊小聲道:“太師,今日逢三了。” 魏徵“嗯”了一聲:“那就照老規矩。” “是。”御者扶他上了馬車,然后坐上前座,熟練地揮了下鞭子,馬車轔轔啟動。 正如魏王府一樣,身為一品大員的魏徵,其府邸也直接在西面和北面的坊墻上開了大門。魏徵若要去皇城,可從自家西門出,斜對過便是皇城東面的景風門;若要去東宮,則從自家北門出,過一個街口就是宮城的延喜門,進門走不多遠,便是東宮的南正門嘉福門了。可奇怪的是,今日魏徵明明要跟往常一樣去東宮,御者卻駕車出了魏府的南門,繼而直奔東坊門而去,完全是背道而馳。 這,就是魏徵口中的“老規矩”。 每逢三、六、九日,他都讓御者走這條“南轅北轍”的路線,其他日子才從自家北門出,走宮城延喜門。御者雖然心里覺得奇怪,但也不敢多問,只奉命行事而已。 馬車經過永興坊東邊的忘川茶樓時,御者漸漸放慢了速度。 這也是魏徵的“老規矩”。 當然,御者還是不知道原因。 魏徵在車內挑起一角車簾,仔細看著二樓東邊第一間雅室的窗戶。此時,六扇長窗全部洞開著,窗臺上赫然擺著三盆醒目的山石。 魏徵目光一凜,嘴里卻平靜地道:“停車。” 御者把車停在路邊,扶著魏徵下了馬車,來到茶樓門口,早有茶樓的伙計一溜小跑著過來,把魏徵恭恭敬敬地扶了進去。 在御者看來,太師什么時候想進忘川茶樓喝茶,什么時候不想進,完全是隨性的。若叫他停車,他就在外頭等,時間或長或短,沒個定準;若沒叫他停車,他則直接駕車出東坊門,先左拐北行,再掉頭往西,仍舊往宮城的延喜門而去。 而無論前者還是后者,最后,御者都等于要駕著馬車平白無故多繞一大圈。至于這到底是為什么,御者當然還是一無所知。 魏徵在雅室里席地而坐。 一個茶博士正在熟練地煮茶,先將茶餅在炭火上烘炙,接著碾磨成茶末,再篩成茶粉,然后燒水,撒入鹽、姜等調料,等水三沸之后,將茶湯舀入茶碗,雙手奉到魏徵面前的食案上。 “太師,請!” “有勞了。” 簡短對話之后,茶博士躬身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魏徵知道,這會兒工夫,要向他呈交情報的人也快到了。 這間雅室的窗臺上,平日無事時,擺著三盆樹木盆栽,若有情報,則換上一盆山石;若情報緊急,換上兩盆山石;今日窗臺上三盆皆為山石,意味著來人有緊急且重大的情報要呈交。 片刻后,房門上響起了熟悉的敲門聲:一長二短,反復三次。 魏徵輕輕咳了兩聲,以示回應。 “望巖愧脫屣。”敲門者在門外吟道。 魏徵啜了一口香茗:“臨川謝揭竿。” 房門推開,一身便裝的蕭鶴年走了進來,躬身一揖:“見過臨川先生。” 魏徵笑笑:“不必拘禮,坐吧。這蜀地的蒙頂茶,不愧是茶中極品啊!”說著便替蕭鶴年舀了一碗,還端到了他面前。 蕭鶴年剛一坐下,趕緊又起身,雙手接過茶碗:“先生,這如何使得……”魏徵示意他坐下:“這兒就咱倆,沒那么多規矩!” 蕭鶴年這才恭敬地坐了下來。 “這么急著見我,究竟何事?”魏徵等蕭鶴年喝了幾口茶,才開口問道。 “稟先生,兩件事。頭一件事,發生在昨日清早……”接著,蕭鶴年便把皇帝欲召魏王入居武德殿一事,詳細做了稟報,連同昨日在魏王府中四人交談的情形也一并說了,然后靜等魏徵示下。 魏徵沉吟片刻,緩緩說道:“魏王奪嫡之勢已成,朝中暗流洶涌,圣上卻在此時走這步棋,耐人尋味啊!” 蕭鶴年有些困惑:“依您看,圣上此舉,究竟何意?” 魏徵略加思索,道:“目的有三。” 蕭鶴年不由身子前傾,認真聽著。 “敲打太子,促他警醒,此其一;考察魏王,觀其行止,此其二;投石入水,試探百官,此其三。” 蕭鶴年恍然大悟,同時面露驚訝:“真沒想到,圣上這一子,落得如此兇悍!” “創業之君,雄霸之主,豈有閑心去下閑棋!”魏徵說著,心中似有無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