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她情不自禁笑了。 “笑什么?”快靠港了, 祁望也出艙走到船頭。 “笑自己。”霍錦驍從地上的陶甕里捉出一尾小魚往遠空高高拋去。 肩頭傳來撲棱聲,雪白獵隼展翅躍沖入天,如流星般追著小魚而去。 “為何?”祁望不解。 “兩年前, 我和他們一樣站在碼頭上看你, 兩年后,你和你一起站在船上,時間過得挺快。”霍錦驍指著碼頭上的人道。 祁望想起兩年前女扮男裝面貌普通的少年, 已很難再與眼前明媚鮮活的少女聯系在一起了。 獵隼在魚入海之前俯沖而下,利爪如鉤抓住小魚飛回船上,將魚扔在霍錦驍身邊,落到船舷上, 倨傲地盯著霍錦驍,不肯吃魚。霍錦驍“撲哧”笑了,從地上另一陶甕中拈出塊rou丟給它。 “吃吧, 挑三揀四的小東西。” 這一笑,便笑出深深酒窩。 “小景, 來過石潭嗎?”他問她。 “沒有。”霍錦驍看獵隼撕rou看得津津有味,頭也不抬就回。 “石潭港的六笙館評書彈唱戲法是一絕, 今晚想去嗎?”祁望問她。 “我聽過六笙館的名頭,還沒機會去呢。”霍錦驍眼一亮,剛要點頭, 忽又拒絕,“不成,今晚大良哥他們約了我去北街的廟會,改天吧。” 祁望點點頭。她的目光坦蕩,對他仍與從前一樣,只是沒了以往偶爾會出現的迷惑與柔情。這樣的坦蕩,也叫無情。 “那就后日吧。”他又道。 船靠近碼頭,岸上的人漸漸清晰,霍錦驍的目光掃過人群,漫不經心道:“行,叫上大良和華威一起吧。” “他們不喜聽這些,況我要約幾位主顧談事。”祁望淡道。 霍錦驍沒有吱聲。 “就你跟我去吧,也見見他們。”他又解釋起來。 霍錦驍對他的話卻仿若未聞,她猛地撲到船舷上,整個身體都朝外探去,祁望忙伸手拉住她的手臂,才要問她出了何事,便聽她用極輕的聲音說出個名字。 “東辭……” 隔著如山人潮,無數陌生的面容,故人熟悉的模樣撞進眼中,像層層海浪后遙遠的一線白沙灘,似假還真。 霍錦驍揉揉眼,難以置信。 祁望怔了怔,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眸色頓時幽沉。他腦中第一時間浮起的,不是金蟒島上的一面之緣,也不是傳言中的六省盟主,而是……曾被她無數次緊緊握在手里的玉佩。 ———— 船靠上碼頭,人群往前涌去,魏東辭身邊空了不少。 他仍站在原地,目光挪不動,腳也如生根般,這段距離,他靠近了,怕她消失,他眨眼了,怕是錯覺,他出聲了,怕驚醒夢…… 前不得退不得,驚不得動不得,生死絕境都不及此刻驚心。 除卻兩年前那匆匆一面,他與她四年未見,總牽他衣角的小女孩長大了,眼角眉梢全是志得意滿的張揚,就像他這些年常做的夢一樣。他不知道她有沒改變,但入夢來的,就是這樣的目光與笑容。 從前她用這目光與笑容對著他,現在她用這目光與笑容對著她的天高海闊。 還有……她身邊的人。 “怎么打扮成這樣,不倫不類!” “就是,瞧那腰緊的,好不知羞!” 程雪君與丫鬟的聲音傳來,驚醒魏東辭。 他忽轉頭,目中冷意如霜突降,看得程雪君與小丫鬟心頭一陣發冷。 “程姑娘,管好你和你丫鬟的嘴。”魏東辭道。 程雪君一愣,魏東辭很少對人出言不遜,她被他嚇了一跳,回神時自覺委屈,才要開口辯解,就見人群忽然掀起一陣sao動。 ———— 船未全靠上碼頭,霍錦驍便自船上飛起,祁望拉不住她。 獵隼“桀”地叫了聲,自船舷上中著她飛出。 一人一鳥掠空而去,從碼頭上擁擠的人群之上飛過,轉眼間飛至人群后的矮棚下。 “佟叔,退下。”魏東辭輕斥,讓欲要護他的佟岳生退下。 獵隼在空中轉了一圈,落在矮棚上,滴溜的眼看著地上站的人。 俏生生的姑娘比兩年前出落得更迷人,兩年的漂泊未曾打磨去她的棱角,卻叫棱面似鏡石般發出光芒,愈發灼眼。 “小梨兒……”魏東辭終于可以確定,她不是錯覺。 霍錦驍咬著唇看他,他變了不少,臉上棱角線條硬朗了些,不再是記憶里少年的俊秀,像一夜間長開似的,添了說不出的男人氣息,若讓他認認真真地看上一眼,被看的那人只怕要陷進他的目光去。 “師……”她剛要開口,忽然想起一事,改口,“東辭。” 魏東辭挑眉,抬手捏捏自己耳朵,沒說話。霍錦驍卻看明白了,瞪他一眼,沒好氣道:“東辭!你要我叫幾遍?” 她的身份在東海算是秘密,若這聲“師兄”叫出口,恐要曝露。 “四年沒聽你喊我,你多叫幾遍也是應該的。”魏東辭笑起,冰化霜融。 “四年?”霍錦驍“哼”了聲,朝佟岳生抱拳道,“佟前輩,別來無恙。” 魏東辭不解地望向佟岳生,卻佟岳生也沖她抱抱拳:“小兄弟,別來無恙。” 語畢,他才向魏東辭解釋:“公子,她就是在金蟒島上協助我們誅殺金蟒四煞的小兄弟。” 憑著氣息,佟岳生一眼就將人認出來。 “你啊,連佟前輩都不如,虧你和我認識這么久!”霍錦驍繞著魏東辭走了一圈,不悅道。 魏東辭記起金蟒島上的事與時不時就闖入腦中的陌生面容,難怪他總覺得那人熟悉,難怪他總記著那人……尋她兩年,不想他們早已相逢,卻擦身錯過,咫尺天涯。 這天底下會不管不顧撲過來以性命護他之人,恐怕也只有她了。 是他有眼無珠。 “我當然不如佟叔,我可沒武功,還要仰仗女俠護我。”魏東辭痛快認輸,“女俠的傷可好了?” “少和我耍嘴皮子。”霍錦驍撐不住笑出聲來,“傷早就好了。” “沒好也無妨,有我在包女俠藥到病除,還能額外再送你全年三百六十日藥膳調養、通經活絡,保你百歲無憂,功力大增,不管是江湖還是海洋都可橫行無忌,便算是在下的一點小心意。”魏東辭說著眨了下眼,仍是小時候陪她胡鬧時的神色。 霍錦驍的笑便停不下來。 明明隔了四年時間數不清的往事,他們都該有些變化才對,可這開了口仍是老樣子,不見疏離。 “魏大哥,她到底是誰?你怎么不給我們引薦引薦?”程雪君被冷落許久終于開口。 她的委屈早被驚訝取代。魏東辭來石潭已有兩年,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謙和沉穩,甚少與人言笑,可今日……刻板的印象打碎,她看到個陌生的魏生辭。 “是我顧著與東辭敘舊,失禮姑娘了,請見諒。”霍錦驍轉頭瞧見個玉雪水靈的姑娘,便歉然抱拳,“在下是東海燕蛟島景驍。” “哦,失敬了。”程雪君一下便冷了。三港豪杰歷來與東海的人不和,視其為禍患,再加上金蟒一役吃盡苦頭,如今更是視東海諸梟為盜匪之流,程雪君見她哪里能有好臉色。 “難怪穿成這樣,原來是個海匪婆子。”她的丫鬟躲在后面小聲嘀咕一句。 霍錦驍尚無反應,魏東辭便已出聲:“佟叔,如今有人向程家下手,程姑娘出來許久,很危險,勞煩你送她們回程家。” “我不回去!”程雪君急了。 “程姑娘,請吧。”佟叔朝她伸手。 “我的事不用你管。”程雪君往后退了步,氣得眼都紅了,把小丫鬟給拉到了身前擋著。 霍錦驍見狀便雙手環胸站旁邊瞧熱鬧,左看看右看看,那笑就沒停過。 “佟叔,動作快些。”魏東辭催了句。 佟岳生不再客氣,也不知從哪抽了兩條麻繩出來,用內抖開蛇似地纏上程雪君二人,轉眼把人纏個結實,他道了句“得罪了”便拔而起,像拎醬油瓶似的提著繩把兩人拎走。 程雪君和丫鬟又是哭又是罵,到底都遠了。 魏東辭掏掏耳朵:“清靜了。” “她們是姑娘家,你這樣好嗎?”霍錦驍問他。 魏東辭便道:“我是個大夫,大夫眼里沒有男女之別,一視同仁。” “哦?原來長這么大我在你眼里和男人沒兩樣?”她故作恍悟。 “你不一樣。”他答得干脆。 “有何不同?”霍錦驍翹起下巴倨傲看他,像棚上的雪隼。 “對我而言,這世上只有三種人。”他指向自己,“我。” 他又伸指戳向她眉心:“你。” 最后,他手臂打開,指著四周來往的人,目視她道:“他們。” 霍錦驍不自在地轉開眼,道:“你這人說話也開始故弄玄虛了,我聽不懂。” “沒關系,既然遇上,我就有大把的時間來教你,解釋給你聽,直到你懂為止。”魏東辭看破不說破。 “我才沒那功夫!”霍錦驍扭頭看向別處。 魏東辭忽上下審視起她來,嘴里又道:“你這身打扮……” “漂亮嗎?”霍錦驍又笑起來,拎著裙在他面前轉了一圈,裙擺像朵蘑菇綻開,越發顯得腰肢纖細,胸口飽滿,那風情擋都擋不住。 “漂亮!高貞國的衣裳?”魏東辭看她的目光比兩年前更加灼燙。 “你怎么知道?”霍錦驍便有些詫異。 “我何止知道?”魏東辭說著忽將左手背到身后,屈膝躬身,道,“大安魏東辭,見過永樂郡主。” 霍錦驍愣住,一絲不差的高貞禮儀,祁望也曾向她行過,她自然記得清清楚楚。垂于身側的手抬出些許,又縮回,只道:“不必多禮。” 魏東辭眼看著要起來,突然間卻握住她的手,也不是行吻手禮,只是拉著她轉個圈,他便順勢站到她背后,手掌從她發頂刮過,并行橫于自己下巴上。 “不錯,長高了,可以獎你麥芽糖。” 霍錦驍被他鬧得滿臉通紅。 都是小時候玩的把戲。以前她不愛吃飯,就好糖,爹哄娘罵都沒用。東辭站出來,拉著她比了身高,說她不吃飯長不高,永遠比他矮,她可生氣了,他便與她約定一月一比,只要兩人的身高差距能較上月有所減少,他就請她吃麥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