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新宅進門后是隔墻與屏門, 往里便是小四合院,正房與左右廂房圍著天井, 小雖小,不過一個人住卻是綽綽有余。這幾日霍錦驍將宅子里里外外收拾個遍,花布簾子掛上、錦繡團花被鋪起, 新桌椅抬進門……空宅便鮮活了。 霍錦驍挑了個黃道吉日請喬遷酒,將這幾日過來幫忙的林良、華威、櫻櫻、溫柔等人請來吃席玩耍。小小的宅院里便擠滿了人,全無早春寒意。灶間生火煮水泡茶,花生瓜子各色干果擺上,霍錦驍跑前跑后給來客添茶倒水,不亦樂乎,整個宅子熱鬧非常。 到了傍晚,天井里的八仙桌擺出,林良、華威、宋兵要摸馬吊三缺一,就將霍錦驍拉上桌湊數。灶上的事霍錦驍不通,便交給櫻櫻和溫柔料理,她放手一賭。 祁望到宅外時,里頭戰局正酣,摸牌吃碰的聲音隔兩道墻都聽得到。搬離祁宅之后,她告了幾天假去修整宅子,他應允了,故兩人多日未見,今日來此倒是他臨時起意,拎著兩壇酒來看她。 大門與二門都敞著,門上貼著門神,進去后兩邊都是新栽的九重葛,喧鬧笑聲越發清晰,祁望走到二門前,哪還有不明白的?大門外是還未掃走的爆竹紙屑,宅中請了這么多人,她在請喬遷酒,不過沒叫他罷了。 “胡了!”霍錦驍正自摸和了把大的,沖旁邊坐的三個人大笑,“自摸清一色對對胡!哈哈,給錢。” “……”林良“噗”地把才飲的茶給噴了。 “一下午你胡幾把了?我的老婆本……”宋兵不可置信地瞪著她桌前推倒的牌。 “承惠。”霍錦驍向三人攤手。 華威背朝二門坐著,當即嚎起:“一家吃三家,小景,哥哥錯了。情場失意賭場得意,我不該拉你上桌!” 打了一下午,他們三就胡過幾把屁胡,簡直欲哭無淚。 華威的聲音剛落,坐他對家的林良忽然站起道:“祁爺!” 霍錦驍三人跟著轉頭,果見祁望面無表情站在二門外,華威臉刷地白了,本能結巴道:“祁……祁爺。” 他剛剛說了什么來著?情場失意賭場得意?哪壺不開的哪壺…… “祁爺,你怎么來了?”霍錦驍反應最快,立刻揚起笑臉迎過去。 祁望見她一身月白小襖,頭發松松綰著,十分家常,眉梢還帶著贏錢的得意,與從前毫無差別,似乎只有他在介懷前幾日的事。 “喬遷酒?”他便問道。 “算是吧,搬新宅總要熱鬧下,再加上大良哥他們幫我不少,就請來玩玩。”霍錦驍麻溜端茶給他。 “怎不請我?”祁望把手里拎的酒遞給她,“送你的,就算賀你喬遷吧。” “謝謝祁爺。”霍錦驍接過酒,忙迎他到屋里坐,一邊在背后朝三人打手勢,讓他們坐下,“祁爺喜靜,我這不是怕人多吵到你,所以就沒喊。” “是我不請自來。”祁望進屋坐下,打量起四周。 霍錦驍連道:“哪里,祁爺能來可是蓬畢生輝的事。” 語氣一如即往的恭維,只不過上了茶、端完果子后,她便干坐在他身邊,也不知要說什么。兩人沉默坐了會,祁望見她總拿目光往天井里瞟,顯然心思不在屋里,便道:“你不用招呼我,我坐會就走,你出去陪他們吧。” 霍錦驍看看他,又看看天井,還惦記著自己的牌,也不和他客氣:“那我出去了,茶水果子,祁爺自便。” 祁望點點頭,她竟真就出去了。 屋外又喧天鬧地起來,祁望獨自在屋里坐著,便覺這屋子和他那祁宅無甚差別,冷冷清清,沒有霍錦驍陪著,外頭的熱鬧與他格格不入,坐得越久越不自在。一盞茶沒等涼,他便起身告辭。 “就走了?留這用飯吧?晚上炎哥和衛所的兄弟也會過來。”霍錦驍抓了把好牌,只等東風來把大的,聽到祁望告辭不由分神勸他。 “我還有事,不留了,你們玩吧,別送我了。”祁望往屋外走去。 霍錦驍“哦”了聲,和其他人一起道:“祁爺慢走。” 祁望快步離去,不作停留。 ———— 一眨眼功夫就出年關,平南島的船務便又緊迫起來。 祁望單獨帶船出了趟海,霍錦驍也不知他去的哪里,二月前他趕回平南,與霍錦驍一起籌備去石潭港的事。三港不允許私船隨意停泊,霍錦驍只能借祁望的名將貨運去轉手。 梁俊毅的病已大好,他與曲夢枝此番便也跟回石潭港。 籌備了約有五日,平南的船隊再次踏上航線。 出航那日,霍錦驍站在船頭遠眺。 來時她坐的就是玄鷹號,這趟去石潭仍坐玄鷹號,猶記初登玄鷹號時她曾驚嘆過玄鷹之大,東海漂泊兩年,這玄鷹號在她眼中早已沒了當年神秘,只是她不免想起自己初入東海時的情形。 歲月如梭,不知不覺,竟已兩年。 ———— 石潭港,王孫巷。 夜剛沉,燈才亮,油燈火苗不太穩,搖搖晃晃的閃得人眼花,照得桌上那兩碗面的辣油顏色發黑。 滿屋都是夾著辣子味的羊rou香,羊rou的腥膻被辣子蓋過,聞起來倒誘人。有人坐在桌前有滋有味吃著面,直吃得滿頭是汗。他生得白皙,臉被面湯一辣,就紅得特別明顯。他一邊吃,一邊呼氣,顯是被辣得不輕,可即便這樣,他還是吃得起勁。 桌子那頭還有碗面,面上鋪著荷包蛋,碗沿擱著筷,靜靜放著,似在等人。 屋外忽然晃過道人影,他吃面的動作一慢,開口道:“進來吧,佟叔。” 門“吱嘎”打開,花白頭發的佟岳生閃身而入,將門復又關緊。一進門,他便嗅到屋里濃郁的羊rou與辣子香,猛地蹙眉。 “胡同口新開了間北疆面館,我瞧著和我們當初在北疆吃的面差不多,所以叫人買了兩碗回來。你沒吃飯吧,坐下吃。”魏東辭抬起頭,燭火印出他模糊笑臉。 毫無意外,他看到佟岳生極其嫌惡的表情。 “不吃!”佟岳生坐到桌前,將面推開,粗聲道。 魏東辭笑出聲來,伸手將那碗面端到自己面前:“你要不吃,那我就吃了。” “公子,你被關在北疆的時候每天吃這個,現在還吃得下?”佟岳生無法理解眼前人的想法。 “日日吃,夜夜吃,當然吃不下。不過離了北疆,別處吃不著這面,久了又懷念,那里的羊rou當真美味。”魏東辭夾起片羊rou送入口中,“可惜,這里不是北疆,羊rou味道不如那兒。” “公子,別說了。”佟岳生不想再聽人提起“北疆”這二字,他被月尊教制成藥人,在那兒做了十幾年的行尸走rou,如今想來都覺得可怕,也只有魏東辭這樣的怪人,才不將這些當成一回事。 世人都道魏東辭大破北疆魔教月尊,救出他與邵安星,引為武林傳說,卻無人知曉,三年多之前魏東辭曾被關在月尊教長達半年之久,而他與邵安星,就是看守魏東辭的藥人。 他們都憎恨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 “那就說別的吧,要你查的事如何了?”魏東辭就止打住,轉了話題。 “我按公子所言尋遍石潭所有的醫館藥鋪,果然都沒找到你說的這味草藥,我打聽過,這味草藥三個月前就已經斷了來源,恐怕下手之人早有安排。”佟岳生便正色道。 “我也料到了。下毒之人為了挑起三港武林紛爭,哪那么容易讓我們找出解藥。”魏東辭聞言并無驚色,仍淡道。 就在上個月,清遠山莊的少主本有意求娶程家大小姐程雪君,不料卻被刁蠻的程雪君戲弄羞辱了一番,那清遠山莊少主當夜便帶人鬧上程家,卻被人打廢武功,如此一來兩邊結下仇怨,清遠山莊莊主自不甘心,在莊中集結好手欲要報仇,不出兩天竟傳出程家上下百口被人下毒之事,下毒之人竟是清遠山莊的一名弟子,兩家徹底撕破。 他雖覺其中有詐,可下毒弟子被抓之后便已服毒自盡,程家群情激動哪會細想,已廣下英雄帖邀人前往尋仇。 這兩家是三港最有名望的武林世家,若然起了紛爭,便引發三港武林紛爭,他費了兩年時間將三港武林勢力收服肅整,哪容得其中再起變故,再加上軍器監的武器已經基本造好,其中有十門火炮馬上要運往三港,此事迫在眉睫,不容有失,本要借助三港武林之力,不想事到臨頭卻出了這樣的岔子,他只得從中斡旋,以解毒為名拖住這場廝斗。 如今當務之急就是先救人,命保住了,程家才能冷靜聽他分析。 解毒是他的老本行,程家中的毒本不難解,只是尚缺一味藥引勾魚草,他尋遍三港都買不到。 “那可如何是好?公子向程家允諾半月之內解毒,這已經過去五日,時間不多。若是此毒解不了,不止三港要起紛爭,公子的名聲也要受損。”佟岳生道。 “虛名倒是無妨,這百來條性命才最關鍵。”魏東辭喝了兩口面湯,又道,“勾魚草生在光照充足的潮濕鹽土里,這恰是東海諸多島嶼的環境特點,所以我大安朝的勾魚草皆由三港供應,這里斷了三個月,其它地方也不會有。這人可以控制勾魚草的來源,在東海必然有一定地位。”魏東辭又道。 “東海有地位的人?莫非是……” “不好說。”魏東辭搖搖頭,繼續說,“既然買不到,我們只能另尋它途,直接向東海來的商船采買,或是向殿下借船出海親自去尋,不過后者太費時間。佟叔可知近期有什么商船要靠港的?” “聽說平南的船隊遠航一年,帶回不少寶貝,這兩天會靠港。”佟岳生回答他。 “那勞煩佟叔這幾天盯著港口,若是平南船隊靠港就來通知我,我親自去見平南祁望。” 魏東辭記起一年半之前在金蟒島所遇之事,不期然間,闖入記憶的卻是張陌生的臉龐。 ———— 二月中旬,恰逢倒春寒過去,石潭港回暖,數日未出的太陽終于破云而現,天色一片晴好。 石潭的海港與全州城差不多,大大小小的碼頭整齊排開,碼頭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海水的鹽腥味被陽光催發得濃烈,似乎只用鼻子就能嘗到風里的咸腥。 海面上遠遠駛來數艘船,船帆迎風而展,十分壯觀,領航船只的桅桿上飄著繡了鷹圖的旗幟,船頭立著鷹隼像,雙翼往后貼著船舷張開,形若翱翔,赫然便是平南島的玄鷹號。 玄鷹號一年多沒到石潭港,此番回來吸引了不少目光,常在碼頭上討生活的人聽說平南遠航西行一年,想來帶回不少好東西,便都往這里涌來,想瞧個熱鬧,又有不少平南的老主顧也接到消息早早帶著商號里的伙計候在這里,要占個先機,畢竟大安海禁未全解,舶來品少得可憐,不論到哪里都是稀罕物件。 一時間此處碼頭聚滿了人。 魏東辭與佟岳生站在人群最外圍,身后跟著的程家大小姐程雪君扶著丫環的手踮腳眺望,一邊用手掩緊了鼻口,她討厭海港的咸味。 “玄鷹號上真有勾魚草嗎?”她看了半晌問道。 程雪君運氣好,程家被下毒之時她正好在外,逃過一劫,便自告奮勇攬下找解藥的事,跟著魏東辭一道尋藥。 “不知道。”魏東辭淡道,目光只望著海面。 程雪君討個沒趣,哼了聲將頭轉開。 高帆落下,白浪翻滾,水聲“嘩嘩”作響,那船漸漸靠岸。 日光耀眼,魏東辭抬望的眼被灼得發花,只得低頭。 “靠岸了!”船上水手一聲高喝。 魏東辭便又抬起頭,站在岸上仰望而去。 “兩年,終于回來了!”嬌脆的笑聲跟著響起,有道人影從半空中落下,站到了船頭,迎風而立。 陽光間出現的人,像個幻覺。 魏東辭浮起一瞬茫然,隨之忽如木石,冷靜被打破,他驟然間睜大眼,不顧陽光灼刺眼眸,只是失神望著船上的人。 船頭站的是個姑娘,生得著實漂亮,只是一身打扮卻不倫不類,既非中原的打扮,也不是邊域異族的裝束,她穿了條腰肢緊窄,裙身膨松的華麗裙子,鴉發編作長辮垂在一側胸前,鬢角簪了朵大紅的扶桑花,明艷非凡。 “噓——” 霍錦驍將小指彎曲置于唇間,嘹亮的哨音破空,天際隨之傳來鳥鳴。 一只通體雪白的獵隼俯沖而下,穩穩落在了她高舉于空的手背上。 她收回手,摸摸獵隼的頭,笑得像此刻天際驕陽。 魏東辭目光凝固,天地再無第二人,第二色,第二個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我發現~這個故事~小伙伴的評論都比我寫得好~~我!愛!你!們! 為了愛,為了姍姍來遲的東辭,本章更新后24小時內的評論全送紅包,以表感激,啊啊啊啊! ☆、我和你 霍錦驍站在船頭做了個深呼吸, 碼頭的海腥味帶來熟稔的感覺, 岸上聚集了不少人,黑壓壓的頭頂著太陽都朝海面上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