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這樣吧,你留下給我們做飯。我去跟顧五先生說說。”李通想了想說道。橫豎不過是多一張吃飯的口,他不在意這些。他也不知道顧五為何不肯這個孩子留下來,他看起來挺懂事的。 陳江流高興地起身道謝。對他而言,這多少算是個希望。 這個時候,夏初嵐從樓上下來,對兩人說顧行簡同意陳江流留下了。兩個人喜出望外,崇明更是對夏初嵐鞠躬道:“謝謝您。” 夏初嵐忙擺了擺手,李通在旁邊問:“小家伙,做飯的事可還算數?” 陳江流高興地回道:“您放心,以后只要商隊需要,都由我來做飯。” 李通這才心滿意足地走開了。 *** 陸彥遠坐在英國公府的涼亭里出神,看著園中開放的山茶花出神。她似乎很喜歡山茶花,泉州的家中栽了許多,后來搬到紹興,還把自己的住處喚作玉茗。他也找花匠在花園里種了很多的山茶花,但旁人都不知道他是這個心思。 他覺得老天真會跟他開玩笑。 現在都城都已經傳遍了,她原本是崇義公之女。雖說不是正妻所出,但崇義公府是前朝的皇族,她配他們英國公府也是綽綽有余。當初若不是父親和母親嫌棄她的出身,執意不肯她入府,她肯定是他的妻子了! 他低頭咳嗽了兩聲,手握緊成拳。不甘心的念頭一旦在心中滋生,便如瘋長的藤蔓一樣。他已經許多年不曾生病,上次受了重傷之后,就落下了病根。天氣一變化,加上得知此事,忽然就染了風寒。他前幾日到殿前司告假,想要好好休養一段時日。 同時也是不想聽那些人的閑言碎語了。 莫秀庭領著侍女找來,從侍女手中接過紅漆托盤,走到涼亭里去:“夫君,外面天寒,你怎么不在屋中休息?這是熬好的藥,你快趁熱喝了吧。” 陸彥遠看了她一眼,把藥碗端過來一口氣喝了。無論如何,不能跟身子過不去。 莫秀庭拿出帕子,彎腰想給他擦拭嘴角,他卻側頭躲開了。 莫秀庭的笑容凝注,慢慢直起身子,嘲諷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若她只是商戶女,你還籌謀著找機會將她搶回來。可她現在身后有整個崇義公府撐腰,就算沒有顧行簡,你也不可能再讓她來給你做側夫人。你心里一定很不甘心吧?除非這世上沒有我,也沒有顧行簡,你才能如愿。” 陸彥遠不想聽她胡言亂語,起身要走。莫秀庭卻不甘心,跟在他的身后說道:“你每天睡在書房,連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那你還要我這個妻子做什么?你干脆休了我!” 陸彥遠猛地停住腳步,回頭幽幽地看著她:“你以為我不敢?” 莫秀庭聽他這么說,不由得心慌。她剛才不過是說的氣話,但她很快平靜下來,冷笑道:“你敢有何用?你生在這英國公府,你的意愿從來都不重要。當初你想娶夏初嵐,但父親母親不準。而你不想娶我,我卻成為了英國公府堂堂正正的世子夫人。除非你不要你的出身,否則一輩子都別想擺脫我!” 莫秀庭這話的確刺激到了陸彥遠,他一口氣沒提上來,便咳嗽個不停,只能伸手撐著旁邊的樹干,彎腰咳得厲害。莫秀庭有些被嚇到了,連忙上前想要扶他,卻被陸彥遠一把推開。 “你說得沒錯,從前我無法選擇。但從今以后,我想做什么,英國公府無人能夠阻止。”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陸世澤和莫懷琮在書房里密談, 陸世澤道:“吳璘來信說近來完顏亮頻繁在邊境調動軍隊,金國好像是有異動。我早就說過金人不可信, 他們所謂的議和, 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上次就應該打到他們的上京去,叫他們知道我們的厲害!” “國公爺稍安勿躁。”莫懷琮摸著椅子的扶手, 沉吟道, “您向皇上遞的折子,皇上可有批復了?” “皇上看了有什么用?國庫的銀子本就不充裕, 國中有那么多用錢的地方,上次打戰的軍餉都是我們募捐的, 難道皇上還能再多撥銀子去邊關?當務之急, 是再想辦法籌集些糧餉, 運送過去。” 莫懷琮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吳老將軍在信中可有提到普安郡王?” 這位郡王自從入隴之后,行蹤詭異,沒人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否則皇上也不會派顧行簡親自出馬,遠赴興元府。莫懷琮知道一件事, 當年兩位郡王同住宮中的時候,皇上是更喜歡普安郡王的。 那年過中秋的時候,莫懷琮進宮赴宴, 中途皇帝離開。后來他到御花園里醒酒,無意看到皇上抱著普安郡王痛哭流涕。原來普安郡王送了一首詩給皇帝,講母子之情的。那時候太后還困在金國,沒有還朝。皇上根本無心宴飲, 所以早早離席。 年幼的普安郡王前去安慰,一下就擊潰了皇帝的心防。 那之后,皇帝時常在幾個宰執面前夸獎普安郡王聰慧,有孝心。彼時顧行簡還未進入權力中樞,自然不知此事。可惜不久普安郡王便溺水,人醒來之后,就有些愚鈍了,再不復從前的樣子。 但莫懷琮知道,皇帝這個人十分念舊情。在他的心中,還是希望普安郡王能堪大任,畢竟那個孩子曾經慰藉過他的孺慕之情。 陸世澤喝了口茶,正色道:“副相,你我可是說好,要支持恩平郡王的。李秉成與彥遠因上次北征結緣,李秉成的meimei嫁到恩平郡王府,以后若是恩平郡王登位,李家自然是外戚,我們也跟著沾光。原本我還擔心,顧行簡會因為恩平郡王府那位懷孕的妾室是他的妻妹而改變立場,支持恩平郡王。如今夏初嵐的身世揭開,我倒放心了。他應該是不會與我們為伍的” 莫懷琮心中百轉千回,面上只是說道:“皇上始終還是想給普安郡王機會。既然你我已經決定支持恩平郡王,那普安郡王還是不要回都城為好,免得后患無窮。” 陸世澤一驚。莫懷琮已經湊到他耳邊,悄聲說了幾句。 “這如何可行?”陸世澤一輩子行軍打仗,殺人如麻。此刻才算知道這些在朝堂上的文臣,嗜殺的程度完全不遜于他們這些武將。他為人傳統刻板,自然不屑于做那些等同謀逆之事。 莫懷琮輕聲寬慰道:“宮里有皇后娘娘和貴妃娘娘坐鎮,我們只需點撥恩平郡王,他自然知道該怎么做。國公爺放心,此事交給我。” 陸彥遠站在外面,將屋內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因他是英國公世子,守門的人自然也沒有攔。雖然不知道莫懷琮最后到底說了什么,但他能猜到是借刀殺人之計。在他眼里,父親和岳丈一直都是忠君愛國之士,沒想到因一己之私,竟然在謀劃除去普安郡王? 他冷著臉轉過身,大步離開了。 *** 顧行簡和李通一行,白日趕路,晚上休息,沿途不曾耽擱腳程,但臨近興元府也已經到了三月底。春暖花開,萬物復蘇,雨水連綿不絕。南方這時候已經很溫暖了,而隴中這一代卻還猶自帶著幾分寒峭。 過了夔州之后,大的城鎮果然急劇減少,人口也越來越凋敝,有時行上幾日才會遇見一個小村莊,里頭全是些老弱婦孺,年輕的不是出外謀生,就是被邊境的駐軍征招了。土地荒蕪,無人耕種,商鋪也十分少見。 夏初嵐放下車窗上的簾子,感嘆道:“難怪商人都不愿意來這里做生意,便錢務也取不出錢。路途遙遠不說,當地的百姓能顧上溫飽已經不易,更別提做賣賣交易了。” 顧行簡放下手中的文書說道:“原本朝廷也頒發了政令,想從南方遷移人口過來。但金國時常擾邊,百姓寧愿住在人口擁擠,寸土寸金的地方,也不愿領貼補過來這里。” 夏初嵐知道朝廷曾經頒發政令,凡自愿前往利州路做生意和安家的商人或百姓,每人根據情況不同,可以向當地的官府申領不同金額的貼補。紹興初年,曾經因為邊關無人,朝廷還強制遷移了一批百姓過去。但收效甚微。 “隴中屬于邊關之地,尋常人自然不愿意來。西南的成都府倒是好很多,雖說蜀道難行,但那里從五代時期就十分繁華,不是有天下之富,揚一益二之說?” 顧行簡贊同地點了點頭:“沒有戰亂,百姓自然能夠安居樂業。五代時期,前后蜀的君主雖然奢靡,但國內不動干戈,國家富足。太祖征后蜀時,蜀國幾乎是不戰而降。所以當時的富足幾乎都延續了下來,歷經數百年,長盛不衰。靖康之難以后,得定國公拼死守住了仙人關,阻擋金兵入蜀,否則此處也已盡皆是金人之土。” “您說的定國公可是吳玠吳大將軍?”夏初嵐道,“我常聽父親說他的事跡,言談中很是欽佩。聽說現在是定國公的弟弟吳老將軍在守關。我們到了興元府,想必要跟他打交道吧?恕我直言,他是主戰派,痛恨金人,應該不太喜歡您。” 顧行簡不以為意地笑道:“定國公三代鎮守邊疆,勞苦功高,可敬可佩。吳老將軍就算為難我這個做晚輩的也沒什么。” 夏初嵐看著顧行簡,認真說道:“我原本以為的主和派跟您真的不大一樣。民間提到主和,大多是賣國求榮,罵聲一片。但您改變了我的看法,主戰或是主和都是為了國家好。” “不談這些了。”顧行簡摸了摸夏初嵐頭上戴的幞頭。可是那幞頭太大,一下子掉下來壓住了她的眼睛,模樣滑稽可笑。 顧行簡幫她將幞頭扶好,她低聲說:“你別老是摸我的頭,好像我是個孩子一樣……” “怎么,在我面前,你難道還是個大人了?”顧行簡好笑,伸手將她抱到懷里。小小的一團,軟軟的,正好抱。夏初嵐驚呼,她現在可是男裝,還是他的隨行書吏,這樣摟摟抱抱的被人看見了……但顧行簡也沒做什么,只是抱著她繼續看文書了。 文書每隔一段時日就會以急腳遞傳達到各地的驛站,崇明會按時去取。這些文書并不是正式的三省六部文書,而是顧行簡讓各省部的主事將一段時間內的重要政事擇要摘錄,然后送來。可就算這樣,工作量也不小。顧行簡常常要看到半夜,但他似乎不知疲倦,隔三差五還要壓著她索求。 他最喜歡扯她的裹胸布,已經弄壞了好幾條,每次讓思安準備新的,夏初嵐都不好意思。 他的懷抱溫暖舒適,厚重的檀香味能讓人心安。她摸著他手腕上戴的佛珠,珠面光滑圓潤,還有他的體溫。她眼皮逐漸沉重,靠在他的懷里睡著了。 李通帶著他們行了一路,照顧有加,原本計劃在興元府分開。但因計劃臨時有變,商隊要轉道往巴州的方向去,只能提前告別了。 顧行簡對李通拜道:“這一路上多虧行頭照顧,顧某感激不盡。日后若有用到顧某的地方,請去都城清河坊附近的康裕坊找顧居敬。” 李通聽到顧居敬的名字,狠狠吃了一驚。那可是他們這些商隊都知道的大商賈,生意做得很大,家財以數千萬貫計,還有個做宰相的弟弟。這個顧五與顧居敬都姓顧,應該是親戚吧?他回禮道:“這一路上,我們也蹭了顧先生不少的好茶葉,一直吃江流燒的飯菜,算是扯平了。江湖路遠,有緣再見。” 崇明等人也都向李通告別,李通一一拜過,最后停在陳江流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的飯菜很好吃,心也很細。路上蒙你悉心照顧,我的胃疼好多了。” 陳江流露出靦腆的笑容,李通又低頭湊近他道:“若這顧五先生容不下你,你大可來找我。都城候潮門附近的李記,很好找。” 陳江流彎腰謝過李通的好意,顧行簡不著痕跡地看了他們一眼。 李通又朝眾人揮了揮手,帶著商隊上路了。 此地是離興元府已經不遠的成州。成州作為隴蜀交界之地,有許多茶馬商人匯集在此,貿易興旺,倒是一改沿途蕭條的景象。他們到客舍投宿之后,天色還早,顧行簡提議到街上看看。 很多金國的商人也在此做生意,路上常能聽到女真語。路邊有個茶攤前面,兩個金人在用很快的語速爭吵,圍了不少百姓觀看。 一個漢人通譯站在他們旁邊,面對攤主的詢問,手足無措。邊境很多通譯都沒有受過專門的訓練,只懂得翻譯一些常用的語言,勉強讓雙方能夠溝通。他著急地說了兩句話,大概是想讓那兩個人各讓一步,但他說得不是很流利,那兩個金人不耐煩地推開他,正要大打出手。 這時,顧行簡走上前用女真語勸解。他說得十分流利,兩個金人和通譯都聽呆了。其中一個問道:“你是金人還是漢人?” 顧行簡說:“當然是漢人。” “漢人當中很少有人會把女真語說得這么好。大概在你們眼里,只有中原文化才是正統。可你們的中原已經被我們占領了,皇室都淪為階下囚。”其中一個金人帶著幾分嘲弄說道。旁邊的金人聽了,都哄笑起來,聽不懂的漢人則面面相覷。 只那年輕的通譯聽懂了,氣得面頰發紅,要上前去理論。 顧行簡抬手攔住他,不怒反笑,從容地說道:“我聽說你們金國上到皇帝下到平民,都在學漢人的東西。就連我們的銅錢,也一直被偷偷運到金國。銅錢在我們大宋不是什么稀罕的東西,每年都要鑄造幾百萬貫,但到你們金國便是寶了。當年你們因為覬覦大宋的繁華,不惜侵占了我們北部的領土,但也止步于此,數十年不能南下。我不知道奪走別人的東西,以及被人拒之門外,有何值得炫耀的?何況這還是在大宋的領土上,爾等怎敢放肆!” 那金人變了變臉色,只覺得眼前的漢人男子氣勢壓人,自己生生矮了一截,再看一眼周圍烏泱泱的漢人,連忙灰溜溜地走了。 那通譯對顧行簡鞠躬道:“幸好有先生在,女真語又說得這么好,否則我都不知道怎么回擊他們。” 顧行簡還禮,淡然地走出人群離去了。 第一百三十章 夏初嵐沒聽過顧行簡說女真語, 等離開人群以后,好奇地問道:“老爺, 您的女真話是跟誰學的?聽起來就像金人說的一樣。” 顧行簡笑了笑, 沒有回答。崇明插嘴道:“是當年北上議和的時候學的。去之前老爺還一個字都不會說,臨時找了個在四方館的金人學習。在金國幾個月, 就能說得很好了, 連當時跟去的通譯都說老爺極有天賦。” 夏初嵐看著顧行簡清秀的側影,暗自嘆了口氣。 這人學東西是很快, 她可是親身體驗過的。比如吻技還有床笫之間的事,短短時日, 已經是爐火純青了。她幾乎每晚都要被他弄得求饒不止, 他卻始終精力旺盛。但一到白天他就是衣冠楚楚的顧五先生了。 誰能想到他脫了衣服是那樣的? 顧行簡當然不知道他的女人正在想什么。他關心的是當地的物價, 還有金人交易的東西,時不時會向路邊的攤主詢問一些事情。金人在這里購買的主要還是茶葉,絲綢以及瓷器。而金人賣的則是毛皮和馬匹。因為大宋境內馬匹十分短缺, 據說那些馬比上等的絲綢還要貴上幾倍,而且金人只要銅錢進行交易。 等顧行簡逛了一圈,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四處都掛起了燈籠。他做事時十分專注,直到六平的肚子響了兩聲, 他才有所察覺,回頭問道:“可是餓了?” 六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腦勺。 與都城里徹夜做生意的人不同,這里的商鋪或是攤子好像只在白日經營,到了晚上都早早打烊了, 路上也沒什么行人。 幾人都有些饑腸轆轆,實在找不到吃東西的地方,正準備返回客舍。忽然遇到了一隊十幾騎,將他們團團圍住。那些人金刀大馬,袖口和領口縫著動物毛,帶著氈帽,梳著辮子,一看就是金人。 顧行簡抬手將夏初嵐護在身后,面色不變。六平和崇明上前,做好了要動手的準備。對方人數眾多,六平手心里還冒了不少的冷汗。 領頭的一個金人用眼神搜尋了一下,停在顧行簡的臉上,用女真話說道:“我下午在集市上見過你,你是不是會說女真話?” 顧行簡點了下頭,那人繼續說道:“我家夫人不小心墜下馬車受傷了,危在旦夕。附近只有一個漢人的大夫會治,但他說的話我們聽不懂,那個通譯也說不清,你能不能跟我們去一趟?有重賞。” 顧行簡看那金人不像是普通人,他金刀上的紋路似乎是金國某個家族的圖騰。他用女真話說道:“你們來了這么多人,恐怕容不得我不去。” 那金人說道:“我家夫人隨時可能會沒命,若在你們漢人的地界上出事,恐怕對你們也不是什么好事。你最好跟我們走,我們自然不會為難你。” 顧行簡想了想說道:“我跟你們走可以,但不要為難我的人。” 那人抱拳道:“只要你肯跟我們走,他們自然會沒事。我現在就可以讓他們離開。”說著,他讓身邊的人讓出一條道來。 顧行簡轉身對夏初嵐說道:“你們先回去,我有事跟他們走一趟。” 夏初嵐抓住他的手臂,搖了搖頭。金人兇悍,又視漢人的性命如螻蟻,十分危險。 顧行簡低聲寬慰道:“沒關系的。他們家里有人生了重病,漢人的大夫與他們無法交流,需要一個會說女真語的人去幫忙。我去去就回,你別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