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夏初嵐還是不放手,那金人催促了兩聲,模樣著急。顧行簡將夏初嵐的手輕輕拉開,交給思安,又跟崇明交換了一個眼神,崇明便帶著他們走了。 夏初嵐回頭看顧行簡,他的臉上帶著淡定從容的笑意,仿佛只是出門去朋友家中拜訪一般。 等他們走了幾步,那隊金人騎兵已經揚塵而去。街道上空蕩蕩的,再無一人。 崇明看了看夏初嵐的臉色,說道:“那些金人各個都是高手,真要打起來怕會傷到你們。老爺智計過人,不會有事的。而且還有暗衛跟從。”最后一句,他說的很輕。 夏初嵐這才稍稍安心。想起剛剛那幾個金人的氣勢,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來頭肯定不小。顧行簡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而且經常與金人打交道,應當不會有什么問題……陳江流在旁邊說道:“崇明哥哥,這里有很多金人,路上恐怕不安全,我們還是快些回客舍吧。” 崇明點頭,趕緊帶著眾人回去了。 *** 顧行簡被帶到一座府邸之前,門庭修得十分宏偉,卻沒有匾額。金人帶他進去,直接進到一座院子,花園里種著很多時令花卉,還有一座秋千架,一看就是女子的住處。門外站著的侍女也都是金人打扮,里頭燈火通明,隱約有人聲傳來。 “別耽擱了,快進去吧。”那金人催促道。 顧行簡走進去,屋里的布置與宋人的居所無異,但所擺放的東西卻有些金人的特點。比如地上的織花毯子,矮柜上擺放的牛角,還有墻上掛的一把鑲滿寶石的彎刀。 床上繡金絲暗紋的帳子放下來,兩個侍女在床邊照顧。一個老者凝眉站著,肩上挎著藥箱,應當就是大夫。 顧行簡上前與那老者交談,然后回來對金人說道:“大夫剛才把脈,初步判斷夫人的傷勢不是非常嚴重。但為了確定沒有傷到內臟,需要侍女將夫人的衣服除去,然后按照大夫所說的方法,讓侍女仔細檢查一遍。” “事不宜遲,你們快些吧。只要夫人沒事,要我們怎么做都可以。”那金人急切地說道。 顧行簡請他回避,又給大夫和金國的侍女傳話,很快就檢查好了。 大夫前去開藥方,顧行簡問那個金人:“我何時可以離開?” 金人想了想說道:“你跟那個大夫暫且在府中留宿一夜,看看明日夫人能否醒來。她醒來了,自然會讓你們走,還有重謝。” 剛才顧行簡進來的時候已經發現了,這府邸里四處都有人巡邏,戒備森嚴。別說他的人進不來,他想出去也沒那么容易。府邸里并沒有什么能明顯說明主人身份的東西,他不禁疑慮,這到底是什么人的府邸? 那位夫人雖然受傷昏迷,但傷勢卻沒有很嚴重。第二日,便有侍女來報,說夫人已經醒了,請顧行簡過去一見。 顧行簡走到昨日的屋中,只見一個穿著漢人衣裙,頭發只隨便挽了個發髻的貌美婦人坐在屋中,面色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她大概只有二十幾歲,眉目間有淡淡的憂愁,風姿綽約,不像是金人,反倒像是宋人女子。 那婦人看見顧行簡,微微失神,開口說道:“聽說是先生和大夫一同救了我的性命。我的手下魯莽,不知可否唐突了先生?”她說的是漢語,聲音悅耳。 見顧行簡露出疑惑的表情,那婦人淡笑道:“先生不必有顧慮,我本是宋人,與你一樣。” 顧行簡這才說道:“我只是幫忙傳了幾句話,談不上救了夫人的性命。只不過我此行尚有重要的事,還有同伴在等我。夫人若無恙,我便告辭了。”他雖然想查出這座府邸的主人究竟是誰,但顯然不容易。還是等出去以后,再做打算。 婦人話到了嘴邊,看了眼身邊的侍女,又吞了回去,改口道:“那是自然。我備了薄禮,謝謝先生。”說著,她對身旁的侍女點了點頭,那侍女便去里面捧了個托盤出來,上面蓋著紅布。婦人將紅布揭去,托盤上是五塊金條,她說道:“一點心意,還請先生能收下。” 出手如此闊綽,必定是金國的貴族了。 顧行簡也沒有推辭,只將金條悉數收下。他能感覺得出來,這婦人本要與他說什么,但忌憚旁邊的侍女,不敢多言。 這時外面有人跑進來,在婦人耳邊說了幾句,婦人便讓侍女送顧行簡出府了。 他們走到回廊上,顧行簡看到另一邊有一個高大的人影風風火火地經過,身后還跟著幾個隨從。雖只是匆匆一瞥,顧行簡已經認出此人正是海陵王完顏亮! 他們曾經見過幾面,就在他當年北上議和的時候。可海陵王不在京兆府坐鎮,跑到成州來做什么? 顧行簡連忙垂下頭,幸好完顏亮心心念念自己的愛妾,并沒有注意到他。 完顏亮人剛踏進院子,便高聲喊道:“韶兒,我來了!” 屋里的婦人欲起身相迎,但因沒有力氣,又跌回榻上。完顏亮進來,看她病若西子的模樣,心中越發憐惜,上前擁著她道:“你才生養半年,讓你好好呆在京兆府,偏要跟我一道來。好端端的,怎么從馬車上摔下來?照顧你的那些人都該死!” 婦人仰頭笑道:“妾身體一直不好。坐馬車的時候有些悶,便想下去透透氣,怎知道不小心踩空了,這才摔下來。好在漢人的大夫醫術高超,我已經沒事了,王爺就別怪旁人了。” 完顏亮摸著她的頭發,柔聲安慰。她垂下眼睛時,目光中流露出的卻是一種徹骨的寒意。 她好不容易到了宋土,見到宋人,卻完全沒辦法多交談。完顏亮的人一直在監視她。有誰能想到,她曾是大宋的康福郡主呢?靖康之難的時候,宮中數千女子被送進金兵寨中,像牲畜一樣被分配,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 起初她被分到了金國的浣衣院,浣衣院就是專供金國權貴玩女人的地方。當時有后妃,宗婦,公主等幾十人全都淪為金人的玩物。她十歲的時候就差點被強暴,幸好被完顏亮所救。完顏亮將她安置在府中,也沒有再過問,但意外地給了她庇護之所。前兩年,她成為了完顏亮的妾室,這是數千被俘虜的女子中最好的結局。她那些姐妹沒有一個在浣衣院活下來的。 完顏亮見她神色陰郁,怕她又想起什么不開心的事,便說道:“你不是一直想回來看看么?等我在這邊的事情了結,就帶你去臨安看看,如何?” “王爺此話當真?”趙韶期待地問道。 完顏亮親了她一口:“傻丫頭,本王幾時騙過你?” 趙韶又小心翼翼地問道:“王爺,您是不是殺了那個人?” 前一段時日,有人刺殺完顏亮,趙韶恰好也在場,被嚇得不輕。那人當然沒有成功,被完顏亮手下的人拖了出去,生死不明。 “這些事你別問,好好養傷。”完顏亮將她抱到床上,哄她睡覺以后,就出去了。 他叫來府中的下人詢問,知道有個男人女真語說得很好,便問道:“那人現在何處?” “在您回來前,夫人已經送他出府了。” 完顏亮揮了揮手,讓那個人退下去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夏初嵐一夜都沒有睡著。她以前住在南方, 離金人仿佛很遠。可昨夜金人的騎兵就那樣出現在他們眼前,他們身上屬于游牧名族的兇悍一覽無遺。 靖康之時, 宋人的都城汴京幾乎是一夜之間被金兵擊潰。而在那之前, 甫登帝位的欽宗已經與金兵周旋日久,送去了無數的女人和金銀, 企圖議和, 但還是沒能扭轉國破的敗局。 現在的皇帝那時候還是康王,倉促登基, 被護送著往南逃,而金人一路追趕, 一度到達了當時的杭州, 如今的臨安府。他們將當時鳳凰山上五代時期遺留下來的宮苑, 付諸一把大火。雖二十年過去,但當年的慘烈如今想象起來,仍是如同發生在眼前一般。 金人可以說是宋人的噩夢, 也是宋室立國數百年來,恥辱柱上深刻的一筆。靖康之后, 廣大的中原領土都陷入金兵的統治之下,金人隨意驅使漢人,劃他們為下等人。 所以漢人從未停止過反抗, 也從未屈服。 然而以宋如今的國力,還有那些能打戰守邊的將領都逐漸老病,說要收復故土,又談何容易。前段時間英國公北征, 便因國庫空虛,無法一路打下去,只能草草議和了事。 天光從窗子外透進來,不知不覺已經天亮了。夏初嵐睡意全無,從床上爬起來。以前她從不想這些政事,總覺得離自己很遠。可如今卻漸漸想的多了。 她叫了思安進來,先是詢問顧行簡回來了沒有。思安搖了搖頭:“您別擔心,老爺一定能全身而退的。” “若是今日還沒有消息,我們就去成州府衙報案。那戶人家的夫人受傷,人應該就在城內。”夏初嵐說道。她相信顧行簡的能力,但金人實在是反復無常。就說這些年屢屢議和了又興戰事,來來回回已經變臉數次。他們骨子里的好戰和對南方的覬覦,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洗漱之后,一行人到客舍的大堂吃早飯。早飯有小米粥,rou包子,腌rou和一碟青菜,陳江流打了個哈欠,坐在崇明身邊。思安對夏初嵐說道:“這些吃的都是江流起早給我們準備的,這里的客舍不備早點。” 崇明轉頭問陳江流:“你幾時起的?我都不知道。” 陳江流回道:“寅末的時候起的。昨夜聽掌柜說附近有早市,賣新鮮的食材,我就去買了。” 夏初嵐本來還在想顧行簡的事,聽了以后說道:“江流,以后你不用起那么早。我們可以去外面的早點攤子隨便吃一些,你還在長身體的年紀,得睡飽一些。” 陳江流低頭道:“沒關系。別的我也不會,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何況之前就已經說好了,我留下就是給大家做飯的。” 六平攬著他的肩膀說道:“江流,你的心情我知道。但姑……夏小弟說得沒有錯,我們都不是講究的人,隨便吃點就好,你不用那么辛苦。到了興元府就好了。” 興元府是利州路的路治所在,雖然是邊境重鎮,但也是利州路最繁華的地方。他們以前對興元府固有的印象其實是錯的。 陳江流看向崇明,見崇明點頭了,他才應好。 夏初嵐夾了一個rou包子放在陳江流的碟子里,不自覺地就想起夏衍來。夏衍跟陳江流差不多大,都是懂事得讓人心疼。他們離開都城也快兩個月了,不知他現在如何了。 自從她身世揭開以后,他們姐弟倆還沒來得及見面,她就跟顧行簡到這里來了。 陳江流看著碗里的小米粥,聽耳邊幾人親切地談論,忽然有些食不知味。這一路上,他們待他真誠,從來沒有防備過他。而他一直在用各種方法,將這路上的所見所聞傳遞回都城。 雖然這么做不算傷害他們,但到底是欺騙。可他無從選擇。 他跟恩平郡王之間是一場交易。他從小就被選到昌平的清倌院里,接受各種訓練,成為專門伺候達官顯貴的人。所以他識字,也有一手好廚藝。但他被家人賣掉的時候,賣的是死契,也就是到死都要在清倌院里。后來恩平郡王看中他,許諾完成一件事以后,還給他自由身。 他原本只是個執行任務的探子,沒想到遇到這一群真心待他的人。他每日都在掙扎煎熬中度過。思安為他縫補衣服,六平給他買好吃的,幫他干活,更別提崇明哥哥事事為他著想,為了留下他差點與相爺起了沖突。 他們從沒有因身份而看輕他,更是將他這個陌生人當做家人一般對待。 “江流,你在發什么呆呢?”思安好笑,把腌rou推到陳江流面前,“我們都不吃了。你在長個,快把這些rou都吃了吧。” 陳江流應了一聲,知道他們是故意讓著他,默默地把rou都吃下去了。 吃過早點,眾人各自回房休息。等到日落的時候,夏初嵐終于按耐不住,把崇明叫到屋里來,讓他去府衙報案。崇明剛要出去,門外響起一個聲音:“不用去,我回來了。” 夏初嵐立刻起身,看見顧行簡從門外走進來,身形頎長,臉上帶著柔和的笑意。他如昨夜離開時一樣,毫發無損,只是眼底流露出一絲疲憊。 她馬上跑過去,伸手抱住他,眼眶微熱。 崇明也松了口氣,悄無聲息地退出去了,還幫他們關上門。若是叫其他人看見兩個男人抱在一起,恐怕要被嚇到了。 “可是擔心我了?”顧行簡貼著她的臉頰問道。 夏初嵐輕聲道:“你怎么去了這么長時間?我怕你出事,一直后悔昨晚讓你走。” 顧行簡摸了摸她的后腦勺,失笑:“傻瓜,區區幾個金人,能將我如何?當年我北上議和時,面對的金人數百倍于此,尚且不懼。何況這次跟他們前去,有意外的收獲。” 夏初嵐抬頭看他,顧行簡繼續道:“我見到了完顏亮。” 夏初嵐吃驚。她知道完顏亮是金國的海陵王,位高權重,駐守在京兆府,掌十萬大軍,是一員猛將,兇悍程度不下于完顏宗弼。完顏宗弼被判流放之后,金國皇帝便重用完顏亮了。只是他不在金國國內,秘密潛入宋境做什么? 顧行簡拉著她坐下:“我已經留了人暗中監視,我們要在成州呆幾日。這件事暫時不要告訴其他人。” 夏初嵐點了點頭。完顏亮是個十分重要的人物,自然要謹慎對待。顧行簡說道:“可有吃的?走了不少路,有些餓了。”那處府邸騎馬倒是很快能到,但他身上沒有帶錢,對此地又不熟,一路上問了不少人,才勉強走回來。 本來午時能到,中途走錯了幾次,繞了遠路。 從前也不覺得走路有什么。當官以后,不是騎馬便是坐轎,體力倒不如年輕時候了。 “有,我這就去拿。”夏初嵐連忙起身說道。 顧行簡拉著她的手,輕聲道:“嵐嵐,讓別人去吧。” 夏初嵐看著他深邃的目光,知道他想自己留在這里。只不過分開一夜,倒有點難分難舍了。她應好,吩咐思安去廚房熱飯菜了。 *** 距離成州不遠的采石村,是一個在深山之中寧靜的村落。這里家家戶戶以種田為生。但因為青壯大都不在家中,土地也多有荒蕪。 正是春種的時節,有些家底的人便去鄰近的村鎮雇人來犁地播種,村里便有點熱鬧起來。 今日田里有三個人正在忙碌,他們都穿著褐色的粗布短衣,卷起褲腿,穿著草鞋,頭上戴著一頂斗笠。老黃牛甩著尾巴,慢悠悠地往前走。其中一個叫道:“趙哥,今日好像是子衿姑娘來送飯。” 另一個人也樂得附和:“子衿姑娘人長得漂亮,飯菜也做得可口,我每日可就盼著她來呢。” 只一個人埋頭犁地,沒有說話。他長得十分高壯,側臉的線條冷峻剛毅,眼睛黑亮,只是曬得有些黑,滿臉泥巴。 那兩個人正熱切地討論著子衿姑娘,田頭立刻就有個甜甜的聲音喊道:“三位哥哥,來吃飯了。” 兩個男人立刻放下手中的活,雀躍地向那抹桃紅的身影跑去。 林子衿是村長的女兒,也是村里的一朵花,年輕的小伙子都愛圍著她轉。她在樹下鋪好布,將手中的食籃打開,將里面的飯菜一一擺出來,招呼那兩人吃。她抬眼看到田間還有一個人,就走過去,站在男人的身后說道:“良哥哥,快別忙了,先過來吃飯吧!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 男人直起身子,抬手擦了一下臉上的汗。他身上的短衫被汗水浸濕,布料緊貼在身上,能看到強壯的肌理。林子衿不自覺地移開目光,臉頰微紅,男人已經沉默地走到樹下去了。